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文思









摘要:滇西北奔子欄鍋莊根據不同的唱跳場合和功用,可分為三種類型:宗教儀式中的鍋莊、民俗慶典中的鍋莊和集體娛樂中的鍋莊。于當地人來說,奔子欄鍋莊不僅意味著娛樂自身,更重要的是娛樂山神,達到人神共娛的目的,使其成為介于神圣儀式和民俗舞蹈間的一種歌舞。作為一種祭祀樂舞和價值觀念的傳播方式,奔子欄鍋莊反映了祭祀儀式的動態變化及其從神圣轉向世俗的閾限過渡性和交融性。奔子欄人通過不斷重復程式性的儀軌過程,凸顯其獨特的信仰和維持社群單位的身份,以彰顯鍋莊作為當地人身份記憶方式的價值和意義。
關鍵詞:閾限;交融;記憶;拉斯節;奔子欄鍋莊歌舞實踐
中圖分類號:J72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2)03-0052-11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2.03.008
一、奔子欄鍋莊是一種祭祀樂舞
《中國民俗知識:西藏民俗》《西藏舞蹈與民俗》等介紹藏族歌舞的專著中,多將藏族傳統的歌舞分為兩類:民間歌舞和寺院歌舞,并將鍋莊(“卓”)歸類為民間舞蹈,[1][2]是藏族歌舞比較典型的圣/俗二分法。這是因為中國民間歌舞,古時大多具有宗教祭祀的作用,只是在歷史變遷中部分失去其宗教性,逐漸演化成單純的自娛性歌舞。這種演變在藏族鍋莊的唱跳場合、歌詞內容和活動程式中都有所體現。但中國舞協顧問、西藏舞協名譽主席丹曾貢布認為:“藏族鍋莊舞與其他的藏族民間傳統歌舞,不管是從內在的情感內容還是外化的形體動作表現形式來看,都有很大的不同。藏族歌舞有很多不同內容和形式的表達方式,如祭祀歌舞、節慶歌舞、禮儀歌舞等不同類型,不能混為一談。”①因此,藏族鍋莊并不能簡單地歸類為娛樂性質的民間傳統歌舞。
阿諾爾德·范熱內普和埃米爾·涂爾干將世界劃分為神圣與凡俗兩大領域,但范熱內普并不認為神圣/凡俗并是截然兩分,而是存在一個中間地帶和緩沖時段,并將這個中間地帶和緩沖時段稱為“門檻”,[3]構成狀態間的過渡。[4]維克多·特納將這個進程稱為“閾限”,可以看到“時間之內或時間之外的片刻”,以及世俗的社會結構之內或之外的存在。[5]96約恩·托馬森(BjrnThomassen)則批判了特納提出的“傳統”和“現代”類型的符號系統之間過于簡化的二分法,以及他所討論的閾值是對常態的一種突破,但失去了閾限的關鍵特征:過渡。[6]經過學者的發展,“閾限”泛指社會文化生活中的過渡時期,[7]具有模糊性與不確定性,是一種“交融(communitas)”的社會關系模式[5]。本文的研究對象滇西北奔子欄鍋莊,可分為大鍋莊、小鍋莊兩種主要形式,且有迎賓、贊頌、相會、辭別、挽留、送賓等程式。其中大鍋莊在山神祭祀等神圣儀式或婚喪嫁娶、新屋落成等節慶場合中唱跳,可視為宗教儀式鍋莊和民俗慶典鍋莊;小鍋莊則在日常生活中的家人、朋友聚會時唱跳,是為娛樂性鍋莊。當地專家認為:“對鍋莊的認識,不僅僅是舞的認識,我們把鍋莊稱為法,已經上升到佛法僧的境界,在我們心目中地位很高。”時間:2018年8月1日,地點:奔子欄鎮政府,主題:鍋莊之鄉申報調研反饋會錄音整理。加之奔子欄鍋莊三種大致的分類,體現了其處于從神圣世界向世俗世界的過渡“門檻”或“閾限”,即“時間之內或時間之外的片刻”的瞬時狀態。
