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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妝樓

2022-05-28 14:07:37蔡吉功
中國鐵路文藝 2022年5期

蔡吉功

1

一進入處暑,油菜花便招搖著開起來。這種十字花科植物,花體纖細羸弱,花香味尤以黃昏最為熾烈?;ǖ奈兜理樦L向,輾轉至村口,再漸漸攀升至一幢高高瘦瘦的青磚土樓二層?;ㄏ闩c鳥兒配合得好,暗號似的,二層的嵌花木門吱呀一聲朝外推開,花香進入如月的鼻腔。

五十歲出頭的如月,皮膚白晳,很隨意地罩一件嫩黃衫子。打她出門到扶在木質構件的圍欄上,一直保持最初的姿勢。她與從樓下路過的人們搖手,打招呼,開車的會響兩聲喇叭;過路的婦女,則仰著頭,笑談幾句;男人們會多停留幾分鐘,磨蹭著無話找話。

傍晚的光照依然強烈,空氣燥熱。如月下得樓來,整個身子埋在油菜花里,像涉河,步步驚心。大大小小百多個地塊,濺著青綠嫩黃,都努力地往遠方伸展著。風過處,金黃的油菜花翩翩起舞。如月的嫩黃衣衫飄浮在花簇上,擾動起的蜂子和蝴蝶迷了方向,有一部分撞到了她身上。

如月徜徉在花的汪洋中,拈起花枝嗅,然后醉了似的瞇起好看的眼睛,望向不確定的某處。如月若有所思的樣子很好看,認真修飾過的眉,弧度柔和的長眼,情緒飽滿卻又憂傷淡淡。不遠處勞作的農人直身,男人拄鋤,婦人攥著薅下的雜草,都望向如月所在的方位。

“油菜花真好看?!蹦腥苏f。

“是說花,還是說人?”婦人追問。

男人不語。過了一會兒,又說:“聽別人說,她在等一個人?!彼埔猹q未盡,補充道,“聽說是自家的男人?!蹦腥俗テ鹨话雅诺挠筒嘶ㄖΓ戳丝瓷磉叺膵D人,頹然撒開。

“快干活!”婦人慍怒,扯了一下男人的褲腳。

“如月回來四個多月了吧?”終究是按捺不住,婦人蹲下身子問。男人弓起腰身,壟溝里,洶洶的雜草遮蔽了地皮。“差不多吧。”男人沒有停歇,唰啦唰啦——鋤片在干硬的地皮下快活地叫著。

“現在誰還鋤草?都打藥了,聽說那個藥勁大著呢。就你,非得要什么環(huán)保,頂著大日頭,多遭罪?!眿D人邊干活邊抱怨。男人沒言語,緊趕著往前走幾步,鋤地的聲音更大了。

如月沒有想往回轉的想法,她抬起雙臂,覆下手掌緩緩掠過綴滿花和莢的莖稈,邊走邊自顧想著什么。也許是剛才男人和婦人議論的話題,也許是其他——在她身后,那座磚砌的小樓立在村莊的邊緣處,很突兀地擋住西邊攢射來的光線,古老的石質、木質鏨刻構件生機勃勃。

桑河鎮(zhèn)村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那座土樓叫梳妝樓,原是如月家祖上從別人家購置的房產。往上回溯近百年,有三進院落的如月家祖上,開有“熟皮子作坊”,在縣城和張家口有好幾個店鋪,出售硝制好的羊皮、牛皮半成品,家產殷實,銀圓多得用筐裝。如今,昔時的繁華已逝,只余空空的一幢梳妝樓,映襯著天際多變的流云,期盼著后人。

如月的突然歸來,讓村人吃驚之余,更多的是探究。

杏苞咧嘴時,如月從遠方歸來。她走得夠遠的,桑河鎮(zhèn)村的老人們依稀記得怕是有三十年了吧。的確。如月參軍時,還是個小姑娘。當時,如月家族已沒落,多余的宅子被賣掉,十幾口人擠在那座梳妝樓里。三十多年前那個冬天的早晨,慘白的陽光覆在荒蕪結霜的曠野中,如月抖縮著身子,讓縣城的照相師傅把她連同梳妝樓一齊拍進膠片。

