
摘 ?要:坪內逍遙的《小說神髓》對日本近代文學的發展做出了重大的貢獻。他將小說這種文學形式上升到了藝術層面,提出小說是文學中超越傳奇和戲曲的最佳藝術,主張小說中蘊含著美的性質。《小說神髓》包含了豐富的美學思想。從美學流派角度而言,《小說神髓》中的美學思想與自然主義美學有著許多共同之處,從藝術觀、審美價值、形式美三個角度,可以領會其中鮮明自然主義美學觀。
關鍵詞:坪內逍遙;小說神髓;自然主義美學
《小說神髓》是日本近代第一部較為完備的小說理論著作。作者坪內逍遙在書中提出“小說是藝術”的觀念,確立了小說在文學中的重要地位。坪內逍遙反對以往小說“勸惡揚善”的主題,提出小說應當客觀地描寫人情與世態,注重人物心理的描寫。與森鷗外提倡的在文學中必定要融入作者的主觀意識的主張不同,坪內逍遙認為在作品中不應看到作者的影子,并且表示:“最忌作者以主觀任意性來虛構人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奇異的人物”[1]52。這并不僅僅表達了坪內逍遙主張寫實的文學創作觀念,也從側面體現出坪內逍遙本人的自然主義審美價值傾向。
日本美學家山本正男認為,《小說神髓》不僅僅是一本論新小說技法的書,而且認為在美學史上也具有重要的意義:第一,坪內逍遙從美學的角度出發,對新時代的日本藝術進行了批判,提出建設性意見;第二,坪內逍遙積極主張藝術價值的自律性,特別是提出了應把藝術的價值和倫理的、效用的價值區分開來[2]。宋剛在《論“沒理想論爭”與初期日本自然主義文學》一文中提出,法國自然主義文學奠基人左拉的文學思想體現在了坪內逍遙的《小說神髓》之中,因此坪內逍遙的文學評論帶有自然主義傾向。然而,國內學界對于《小說神髓》中美學價值的關注有限,因此本文將從審美價值、形式美、藝術觀三個方面探討《小說神髓》中體現出的自然主義美學思想。
一、自然主義傾向的審美價值觀
自然主義美學是由美國美學家桑塔耶納提出的。桑塔耶納認為,美的哲學是一種價值學說,“美學是研究‘價值感覺’的學說”。他對比了道德價值判斷與審美價值判斷,即在審美感受中,我們的判斷必然是存在的,是根據直接經驗的性質,而不是有意識地根據實用的觀念。道德價值判斷如果是積極性的,則往往來自它可能涉及的實利意識。桑塔耶納認為真和善到了超越功利的境界時就變成了美[3]42。
盡管坪內逍遙撰寫《小說神髓》時,并沒有借鑒和吸取桑塔耶納的理論,但從《小說神髓》的具體內容來看,二者卻有不少共通之處。他在開篇探討小說的藝術性時,首先探討了“什么是藝術”的問題。坪內逍遙在書中反對芬諾洛薩對藝術的定義——“娛樂人心,使人的氣質和品格趨于高尚為目的”[4]。坪內逍遙認為藝術本質上就并非實用的技能,它存在的價值在于娛人心目、盡量做到其妙入神。他反對使用“藝術的目的”這種表述,認為藝術的美妙之處,在于出神入化,使欣賞者自然而然地感受到意境之美,在欣賞的過程中達到超越的效果。“至于氣韻高遠,妙想清絕,由此而提高人的品質,那是偶爾的作用,不應是藝術的目的。”[1]12從中可以看出,坪內逍遙認為藝術的欣賞應當是直觀的、非功利性的。換言之,藝術品應當從審美價值上去評價,而不應僅以道德價值進行評判。至于欣賞者從藝術作品中得到的思想層面的收獲,則被認為是欣賞者從作品中得到的直接體驗,而不是藝術創作者從一開始就試圖向欣賞者傳遞的內容。
雖然坪內逍遙認為藝術不是為了提供某種實用價值,而是為了給人娛樂,故而不應以實際效益來評價小說或者藝術,但他也并不完全否定藝術在提高人們道德品質方面的作用。坪內逍遙表示真正的藝術擁有激動人心的力量,在無形中促進人們道德品質的提高。如果作品不具備這種裨益,就不能將其稱之為藝術,而僅僅只能淪為一種消遣品。總體而言,對于作品提高讀者道德品格的功效,需要道德價值判斷,不能只憑借審美價值判斷,這種功效只是藝術“順帶”的作用而非目的。對于藝術的評價仍應當以直接經驗的、非功利性的審美價值標準為主。
二、坪內逍遙藝術觀中的自然主義美學思想
自然主義美學仍然將藝術活動作為美學探討的中心問題之一,認為藝術與人的經驗和自然本能有著內在的聯系。并且,自然主義美學認為唯一可靠的是主體的經驗,反對離開美感經驗與人的藝術活動去規定美的抽象本質。坪內逍遙在作品創作方面的觀點與自然主義美學不謀而合。