本文選取奔子欄祭祀儀式中鍋莊展演實踐為個案,探討奔子欄鍋莊作為一種祭祀樂舞,在當地拉斯節的儀式空間中,其舞蹈動作、表達形式和曲目唱詞如何表現出中間過渡階段的“交融”狀態。作為一種獨特的音樂形式,處于不確定、模糊閾限狀態的奔子欄鍋莊歌舞,如何塑造和記憶當地人的身份。
二、閾限與交融:拉斯節中奔子欄鍋莊歌舞實踐
“奔子欄”,藏語標準音譯全稱為“公究子姆子拉”,全意為“公主起舞的樂園”,奔子欄位于云南省德欽縣境東南部,“三江并流”流域三江并流流域是指金沙江、怒江、瀾滄江及其流域內的山脈,地處于東亞、南亞和青藏高原三大地理區域的交匯處,包括位于云南省麗江市、迪慶藏族自治州、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9個自然保護區。參見網頁:https://baike.baidu.com/item/三江并流/1137979?fr=aladdin。核心腹地的金沙江西岸,地勢西高東低,呈“一”字型南北走向。從此處往西北為西藏境內,逆江北上為四川得榮、巴塘;沿金沙江而下達維西、大理;往東南則是香格里拉縣及麗江。奔子欄共有22個自然村,幾乎每個自然村都有自己的神山。但整個奔子欄行政村及其附近的書松行政村和葉日行政村的部分自然村卻有一座共同的神山——日尼巴吾都吉神山,簡稱為日尼神山,是奔子欄區域的守護神。奔子欄人因神山信仰而衍生出祭山神儀式,稱為“拉斯節”,漢譯為迎神節。拉斯節是奔子欄藏民集祭祀、歌舞、聚食、娛樂、社交為一體的傳統文化活動,表達奔子欄村民向山神(藏語中為日達,ribdag)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美好愿望。拉斯節祭山神儀式需倉巴推算吉日進行迎神。倉巴在藏語中具有雙重意思,一是苦練修行的人,二是知曉一切的人。但周邊其他地方稱這種居家經師為“安確”訪談時間:2019年11月21日,訪談地點:云南大學校園,訪談對象:羊拉鄉曾從事居家經師的此稱,出生于1987年。奔子欄很多藏語用詞都與周邊地區用詞不同。。倉巴在神山祭祀中擔當主祭祀的職責,引領村民念誦神山祭詞,或在經堂內念誦祭詞。在吉日里,男子登山煨桑敬山神(藏語松薩),女子迎候(藏語薩瓊也);共同煨桑祈福(藏語松菇);跳鍋莊舞(藏語卓巧);聚會(藏語卡佳);跳鍋莊舞。《奔子欄傳統“拉斯”項目調查報告》,奔子欄鎮文化站內部資料。
2018年春節(藏語稱洛色),筆者參加了奔子欄行政村的習木格和下社兩個自然村的拉斯節,仔細觀察了這兩個自然村拉斯節的程式,以及鍋莊在拉斯節儀式中的地位。
(一)迎神、誦經流程
2018年2月23日農歷初八,按倉巴推算的日子是下社自然村舉行拉斯節。
因為筆者是女性,無法跟隨男人上日尼神山迎神,看不到山中請神念經的儀軌,因而只能詢問當地村民。村民向筆者介紹,在奔子欄,男人們上山祭神活動是到“桑拉”處的燒香臺煨桑、念“松意”經文歌頌山神來祈福。所謂“桑拉”,就是奔子欄人上日尼神山祭神的地方。而煨桑,則是藏民用松柏枝焚起煙霧求神降福,是藏民每家每戶常做的宗教儀軌。如每逢新年初一,藏民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在自家院子中央或依山的屋后備有的桑爐里焚燒松柏枝等物祭神。藏民們在新年初一以搶先第一個煨桑為榮。
