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鎮桃


如果與一位"85后"的吳江人相識,他在介紹時可能會對自己的出生成長地加以調侃."生在吳江縣,長在吳江市,活在吳江區。"魔幻的個人敘事p 實則對應的是縣城的區劃演變。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及世紀之交,"撤縣設市"大潮下,一些經濟實力較強的縣丹級變成了縣級市。十幾年后,"撤縣設區"風靡,縣級市又改為區,被納入到中心城市摩下。
"撤縣設區"轟轟烈烈走過十年歷程后,再次迎來"大轉向"時刻。繼2021年國家發改委明確提出"慎重撤縣設區"后,今年3月全國"兩會"上,政府工作報告明確提出"嚴控撤縣建市設區"。從"慎重"到"嚴控氣一詞之變,意E未萬千。
作為中國經濟最活躍的地區,江浙的一些縣市在過去30茸間,成為"撤縣設市""撤縣設區"的先行者。那么,在當前國內申西部眾多縣市翹首以待,希望能夠成為下一個"撤縣設區"受益者時,國家為何態度異常堅決地暫緩這波"撤縣設區"潮呢?如今回首"探路者"長=角區域的一些區縣變更的案例,可能有助于解開人們心目中的一些疑惑或謎團。
何以踩剎車?
改革開放以來,國內經歷了兩輪撤縣設市(區)的浪潮。第一波肇始于上世紀90年代,于2000年-2003年間臻于高潮。前者如蘇州吳江,于1992年撒縣設市;后者如杭州蕭山、余杭,南京江寧、浦口,無錫錫山,鎮江丹徒,則是撤縣并入市區。第二波高潮在2016年前后,隨著國家進一步推動省直售縣財政改革,削弱了地級市的財嘆。為了避免"錢袋子"外流,地級市又有了"撤縣并區"的沖動。
然而,兩輪撤縣設區的爆發式增長,也帶來了假性城市化一一產業結構仍然以第一、第二產業為主,與城市化高度相關的第三產業并未培育起來,農民只是換了戶口本,基礎服務、公共服務還遠未跟上。甚至是一些遠離城區的縣,也被吸納收編,造成中心難以輻射、畸形的城市空間結構。
2013年,南京撤銷高淳縣、漂水縣,設相應區,進入全域無縣時代。但高淳的城區中心,距離南京市中心直線距離這到8悅?里,中間還隔著安徽省的馬鞍山市博望區。南京主域和郊區高淳在規劃、產業、人口上的融合還有相當大的距離要跨越。
"一些地方政府,事實上形成了一種基于撤縣設區的‘錦標賽'。由此帶來的假性城鎮化,特別是行政資源、財政資踞的浪費,正在逐步消解撤縣設區所帶來的正向收益。"深圳大學中國市域社會治理現代化研究基地執行主任陳科霖表示。
這正有可能是近期國家踩下撤縣設區"剎車"的原因。
一些中西部的縣城翹首以待,希望能夠"傍上大款",成為某個市的區。然而,發達地區的不少縣城則對撤縣設市有所抵觸,深層的顧慮在于:一旦成為市轄區后,縣域經濟的活力將難以存繼。
服從市域整體規劃,意味著大項目、用地指標、優質教育、醫療資源可能流向中心城區。財權上交市級政府,最后留給區內的收入反而捉襟見肘。過往有相當比例的財政留存可調配城建工商,以更大力度的政策優惠、基礎配套招引企業和人才,一旦撤縣設區,這一比較優勢或將不復存在。審批權和經濟管理權上交,企業、市民需要行政審批或服務時,原本只需要縣里蓋個章,現在卻要往數十公里外的市中心跑, "原來一天能辦兩件事,以后可能一件事都辦不了。"知道所在縣準備撤縣設區的浙江企業家,這樣說到。
"權限太小,套進這個籠子,就沒法發展了。" 2012年,往日雄霸全國百強縣前三的吳江撤市設區肘,一位當地干部也表露出同樣的顧慮。
2010年前后,蘇州城建進入"太湖時代",分吳江(市)、吳中(區)兩大片區,共同推進濱湖新城項目。到2012年10月,吳江濱湖新城11個總部項目18幢大樓同時開工,吳中的濱湖新城卻還停留在鋪設基礎設施上,這并不是吳中不想做,而是沒錢沒活力。縣級市與市轄區之別,可見一斑。