坪內逍遙認為過去勸善懲惡的小說之所以不再有市場,是因為“經過時間的流逝,不但那種與現今不同的風俗習慣,變得漸從世間絕跡,不再站得住腳;而且隨著人智日進,人們竭力抑制自己的各種情欲,盡量不使它明顯地表露在外”[1]68。這些小說拘泥于勸善懲惡的主題,忽略了對當下真實社會生活的觀察和描寫,甚至完全脫離了人的社會經驗,在真、善、美三者中,這些小說只做到了善。失去了真的藝術作品,自然很難使讀者產生共鳴,更無法實現超越,達到真正的美。
坪內逍遙對以往勸善懲惡的小說進行了深刻的批判,認為這類小說的作者只將勸善懲惡作為小說、稗史的主要目的,忽略了小說中的人情世態的描寫或者在人情世態方面的描寫十分疏漏可笑。坪內逍遙認為小說的“眼目”在于描寫人情世態,這是指對當下社會生活的一種客觀、真實的描寫,并不是一味地迎合當下的風尚。他認為過去的物語、寓言和傳奇故事都脫離于真實的社會生活,導致作品變得荒唐可笑,久而久之,讀者也開始對其感到厭倦。社會生活是人的生活世界的主要領域,本身就充滿了意味和情趣。只是在世俗生活中,利害關系更經常地處于統治地位,人們更習慣用實用、功利的眼光看待一切。但實際上,社會生活與自然界一樣,是存在美的[5]。坪內逍遙所主張的這種對社會生活的客觀描寫,本質上就是通過文學表達這種社會美,從這個角度出發,他自然會反對以往勸善懲惡小說中作者不切實際、違背常理的構思。在坪內逍遙看來,社會生活本身就具有審美價值,因此,脫離社會生活的“傳奇也好,寓言故事也好,那種過于單純淺近、淡而無味的作品,不知不覺受到世論的排斥,不再流行于世”[1]32。
此外,在藝術鑒賞方面,坪內逍遙表示讀者能通過閱讀小說,獲得人生的啟發。“小說就是人生的評論記錄,甲之所以失敗,乙之所以成功,或者權力到手而道義心敗壞的情狀,或為情所牽而悖于事理的過程,在一篇之中歷歷敘來,以供讀者的評論,有識之士讀了它,其感受之深,遠非讀其他經書或讀正史所可比擬。”[1]70-71“小說原本是要寫出世態的,讀者如為活眼之士,當然應該根據書中所敘來進行反躬自問。”[1]77坪內逍遙雖然認為小說這種藝術形式是大眾喜聞樂見的,但又認為不是任何人都能真正地“鑒賞”小說作品,他認為只有真正具有鑒賞能力和藝術素養的藝術家才能欣賞小說的價值。
三、重視形式之美
自然主義美學家桑塔耶納明確肯定形式美的存在,他認為美學中最顯著、最有特色的問題是形式美的問題。形式美問題歷來是美學的基本問題之一[3]43,而在坪內逍遙的《小說神髓》下篇有關小說創作方法的論述中,也充分體現出對形式美的重視。坪內逍遙表示,小說的主旨雖然是描寫人情世態,但這并不是提倡用類似記錄的形式進行創作,他認為小說本身的結構也十分重要。如果小說的情節與情節之間缺乏因果關系,就只能算是一種“記錄”,而不能稱之為小說,如果這些情節中含有作者的主觀構思,那么連“實錄”都不算,只能是一種蹩腳的虛假故事。
在小說情節的安排上,坪內逍遙提出:“使用新奇的構思這條線巧妙地織出人的情感,并根據無窮無盡、隱妙不可思議的原因,十分美妙地編織出千姿百態的結果,描繪出恍如洞見這人世因果奧秘的畫面,使那些隱微難見的事物顯現出來——這就是小說的本分。”[1]16如果小說本身的情節安排缺乏合理性、巧妙性,無法吸引讀者繼續閱讀,無法使讀者通過閱讀獲得良好的審美體驗,那自然無法達到“悅人心目”的效果。盡管坪內逍遙提倡寫實性的文學創作,但這并不意味著贊同小說是對社會生活的完全模寫,他認為小說創作中還是要加入作者的構思。因此,作者必須對作為創作素材的社會經驗進行加工、合理分配并組合創作素材,協調因果關系與人物數量,并用新穎的情節吸引讀者的目光。但小說的情節并非越復雜、越跌宕起伏就越好。如果情節過于駁雜,讀者閱讀起來也會特別繁瑣,并有可能對作品產生厭惡。在情節的安排上,坪內逍遙提倡的是一種適中的、調和的形式美。不盡其意或過猶不及,都不能真正地讓讀者感受到小說中客觀描寫的社會美。