2018年農歷正月初八是下社自然村拉斯吉日。那天,天才蒙蒙亮,下社村的男人們就著盛裝,帶著祭祀用品及經幡和風馬旗在村口集結,隨后出發前往日尼神山。
日尼神山面積約20平方公里,海拔3400米,登山有二十來里路,如此遠的路途以前靠騎騾馬趕路,如今修了公路,便以汽車代替了騾馬。
據村民們介紹,日尼神山祭神的地方“桑拉”在半山腰,離峰頂還有一段距離。“桑拉”處有一插經幡和風馬旗用的地方叫“繞爭”,“繞爭”旁有用石塊和泥土壘成的“桑托”,“桑托”就是用來煨桑的“桑爐”。奔子欄男人開著汽車到達“桑拉”后,在“繞爭”處插經幡和風馬旗,(但有些人并不將旗插在“繞爭”處,而是一直拿在手里等待在“桑爐”處煨桑熏煙),并在四周擺上黃果、蘋果、梨以及“嘎來”“布魯”“色那”等供品,接著在“桑托”里焚燒松柏枝并投以青稞、糌粑、香樹葉、紅糖、牛奶、菜葉等物品并灑三次凈水。煨桑時祭祀者要喊一陣“雍醋舒”以表示對山神的崇敬,隨后圍著焚香臺順時針轉三圈以去舊年霉運,迎來年好運。眾人選一平地處席地而坐,在倉巴的帶領下,面對神山依次念誦卡瓦格博祭悼文、日尼神山的祭詞,以及祈禱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松意”經文。祭詞一般由當地的高僧大德撰寫。每個神山都有不同的祭詞,呼喊奔子欄地域的主神山日尼巴吾都吉的祭詞和神山卡瓦格博的祭詞不盡相同,也不同于奔子欄下轄各村落神山的祭詞。
因男人們祭山程式需要一段時間,筆者便來到下社村公房內,距迎接男人們的地點約三五百米遠。在公房門前聽到二樓鼓聲陣陣,筆者便好奇地來到二樓。樓梯左側是一個經堂,進門一看,發現神山祭祀的國家級傳承人斯那品初倉巴正帶著小兒子念經(圖1)。原來在下社村村民在神山煨桑祭神時,村公房經堂里也由倉巴念經、煨桑祭神。經堂中間佛龕上供著蓮花生大師佛像,佛龕兩側擺放著甘珠爾、丹珠爾等經書,四周墻上掛滿了古舊的唐卡畫像。倉巴面前的供桌上擺著拉斯節宗教儀式用的經文、哈達、大鼓、金剛杵、法鼓、法鈴、響鈸等法器,以及嘎來、米、丑橘等供神之物品。佛龕前供桌上依次擺放著一瓶白酒,若干由糌粑和酥油做成的紅色或棕色的朵瑪,八盆撒有花瓣的凈水依次擺開,還有一盆白色牛奶、四盆白米,其中兩盆放有當地人稱的“格桑梅朵”黃色的萬壽菊。,兩盆插有藏香,桌上還擺有兩盞酥油燈(圖2)。經堂外面的平臺上有一煨桑的“桑托”,“桑托”里煨著的松柏枝正冒著縷縷青煙。經堂里光線晦暗,有種年代久遠的感覺。此時經堂里的擺設加上原有的宗教布設,平添了拉斯節濃厚的宗教氣息。
(二)鍋莊娛神流程
因為倉巴在念經不便交流,所以回到了214國道上聽習木格村民旺堆說,習木格拉斯路線的傳統保留比較好。車子在指定地點停下來之后,男人們要從小道走過來(圖3)。經過娘舉貢時在娘舉貢的桶里面放錢,類似于過路費。但是幾個村子里的拉斯路線都已經改變了,如下社直接開汽車到公路上,不經過娘舉貢和習木格的地盤,也不到鎮政府轉一圈以示拜年。只有習木格還依舊按照以前的路線在走。和盛裝的女人們一起等候男人們的祭山歸來(圖3)。在這些等候的女人中,排在最前面的是兩位年輕女孩——扎巴爺爺家的孫女和外孫女。其中一位雙手端著金色仿古酒瓶,左手拿著紅色絹帕,另一位雙手恭敬地端著托盤,托盤上面擺放著金色酒杯。排在第三位的是扎巴爺爺的妻子。由此可以看出扎巴爺爺家在村子里的地位之高。