很多年就這么過去了,村里的景物依然沒變,只有來來往往的人在變。村人互相觸碰幾下目光,帶著好奇圍攏過來,眼神是慌亂的,而手腳卻是誠實的。村里平日難得有新人回來,如月算是新人嗎?與梳妝樓隔條過道的柳萍,自此喜歡上了扒著墻頭,探出半截身子,仰著頭,與如月遞話。

如月住進原屬于她們家族的梳妝樓。樓雖殘舊,主體結構尚好,拾掇拾掇,添置幾件家具,修好門窗,可以遮風擋雨。除此,村里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有天,柳萍對如月說:“你就是咱桑河鎮(zhèn)的人,從小吃桑河鎮(zhèn)糧食長大的?!?/p>

如月笑笑。

“這回回來,還走不走了?”

“沒打算走,可又沒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月對柳萍還沒到無話不談的時候。

“哦。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你還上我媽家摘杏吃,呵呵,這一晃……”

柳萍長著一對小眼睛,一張倭瓜臉,說話時愛用一只手遮住半邊嘴,一邊說一邊吃吃地笑。這個鄰居,如月說不上喜歡,也談不上反感。

2

梳妝樓前的空地上新植了一株桃樹,早已過了大捧閑桃花在枝頭喧鬧的季節(jié)。

無人邀約,三三兩兩的女客邁著碎步涌入如月家的院子(住進來后,如月雇人砌筑了一圈低矮的圍墻,使之看起來像是一個院落)。如月和鄉(xiāng)鄰說話時,會突然地斂色,盯著某處發(fā)一陣子呆。她們誰都不知道如月為何這樣。如月在鄉(xiāng)鄰眼中是個謎,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她們也會主動迎合如月,在某個時段,一齊突然地安靜下來,也依樣盯著某處。直到,柳萍在過道那邊的墻頭喊如月,主人和賓客才一同“醒”來。

有時,如月會邀請鄰居們攀上二樓觀景。登高遠望,一目十里,雄宏壯闊,坡地上馬和羊靜靜地吃草,遠山和平地的交接處,嵐霧縹緲,使得建筑時隱時現;還能看見村莊起脊的房頂上,一列列灰褐的、紅黃的瓦壟上搖曳著幾莖野草。如月愿意眺看黃昏,這兒的夕陽多數時是橘紅色的,燃燒著地平線上的云朵。

以此往北,約莫一公里遠的山上,是個高而闊大的平臺,高低錯落著幾幢古建筑。那是個很老的寺院,始建于北宋,其間幾經戰(zhàn)火,幾次修葺。現在,常年住有住持、僧人十余人,晨敲鐘,暮錘鼓,逢有順風,能傳遞來寺院時斷時續(xù)的悠長鐘缽聲。如月歸來后,那座寺院正找人粉刷山墻。老遠看,一群小小的人攀援在赫紅色的墻體上。有天,如月對柳萍說:“像蜘蛛?!?/p>

“現在的人空閑時間多了,平常日子總有人觀光游覽,上山祈福。要是遇上廟會,這里會自發(fā)形成集市,從三里五村,甚至從城市涌入的游客都是消費群體?!?/p>

有此想法的人,可不止柳萍一人,村莊很多村民將自家房屋磚墻刨開,開辟成臨街商店,買賣些香燭、糕餅;有人開飯莊;還有人賣農村土特產。山上,各個禪院居中而坐的泥塑金身,面容平和,沉靜而內斂;山下,村莊像滾沸的開水,到處彌漫著煙火潮濕氣。