坪內逍遙以小說中的歡快情節與悲傷情節為例,認為二者在一部小說作品中不能是涇渭分明、孤立存在的,以論證調和形式的重要性。一部小說作品中不能只有悲傷的情節或歡快的情節:“對于哀歡小說,最值得注意的是,如何將快樂、愉快的故事與悲楚哀切的故事合為一個整體。”[1]157不僅如此,歡快與悲傷的過渡不能是僵硬的、缺乏合理性的,過渡的方式也不能是一成不變的,或者讓讀者一眼就能看到作者在故事情節中的“慫恿”作用。坪內逍遙提倡采用交互描寫的形式來安排悲歡兩種情節,并且強調作者應采用變幻莫測的手段,使讀者難以猜測接下來的情節發展,以此達到吸引讀者,加深讀者對小說中人情世態的直觀體驗的目的。以上幾點也能看出坪內逍遙對形式美的追求。
在小說人物的塑造上,同樣可以看出坪內逍遙對形式的重視。盡管坪內逍遙也承認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時不可避免地存在主觀傾向,例如,作者將正面人物極力寫得高尚、正直、純潔等,將反面人物極力寫得邪惡、殘忍等。這是一種正常現象,但坪內逍遙卻反對單調地刻畫人物。他以過往勸善懲惡小說中的極善與極惡兩種人物類型為例,強調如果不能深刻描寫出善良之人也會有煩惱,也會有負面觀念,惡人也會有良知,在作惡前也會有猶豫的一面,那么小說人物的形象是不夠立體的。作者的態度如果存在好惡偏頗,那就可能會塑造出以往小說中“圣人君子”的形象,現實生活中的圣賢在這些虛構的小說人物面前黯然失色,或者塑造出一些極端邪惡的人,使得真實世界中的強盜也會對這類惡人感到畏懼。換言之,盡管作者在塑造小說人物時必然帶有一定的傾向,但本質上小說人物的善惡應當是由讀者靠自身的直接經驗去感受、體會的。
此外,坪內逍遙基于以往勸善懲惡小說的人物形象,提出小說的主人公并非一定要是正面人物的觀點。他認為作者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奸邪丑惡的人物也可以做小說的主人公,只要這個人物具有與眾不同的性格,并足以吸引和感動讀者。但坪內逍遙也強調,在描寫奸邪的主人公時,必須要有善良的主人公與之對照,這種對照的表現形式就體現了對形式美的重視。同時,坪內逍遙也關注到“所以人世也與此相同,榮達與落魄,不一定和人的品質相一致,所以有的才子功業不就,有的庸人卻大得其志。千狀萬態,千變萬化,因果關系的錯綜復雜,很難逆料”[1]50-51。他認為,小說作者應當深入觀察社會生活中的各種人物和現象,基于社會現狀進行創作,而不固守以往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應當靈活多變。
上述的這些觀點與桑塔耶納有關形式美的觀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桑塔耶納在注重形式美的同時,還強調了表現美,正如前文所述,坪內逍遙在小說內容上注重人情世態,強調真實的社會經驗。他所闡釋的表現的美實際上是形式與內容相統一、形式表現內容、意蘊的美,因此,坪內逍遙的小說創作方法強調形式與內容的統一。
綜上所述,坪內逍遙的《小說神髓》中有著豐富的美學思想,在審美價值上流露出明顯的自然主義美學傾向,主張審美的直觀性與非功利性。在藝術論方面,坪內逍遙認為藝術的作用是悅人心目,使人獲得愉快之感,而不在于提高讀者的品質等實用效應。從小說創作的角度而言,小說應著眼于人情世態的描寫,客觀地展現社會,作者不應在作品中帶有明顯的主觀傾向,小說人物的善惡等都應該由讀者在閱讀中直觀地感受。同時,坪內逍遙也十分重視形式美,這體現于《小說神髓》中有關小說創作的方法理論中。如果說小說中反映現實生活的人情世態是優秀的內容,那么巧妙的情節安排與人物塑造就是優秀的表現形式。唯有內容與形式都達到優秀,并且二者能完美結合的小說,才能稱之為一部優秀的作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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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龔智鵬,浙江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語語言文學、中日互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