中午11點半左右,男人們開著汽車從山中歸來,在離女人們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下車。下車后,社長益西排第一位,年輕小伙子扎史勞頂端著本地活佛的靈塔照片排第二位(圖4),其他男人以縱列形式按長幼順序排在益西和扎史勞頂之后,沿著公路跳著嚴肅莊重的卓金,緩緩地向女人等候的地方邁去(圖5)。原先一字縱隊排在路邊的女人,來到公路中央一字橫向排開,唱起了迎接男人迎神歸來、節奏舒緩的鍋莊——卓金。當男隊接近女隊時,一位年長者手持哈達上前將其掛在女人手中的托盤上。當地村民告訴筆者,這時的哈達代表禮品,男人為村莊從山上將神迎接回來,女人用盤子中的酒和其他東西又將神迎接過來。哈達作為迎神回來的一種反饋禮品,也可理解為接福回來,或者迎佛回來,哈達所代表的含義是很豐富的。訪談時間:2018年2月24日,訪談地點:奔子欄村下社小組,訪談對象:德欽縣原民宗委主任魯茸益西,1961年生。獻過哈達后,領頭的社長益西及幾位頭領走近端著酒杯的女孩,用大拇指和無名指蘸了托盤中酒杯里的酒水,向空中彈了三次,以示敬天、敬地和敬神,然后將杯中的酒喝盡,以示人神共享美酒(圖6)。儀式之后,男人們需抄小道來到村中佛塔殿——娘轟曲登也稱牛洪佛塔殿,離下社村公房約十來分鐘的步行路程,建筑面積不大,經堂里繪有日尼神山的經典故事。,繞佛塔殿轉一圈,以示祈福消災和迎接好運。女人則先回到公房等侯男人們的到來。
不一會,男人們回到了公房。手持寶塔照片的男人繞公房順時針轉了一圈。然后幾個男女與手持照片的男人一起上了村公房的二樓平臺,拿著藏人的吉祥物品——“彩箭”,圍著煨桑的香火順時針轉三圈,邊轉邊大叫“誒拉索”(神必勝)。樓下的男人則在通往公房的小道上一字排開,等平臺上的人轉完三圈下樓,便一路跳著鍋莊來到了公房旁的籃球場上(圖7)。
籃球場中間放置著一張祭神的方形雕花藏桌,方位朝東,寶塔照片擺放在桌子中央。此時眾男女以雕花桌子為圓心圍成圓圈,邊跳鍋莊邊順時針轉動,一起唱起表達對佛尊敬、祈求佛和神靈保佑的卓金——“央恰日瓦”(圖8)。
約摸中午12點,眾人開始唱“也許也若”的進門歌來到公房門口,并依次進入公房(圖9)。進入公房之后,男人坐在左手兩排,女人坐右手兩排,男女齊唱長腔三遍。然后,一部分人在坐席間隔處排成豎列唱跳“沖吆”,另一部分人坐唱“沖吆”。儀式結束后,以長幼順序入席,待眾人坐定,負責服務的村民便給大家倒茶、端菜和盛飯。等所有食物上齊,由最年長者首先動筷,眾人才能動筷吃飯。不過,下社村村民已不像習木格村遵守傳統習俗進行集體聚餐在習木格拉斯節中,進門唱完“沖吆”后,大家都席地而坐,兩人一張藏式彩繪長條桌,上面擺著嘎來、色那、布魯、水果、酥油茶。到上菜時候,會將祭祀的食物端走,剩下酥油茶和水果,然后逐一端上涼拌粉絲和海帶、蔓菁炒肉、冬瓜排骨湯或者白水煮肉片等共3—4盤菜,以及酒水。大家會邊吃邊聊,是神山祭祀中集體歡騰的一個組成部分。,而是散場各自回家吃飯,這是現代化生活中下社村傳統儀軌的褪變。
(三)鍋莊自娛流程