而蘇州當年為了爭取吳江并入市區,進行了持久的談判拉鋸。最后,蘇州市政府確定了"五年五不變"的原則一一即保持原縣級市事權不變、保持經濟管理權限不變、區劃的完整性不變、優惠政策不變、保持機構及福利待遇不變,才得以順利啟動吳江撤縣并區的進程。
2001年,蕭山撤市變區前,為維持本地居民的福利和公共服務,也力爭保持獨立的財政支配權,最近幾年才開始逐步融入杭州主域。
經濟數據也騙不了人。江蘇泰州下轄的一個經濟強縣姜堰,早些年也經歷過撤縣設區。如今的姜堰看著標兵漸遠,無疑是焦慮的。2011年,姜堰并入泰州城區前夕,全年GDP364。08億元,同屬泰州下轄的興化市為459.46億元,南通的海安縣為429.52億元。這三個縣城GDP相差不過數十億。撤縣并區后,到了2021年,已成為市轄區的姜堰,GDP為781.5l億元,興化市首次破千億,達到102094億元,升級為縣級市的海安生產總值更達到i343.09億元。姜堰已與曾經的兄弟縣,在經濟總量差距上拉開到數百億元。
再看全國酉強縣榜,前十強縣中,自主權更大的縣級市居其九,可見“強縣神話”的鑄造和底層的開放與活力密切相關。
當然,現實也不乏撤縣設區后逆襲翻盤的案例。
2013年,同高淳一起被并入南京市區版圖的,還有號稱“南京后花園”的漂水。實際上,“后花園”不過是對曾經的小縣城的美稱,但并入南京后,即使是“抱來的孩子”,主城也大方給予支持。
要致富,先修路。在當時南京財政的推動下,s9、s7兩條城軌開到溧水,小縣城轉眼變成雙地鐵新區,新開通的246省道也串聯起了南京主城與溧水。
高校不夠,主城來湊。南京第三個大學城正位于溧水石湫,南京農業大學、南京林業大學先后在這里落地新校區。產業結構也實現了提檔升級。溧水背靠江寧區和祿口機場,順勢協同作戰,從以農為本轉向新能源汽車、臨空產業兩大干億級產業。
2010年,溧水的經濟體量僅為鄰縣溧陽的57.4%,但到了2021年,兩者間的差距已經大大縮小,溧水的體量相當于溧陽的79.36%,接近八成。可見,撤縣設區的成效功過,核心還在于“小馬拉大車,還是大馬拉小車”。如若中心城區對所轄縣域沒有強大號召力,不論撤縣設區的推進過程,還是納入城區后的輻射帶動,多少都顯得有心無力。
然而,對地級市來說,撤縣設區的欲望總是永恒且難以抑制的,這在強中心或者強縣域的境況下都適用。
杭州撤臨安市設臨安區,將臨安從郊區變為主城區,杭州整個市區面積增加70%以上,一躍成為長三角陸域面積最大的城市。伴隨著城市面積的擴張,城市的發展空間大幅增加,城市的用地指標、功能覆蓋和輻射范圍自然就擴大了。
十年前,蘇州“吞并”昊江后,也使蘇州的市區面積一次性擴大了75%,摘掉了“市弱縣強”的帽子。
而市區經濟總量占全市的比重,也大幅上漲。
多年來一直力推撤縣設區的溫州也是苦于城區面積過小,土地資源限制了城市發展。溫州轄五縣代管三個縣級市,城區面積僅占全市面積的10%不到,城市不論要向海還是擁江發展,都落入中心城區首位度不足之困。
財政收入最為直觀。論總量,蘇州2S10億元的公共預算收入,放在省內和全國都遙遙領先,但如果只計算市區板塊的財政收入,全域市區化的南京才是大贏家,蘇州市區的財政收入與南京相差近400億元。縣域財政省直管的體制下,“最強地級市”的市級留存瞬間少了一大截。
此外,撤縣設區有時又是城市整體發展不得已為之的策略。比如南通,近年來想要打造“北上海”“新蘇南”,但要下好這盤棋,推動海門撤縣設區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地圖上,海門西接老城,南望崇明島,海門市變為海門區后,南通主城才能實現與上海直接接壤。北沿江高鐵開通后,“上海下一站——南通”變得順理成章,上海第三機場也得以放在面積更廣闊的海門區,空鐵換乘便利化,亦是為引入上海高端資源鋪路。