有一段時間,村民結隊上山觀摩寺院,很少來找如月聊天。如月樂得清閑,她在屋里用小型機械織一種繡品。村里有些婦女見過,在梳妝樓二樓的臥室墻壁上,懸掛了幾幅,繡物滑膩如脂,上面繡有山水蟲鳥。村民睜大了眼睛,說在電視上見過,縣城可沒有賣這種東西的商店。如月說她在江蘇學會的,她在那一帶生活了二十多年。那么看來,如月以此經營自己的生活,這讓村民佩服不已。如月說,她有固定的渠道,每完成一個訂單,就用快遞發(fā)貨。一問價錢,村民再次咋舌。

不過,令村民耿耿的是,如月始終是一個人,她沒有結過婚嗎?她有丈夫嗎?她有孩子嗎?還是她是離婚的女人?這些問題,在村民腦中回旋,卻沒人好意思問。

滿月的夜晚,梳妝樓的主人會輕輕地啟開二樓緊閉的木門。如月在月下跳舞。樓廊窄仄,如月收緊身體,轉圜之處掀起一片月影。

如月偶爾停頓,喘息微微,倚著護欄看遠處迷蒙的景物。從廊樓探身,能望見一樓門楣懸掛的兩只紅燈籠,每到月明的時候,那兩盞燈籠穩(wěn)定地閃爍著橘黃色、暗弱的光。

月上中天的時刻,村子里會熱鬧起來。樹叢的陰影里,或是茂密的莊稼地里閃爍著若干個影子。這樣的夜晚,如月跳舞跳累了,轉身隱入昏暗的房間。樓上樓下落鎖,室內形單影只——每個出月亮的夜晚,如月總是睡得晚。

油菜花底端的莢角泛黃了,上端依然青綠,離真正的秋天還有些日子。

3

溽熱的空氣水紋一樣在地表蒸騰。太陽燦白碩大,這是一天中最熱的正午時分,偌大的村莊沒有一點喧鬧聲。

村子東頭緊挨著連片的玉米地,把頭有一家院落,房前有幾棵杏樹,屋后有一排楊樹。偶爾刮起的熱風,從枝葉縫隙中旋過,捎帶出一兩聲不清爽的咳嗽。村子似乎一下子“醒”了——是村支書大劉委頓在自家南墻根的陰涼處,抽煙,咳嗽。煙霧散失,露出他心事重重的臉。

村里換屆時,村黨支部黨員們充分行使自主權,用最公正、公開、公平的選票,把村里的能人大劉選出來。大劉感念村民們的信任,自是如履薄冰,深知肩頭一側是道義,一側是使命。自來水進村,就是得益于國家政策扶持,大劉幾次三番爭取才爭取到,資金撥付下來了,打井隊是縣里公開招投標選上的。后續(xù)的井口選址大劉沒少跟著操心,各家各戶的塑料管也是他領人貨比三家購得的,質優(yōu)且價格合理。那年初秋,村民選定中秋節(jié)那天,正式舉行了個儀式——大劉合上閘,清甜的深井水源源不斷地流入各家的水缸。

以至于好久,村人都念大劉的好,說大劉當村支書懂得回饋鄉(xiāng)鄰,為村人服好務。村人的一致夸獎,讓大劉甚為惶恐。不就是上任后為村東口修建一座影壁墻,再有就是引水入戶嗎。他不覺得自己多做了什么,這本是村干部的應盡之責嘛。

大劉覺得還有一件事是村里不能錯過的。這是個挺好的機會,他常對別人提起。沿寺院的中軸線一路向南,只要不偏離方向,村莊里的梳妝樓,甚至二十里外的縣城靖邊樓都在同一中軸線上。

寺廟的墻體粉刷已完工驗收,院落排水設施全部更換成環(huán)保節(jié)能的PVC管材,山門的彩繪油漆已進入最后收尾節(jié)段。每天都有熟悉的、陌生的人結伴上山,把虔誠留在廟堂。從廟宇下來的香客,心情是愉悅的,望啥都是景,總有人圍著梳妝樓看,探頭探腦,好奇之心甚重。