拉斯節這一天,村民們的活動始終伴隨著鍋莊。上午日尼山下是宗教儀式鍋莊;吃過午飯后便是娛樂性流程的鍋莊;下午的鍋莊活動,熱衷參加的村民都可以參加,不喜參加或者累了不想參加便可不參加。因為并非嚴格的宗教儀式,筆者便想趁機親身體驗一下跳鍋莊的滋味。但按奔子欄習俗,不穿本地盛裝不能在盛大活動中跳鍋莊,即便是娛樂性的。于是筆者便找好友此里卓瑪借穿奔子欄本地盛裝。此里卓瑪見筆者借裝,爽快答應,將家中新做藏裝和一套價值10多萬的首飾借予筆者。此里卓瑪的母親首先幫筆者圍了下身的紗質百褶裙(與納西族女裝的百褶裙十分類似)。裙子旁有一塊銀牌,上面嵌有紅珊瑚和綠松石;然后替筆者穿上厚重的上衣和馬甲,并在胸前佩上了噶宇其他地方叫噶烏。。此里卓瑪說,正宗的百褶裙份量很重,會墜得人腰疼,因此讓筆者穿了紗質百褶裙。此里卓瑪還告訴筆者,噶宇以前是裝經書和用于辟邪作護身符的,但現在僅僅是對傳統服飾的保留。一會兒,胸口又掛上一些紅珊瑚項鏈,兩邊掛上長長的銀鈴——“桑斯”,后背掛上了長條狀的銀質飾品和瑪瑙、綠松石做的盤結飾品——“冬此”,腰部還掛著針線包——“巴伙”和綴有紅珊瑚、綠松石的銀牌——“依海”。筆者頓時全身環佩玎珰,這身穿戴十分沉重,衣服和飾品加起來大概有三四十斤。奔子欄服飾具有類似納西族百褶裙的特征,上裝卻類似蒙古族的長袖上衣和坎肩,同時佩戴藏族風格的飾品,與周邊的藏族服飾相去甚遠。
約下午二三點,筆者與此里卓瑪來到村公房活動中心廣場。因為是娛樂性鍋莊,不需人人到場,故舞者沒有上午多。我們便加入廣場上圍成圓圈的舞蹈隊伍中。首先唱跳了“卓金”,男女對唱卓金之后,進行合唱。然后跳“霞卓”,最后跳了“卓草”。“卓草”歌詞大意贊美奔子欄是有吉祥三寶的地方,節奏卻比早上的“央恰”要歡快得多。他們縱身起舞,像極了鷹展翅飛翔,歡快有力的跺踏聲回蕩在廣場上。筆者問此里卓瑪,外地人是會否參加跳鍋莊。她說:“外地嫁到奔子欄的,也會穿藏裝來參加奔子欄拉斯和鍋莊等活動。但和奔子欄沒有社會關系的外地人一般不會參加這些活動,因為不可能去買服裝,本地人也不可能把服裝借給他們”。鍋莊歌舞一直持續整個下午,許多人跳到了晚飯時間才散場。
(四)“卡佳”也翻譯作卡哲,漢語意為聚會。流程
“卡佳”是奔子欄藏民在拉斯節晚上必定舉行、互相嘲諷的傳統“民間道德評議會”。奔子欄傳統的“卡佳”活動都比較活躍,但因下社自然村村民不多,且受現代化生活影響,筆者所參加的“卡佳”活動氣氛有些沉悶。習木格村的“卡佳”傳統儀式似乎保存得較好,場面氣氛較為熱鬧。
晚飯過后,習木格的家庭婦女們做完家務,重新盛裝出門,男子則早早在廣場等候。習木格村的男女先在活動中心的廣場上跳一段“卓金”,歌詞大意是祈禱世界安詳、在安詳世界里發出光芒。然后按照長幼順序進村公房依次落坐,開始用詼諧諷刺的方式來對同村的村民進行道德評議。評議期間,仍按霞卓、卓草的順序穿插鍋莊歌舞,并獻哈達給德高望重的人和布卡活佛的妻子。深夜時分,很多村民打著哈欠回家去了,剩下10多個中老年男女仍在唱跳鍋莊,直到盡興才回了家。
李菲在《嘉絨跳鍋莊》中根據田野材料總結,將嘉絨跳鍋莊分為外部程序鏈條與內部程序鏈條,[8]110并由此繪制出外部程序鏈條圖式(圖10)。
根據奔子欄拉斯節的整個活動流程,和奔子欄鍋莊在整個流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可以看出,圖10對于解釋奔子欄鍋莊處于拉斯節圣俗間的“過渡”同樣適用。在奔子欄拉斯節中,早上祭師倉巴誦經,及男人們上山,通過煨桑、掛經幡、供奉供品以及喊神祈福等儀軌與山神溝通,女人不允許上山。在藏地,這種空間的“神圣性”具有明顯的性別化,它是并且一直是基于對女性的習慣性排斥。宗教環境中,(世俗的)女性常被隔離于追求神圣的男性之外。[9]女性的儀式限制凸顯了祭祀的神圣性,與日常世俗相區分,有著明顯的圣—俗、男—女分野。但男人們從神山上祭祀回來之后,男女共同唱跳鍋莊,至此,神圣與世俗、男人與女人開始交融互動,“形成地位平等的共同體”[5]96。在宗教儀式活動中,歌舞者的歌舞行為是可以消解人神、圣俗的對立的。[10]