近期,南通地鐵1號線即將開通的消息在南通人民的社交圈頻頻刷屏。實際上,南通能成為江蘇地鐵“第六城”,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海門撤市設區的紅利。2018年,國辦52號文立下“新規”,要求申報建設地鐵的城市一般公共財政預算收入應在300億元以上,地區生產總值在3000億元以上,市區常住人口在300萬人以上。行政區劃調整前,南通在財政收入、GDP表現上都有過硬實力,唯獨“卡”在了市區常住人口上——南通市區人口不過200萬出頭,單純依靠人口自然增長、人口流入,要達到300萬的及格線短期內難以實現。但在海門并入市轄區后,南通市區常住人口就能快速補齊到327.53萬,拿下修地鐵的“入場券”。
揚州坊間時常涌動“儀征撤市并區”的聲音,也是基于同一種邏輯。直到去年,揚州市區常住人口不過260萬左右,所以在不少揚州人看來,擁有50多萬人口的儀征市,正是補上地鐵缺口的一方“拼圖”。
當然,地鐵只是其中一個利好。地方想要提升城市規模、做大經濟總量、做強市級財力統籌,撤縣設區、快速“擴容”無疑是一重要“籌碼”。
做大城市,還有戲否? 城市和縣域之間總有股微妙的張力。但新的政策導向,顯然是在化張力為合力。既要繼續做強中心城市,又要推進以縣城為載體的城鎮化。
2014年,國務院發布的《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多處明確“增強中心城市輻射帶動功能”。
但到了近期公開的《2022年新型城鎮化和城鄉融合發展重點任務》,相關表述已經轉為要“促進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鎮協調發展”。
那么,大城市擴容的希望在哪? 陳科霖表示,這三類城市更有可能通過中央審批:一是中心城市發展與周邊連為一片,原市區與新市區可實現有機融合。二是中心城市發展有適度拓展邊界的訴求的,這種情況通常會以縮小原縣域邊界,同時重新劃分若干市轄區的方式實現擴容。三是民族、邊疆或因其他特殊情況由中央認定需要調整的。
相應的,“攤大餅”式的外延發展,縣(市)離市區過遠或者經濟關聯度差的,都有可能被一票否決。
“撤縣設區本身只是一個政策工具,真正使得城市可以取得快速發展的關鍵影響因素有很多。一個城市沒有形成強中心,撤縣設區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反而有‘抱薪救火’之嫌。”陳科霖補充道。
目前看來,將撤縣設區的擴容野心大膽寫進“十四五”規劃的城市,不計少數。單是長三角內,就包括溫州、嘉興、蕪湖、滁州等多個城市,寧波、泰州也態度模糊地表示要加快中心城區與周邊縣的同城化。全國來看,長沙、鄭州、昆明等省會城市也在力推“無縣化”,來繼續做大做強中心城市。
“撤縣設市”凍結多年,一一些強縣也仍有摩拳擦掌升級為縣級市的盤算。
蘇南城市基本進入無縣時代,蘇中、蘇北則希望“接力”2018年海安的撤縣設市,鹽城的建湖、阜寧,淮安的盱眙、漣水,已有官方表態正推進撤縣改市。2018年S月,連云港時任市委書記項雪龍到經濟強縣、“水晶之鄉”
東海縣調研時,也直白表示東海要“加快撤縣改市步伐”。
在安徽,合肥在“十四五”規劃綱要中明確提出,推動肥東、肥西、長豐與市區一體化發展,謀劃推進“縣改區”。滁州也表示,穩妥推進來安縣、全椒縣撤縣設區,優化市轄區域區劃設置;菀胡市也提及,推動南陵撤縣設市。
只是,風向轉變后,誰會成為撤縣設區(改市)的“破冰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