梳妝樓由如月居住著,私人住處,豈容外人涉足,這讓一些游客留下了遺憾。

大劉說的那個機會與梳妝樓有關。

某個濕熱的中午,大劉站在自家院外,兀自猶豫不決。他拿不準如月如何答復他,但有一點很肯定,事情進展不會順利。畢竟,梳妝樓現在由如月住著,往上倒騰幾代,那也是人家的房產,就憑他紅嘴白牙和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讓人家答應他的要求,未免有些仗勢壓人。

天悶熱難耐,不透一絲風,大劉焦躁起來,他決定找如月談談,行與不行得談過后才知道分曉。他家在村東,梳妝樓在村西偏南的壩基上,相隔四條巷道。平日里,大劉和如月沒有交際。倒是如月上門找過他兩回,一回是與他見個面,拾掇梳妝樓準備入住,還有一回是接自來水管。

這兩回給大劉的印象挺好的,如月說帶有本地口音的普通話,個別字咬得很硬。如月離家時才十六七歲,回來后,她立馬改說家鄉(xiāng)話。這點讓大劉很為欣賞。村支書的夸贊,讓如月很高興,眉毛彎下來對大劉許諾道:“劉哥,哪天到我家取一件披肩,嫂子披上立馬年輕十多歲?!痹颈焕湓谝慌缘母恼?,忙不迭地滿臉堆笑,連說:“這哪使得,你大老遠地回到家鄉(xiāng),難處多著呢,今后有啥事常來找我和你哥?!?/p>

梳妝樓,斑駁久遠,蹲踞在冉冉上升的燥熱氣流中,顯得失去重量,虛虛地浮著。四周的磚砌圍墻,不甚高,手搭墻沿,猛使勁就能翻過去。幾蓬高稈的花草灌木高過圍墻,還有數不盡的花草在院中盛妝搖曳。

村支書大劉拿腳磕磕木柵欄大門,沒等主人應聲,便跨步而入。如月聞聲,從一株夾竹桃下站起,迎了上去。和大劉對個照面,如月熱情地叫了聲“劉哥”,又拿來凳子,讓大劉坐在桃樹下乘涼。小桌上有半個切開的冰鎮(zhèn)西瓜,還有挖見底的涼酸奶。樹下生風,花香陣陣,人就感到舒爽。大劉感嘆如月的生活悠閑富足。就此話題引申開,兩人聊起了天時、莊稼,還有村里的一些事情。

大劉此行的目的原不在此,說起別的話題也就心不在焉;如月孤身回鄉(xiāng),本就五谷難分,對談起來,錯漏百出。經常是聊著聊著,兩人就突然啞然失聲,好不容易重新拾起話題,又不知怎樣組織語言。

氣氛有些尷尬。

如月返身回屋,出來時把一個方形盒子擱到桌子上。盒子是淡灰色布藝材質,做工很是考究。如月說:“那天答應嫂子的披巾,本想準備親自送過去。她停頓住,望向大劉,微笑起來,這么熱的天,你還親自過來趟。”

大劉清咳一聲,指指北山高臺上的寺院說:“每天,都有游客上山來,這些人來咱們這里玩,再買些農產品,肯定能帶動一部分村民發(fā)家致富。作為村支書,我感到很高興?!?/p>

如月認真聽著,不時點頭,接茬說:“那敢情好,村人富了,你這村支書也好干不是?!?/p>

大劉擠出一個苦笑,借此機會趕緊往正題上引,“也不好干,村里沒什么經濟來源,就是想給村民多做些好事,也力不從心。你說說看能有啥招?”大劉最后這句一語雙關,既是對自己說的,又像是點如月的。

如月埋頭小口啃著西瓜,沒應聲。對于村支書大劉的突然造訪,她心存疑慮,但又不能當面追問,因此,如月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大劉聊天,她在等大劉說出心中的想法和目的。

大劉拍著自己的膝蓋,“現在干啥都難啊?!?/p>

如月字斟句酌,問:“劉哥,有啥難事,你就直說,只要是我能辦到的?!?/p>

大劉精神一振,說:“我想為村里辟個經濟來源,靠我不成,得你幫我?!?/p>

如月不解,“我一沒資金,二沒技術,又五體不勤,咋幫?”