拉斯節上午的誦經、煨桑、掛經幡、供奉供品、喊神祈福、敬神佛、祭天祭食及在這些活動中穿插的鍋莊,到午餐的食物分享活動葛蘭言(MarcelGranet)在《古代中國的節慶與歌謠》中認為:在增強地方集團間更大的團結意識方面,人的交換不是唯一的途徑,還有物品的交換。慷慨地使用他們的糧食,而不是全都留作私用,以及共同消費他們私人土地上所有的生產物……饗宴中復蘇了他們的親密感。,下午的自娛性鍋莊活動;晚上的“卡佳”活動及“卡佳”中的鍋莊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EmileDurkheim)提出“集體歡騰”(collectiveeffervescence)概念:儀式誘發的熱情或狂喜,能夠鞏固社會關系。具體參見愛彌爾·涂爾干著,渠東、汲喆譯:《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85—290頁。,整個流程明顯表達出圣—俗、男—女兩個世界從隔離、滑動到交融,體現了奔子欄村民在精神世界圣俗轉換的“門檻”或閾限狀態。同時,在這條滑動鏈條上,鍋莊隨著時間的滑動,充當著神圣世俗兩個世界的交融、過渡和轉折的重要角色。
三、身份記憶:作為祭祀樂舞的奔子欄鍋莊
在拉斯節中,可以看出,奔子欄鍋莊所展現的形式不只是歌舞者情感的表達和體現,歌舞者更是通過鍋莊的空間結構、舞蹈實踐、曲目歌詞等形式,傳達出可以使人生(敬)畏(之情)的宗教力量。[11]這種歌舞祭儀是神山祭祀實踐的一部分。
在拉斯節儀軌中,奔子欄鍋莊以日尼神山作中心輻射外圍神圣空間,以舞者圓圈隊列構建圈內神圣空間,區隔于圈外的世俗空間。圈內神圣空間的中央朝東擺有一張藏式雕花供桌,上面供有插花寶瓶、青稞酒、丑橘、嘎來、啤酒、飲料等。鍋莊舞者圍著供桌形成圈形隊列,按順時針方向歌舞,觀看者只能在圈外的世俗空間中圍觀,在同一場域中形成神圣與世俗兩重世界,其空間結構如圖11。
在奔子欄日尼神山祭祀儀式中,為何雕花供桌朝東方擺設?從《達農卓卡》歌詞中可以找到滿意的答案,歌詞內容如下:
(歌詞大意)
今晚舞場朝何方
今晚舞場朝東方
金剛薩埵居東方
金剛薩埵愛跳舞
金剛薩埵,梵文Vajrasattva或Vajrasattvamahāsattva,音譯“哇指拉薩特哇摩哈薩特哇”,譯名“執金剛”“持金剛”“金剛手”“金剛手秘密主”“金剛薩埵”“金剛手菩薩摩訶薩”“金剛手薩埵訶摩薩埵”等。薩埵者,有情之義,勇猛之義,總言勇猛之大士。因為愛跳舞的“金剛薩埵居東方”,因此舞場的方向朝東方設置便在情理之中。藏式雕花供桌上的青稞酒、纏繞著哈達的插花寶瓶、本地丑橘、喻意如意寶樹之葉的白色嘎來,乃至現代飲品啤酒和飲料,這些都是祭祀神明的供品,其中部分供品是現代符號的轉換。倉巴斯那品初說:“(跳鍋莊時)中間擺著桌子,兩邊有靠椅兩個。我們請的是佛祖和菩薩,心里面想著佛祖和菩薩坐在那兩個靠椅上面了。”訪談時間:2018年2月14日,訪談地點:奔子欄村習木格小組,訪談對象:斯那品初,1967年生。這種擺放椅子并認為佛祖和菩薩坐于其上的儀式,同樣是宗教符號的象征。奔子欄村民相信通過鍋莊能夠與上界之神溝通,就如鍋莊詞中所唱“金剛薩埵愛跳舞”。村民們以鍋莊形式迎接佛祖和各路神靈蒞臨圈形神圣空間,以祈求神靈為百姓招福祛災,以及五谷豐登。
鍋莊按順時針轉圈而舞的舞蹈實踐,是藏傳佛教文化的嫁接使用。印度民俗,以右為尊。右繞是贊嘆、隨順,表示對諸佛菩薩的恭敬之心;左繞是反抗、對抗、毀滅。釋迦牟尼佛創立佛教開示:佛教應當以右繞佛像、佛塔為尊。[12]奔子欄鍋莊的舞蹈動作還印證了苯教的三界宇宙觀。鍋莊州級傳承人鐘永此里告訴筆者:“手抬上去,是敬佛、敬神;手甩下來,是給地獄里吃不起飯的人東西吃;手平著甩,是人間道。”訪談時間:2019年10月19日,訪談地點:奔子欄村農利小組,訪談對象:鐘永此里,1966年生。
奔子欄祭神山活動的鍋莊唱跳,首先是莊重慢板的“央恰日瓦”。此為鍋莊的序曲,但凡鍋莊舞會,開始必須唱跳“央恰日瓦”,即招福鍋莊,意思是首先要迎福納祥。歌詞如下:
(歌詞大意)
村莊坐落在秀美的高山之巔
賓客如日月星辰蒞臨呈吉祥
日月光芒普照大地福祿彌漫
(卓草)
高高的雪山宛如鋪展的神壇
花白的牦牛好似五色的彩箭
寬廣的草原宛如鋪展的神壇
斑駁的鹿兒好似五色的彩箭
湛藍的湖泊宛如鋪展的神壇
金色的魚兒好似五色的彩箭
“央恰”(卓金)先是贊美家鄉秀美,“日月光芒普照大地福祿彌漫”表達了祈福的愿望。之后的卓草由三組對仗形成的三段式排比句式組成,采用了“一喻三本”[13]的修辭手法。“雪山”“牦牛”“草原”“鹿兒”“湖泊”“魚兒”等自然物意象是本體,象征祭祀儀式中的“神壇”、具有吉祥福照意義的“彩箭”等意象是喻體,這是宗教表達中常使用的明喻或隱喻方式,類似于詩經歌謠中的“比”(借自然界的物象作比)來表達情感。“花白”“湛藍”“金色”和“五色”都是藏民族宗教中崇尚的色彩意象。由此可見,這首“央恰”具有較濃厚的娛神和宗教色彩。舞罷“央恰”,然后是“葉尋葉若”也可譯作“也許也若”。(迎賓歌)。“葉尋葉若”為端莊慢板,屬于“呦”的一種,一般在公房進門吃飯時唱跳此曲:
(歌詞大意)
歡迎光臨呀請入席
——尊貴的賓客
歡迎光臨呀請入席
歡迎光臨呀請入席
——暖陽般賓客
歡迎光臨呀請入席
歡迎光臨呀請入席
——昴宿般賓客
歡迎光臨呀請入席
歡迎光臨呀請入席
——鮮花般賓客
歡迎光臨呀請入席
歡迎光臨呀請入席
——聰慧的舞友
“葉尋葉若”使用了十分嚴謹規整的結構,首尾呼應,中間三組明喻:將“賓客”比喻成“暖陽”“昴宿(二十八星宿之一)”和“鮮花”,喻體是藏民族日常生活中常見、喜愛并崇拜的日月星辰、花草蟲魚等自然意象,三組明喻組成排比句,歡迎賓客的到來。這種一唱三嘆、反復吟詠表達了對賓客的熱情和重視,與程式嚴格的儀式相輔相成。大鍋莊“央恰”和“葉尋葉若”在節奏上都是莊重或端莊的慢板,從歌詞內容、結構及其文化意義,可以看出兩者都是神山祭祀在功能上的延續。
有學者認為音樂是身份認同的一種記憶和表達方式,可以促使個人和社會身份的形成。[14][15]音樂能夠提供身體、時間和社交的直接體驗,使我們能夠把自己置于富有想象力的文化敘事中,并通過這些體驗來構建我們的身份感。[16]個人和群體還通過音樂提供的文化資源和表達實踐來認識自身,弄清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塑造身份認同,構建社會關系,并且激發行動。[17]奔子欄村民以宗教性質的集體歌舞進行表達,是一種以具身方式來形塑和記憶群體身份的實踐,達到了娛樂神靈、人神共情的效果。
祭祀儀式中的奔子欄鍋莊實踐具有程式性與反復性。法國皮埃爾·諾拉提出“記憶之場”一說,認為記憶場“既簡單又含糊,既是自然的又是人為的,既是最易感知的直接經驗中的對象,又是最為抽象的創作”。記憶之場是“實在的、象征的和功能的。”[18]奔子欄村民一圈又一圈地重復著舞蹈,在年復一年的儀式中重復著唱詞,用身體記憶著先祖祭祀山神的初衷和自身的獨特身份,傳播著祭祀儀軌的價值觀念,最終形成了人神共舞的境界。如阿道司·赫胥黎(AldousHuxley)所言:“舞蹈儀式提供了一種宗教體驗,似乎比任何其他活動都更令人滿意和令人信服,……人類正是憑借他們的肌肉,最容易獲得神的旨意。”[19]
結語
本文使用了李菲的儀式表述的外部程序鏈條,對神山祭祀中的奔子欄鍋莊進行了分析。與之相對的,儀式表述的內部程序鏈條如圖12。
從筆者的田野材料中可以獲知,奔子欄鍋莊同樣存在著這種內部鏈條的滑動。在奔子欄村民神山祭祀中,上午唱跳祭祀性鍋莊——央恰,下午唱跳祈福性鍋莊——卓金和卓草,夜晚男女的鍋莊對歌,這一滑動鏈條明顯地將鍋莊從神圣性推向了世俗性。
其次,奔子欄根據功能和唱跳場合的不同:宗教儀式鍋莊、民俗慶典鍋莊和娛樂性鍋莊,同樣包含了鍋莊從神圣到世俗的動態變化。宗教儀式中的鍋莊與奔子欄人的宇宙觀、宗教觀相關聯,神圣性最強;集體娛樂中的鍋莊與社群互動實踐相關聯,世俗性最強;而民俗慶典中的鍋莊介于神圣性和世俗性之間,既起到與神靈溝通的神圣功能,又扮演了加強社群交往的世俗角色。在滑動鏈上,向宗教儀式鍋莊這端滑動,神圣性則增強;向集體娛樂鍋莊那端滑動,世俗性則增強,如圖13所示。
如是而觀,奔子欄鍋莊并不能簡單歸為現代舞蹈體系中的民間歌舞,而是依據不同情境在圣—俗“滑動軸”上左右滑動。唱跳鍋莊一方面表達了奔子欄人的宇宙觀、宗教觀等神圣觀念,另一方面也表達了奔子欄人日常生活中的世俗價值。奔子欄人通過閾限歌舞——鍋莊的空間結構、舞蹈實踐、曲目和唱詞等,來隱喻奔子欄獨特的圣/俗二重世界圖式和混融的宗教觀。不同的世界觀會影響不同群體的身份記憶和文化形態。奔子欄人獨特的世界觀通過世代傳承的鍋莊進入他們的文化記憶,型塑著他們的身份認同,增進了他們的文化認同。
奔子欄人穿著異于他地的服飾,吟唱著鍋莊唱詞,踏著鍋莊舞步,以象征奔子欄人身份的異質性,記憶著他們的地域身份。這正如英國人類學家羅賓·鄧巴(RobinDunbar)認為的:團體的舞蹈,尤其是列隊和圍成圈,能夠打破隔閡與凝聚社群。通過舞蹈,將身體投入在音樂之中,就是將自己融入在社群里。[20]奔子欄鍋莊表現為一種社會的集體記憶,是奔子欄社群身份和地方認同的方式。在閾限之中,鍋莊最終完成了奔子欄社群身份與地方認同的口頭表達和身體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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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涂艷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