大劉指指身邊的梳妝樓,說出目的:“這個梳妝樓是真好啊,要是開辟成觀賞景點,肯定是一個好景點。單是梳妝樓一百多年的歷史,還有那個發(fā)生在你們家的故事,肯定讓人的心靈受到震動?!贝髣⑽跉?,眉飛色舞地比畫著雙手,“我是這么想的,門票嗎,雇咱們村的王德權收,他腿有殘疾,又是村五保戶,重活做不了,這活兒他愿意干,讓他也有一份收入。門票的收入村里和你對半分。還有你那個繡品可以趁機賣給他們,簡直是三全其美的好事。等村里有錢了,我就給村里多做些好事。”說到此,大劉自顧自地嘿嘿笑起來。

大劉胸中規(guī)劃好了詳細藍圖和愿景,他說梳妝樓可以辟成兩個大板塊,再分成幾個小塊。一樓是“歷史煙塵”,重點推介百年前發(fā)生在這里的抗擊馬匪的事跡;二樓是“家國情懷”,這個板塊由如月作為家族的后人講述她們家族可歌可泣的故事?!澳阕鳛榧易宓暮笕?,肯定有說服力,教育效果肯定好。”村支書越說越起勁。

如月越聽呼吸越急促,她打斷大劉,沉下臉,沒好聲地說:“不行,不行,這哪能行?!?/p>

大劉正陶醉在自我的規(guī)劃設計中,讓如月硬生生打斷,心中有些不悅。他說:“你先別急著推辭,再好好想想?!?/p>

“沒啥好想的,我不答應。我家男人快回來了,這是我倆養(yǎng)老的地方,弄成大眾場所,成什么樣子?”

如月發(fā)起火來,讓大劉很是難堪。他站起來,抻抻腰,臉上依然帶著笑,賞看院內的花,邊說種花的好處,邊慢慢退到門口。

“過兩天,我再來,到時咱再商量?!睕]等如月應聲,大劉推開木門,連桌上的披巾也沒拿走。

如月頹然坐下,悶熱的天,她從頭到腳一段段冷起來。

4

大劉說起的梳妝樓一百多年的歷史故事,還有那個發(fā)生在他們家族的故事,如月是知曉的。

讓我們拂去歷史的塵煙,于濃稠的霧障中扒開一個缺口,一窺過去。

咸豐七年,入秋的一天,從京師致仕還鄉(xiāng)的三品文官王方仁的騾馬車隊行進在飛狐古道上。車輪轔轔,碾壓在積滿落葉和荒草的官道上,曲折前行。中間的馬車上,卸任的王方仁皓發(fā)灰髯,斜倚在行李上捧讀書卷。這一道上,他的心思沒有用在讀書上,朝廷的內憂外患,官僚系統(tǒng)互為傾軋,時局已然積重難返;而遠離京城之外,更是戰(zhàn)亂不斷,匪患猖獗,百業(yè)凋敝。每次想起這些,王方仁都坐臥難安。

而唯一讓王方仁甚感寬慰的是他即將回到出生地,如不出意外,他將在那里安度晚年。幾個月前,他派遣兒子打前站,回到家鄉(xiāng),重新修葺老宅院。從來往的信函中,他知道宅院已修建完成,并增添了其他設施。

幾日后,王方仁入住進去。宅院共有二十多間房屋,四周建有高高的圍墻,南墻角的二層土樓是王方仁特意要求新建的,高出村里的民房,既是家人賞月、觀景的平臺,也是瞭望馬匪來襲,以備阻擊的哨站。這個土樓倍受家中女眷們的喜歡,清晨,她們會登上二樓,對著東方日出,梳洗打扮。后來,王方仁干脆給土樓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梳妝樓。

此處是晉冀蒙三省交界地帶,歷來為馬匪所侵擾,村民財產多有損失。王方仁安頓好后,與民相安,日常耕讀為樂,并教授村民和兒童識文斷字。為讓村民抵抗馬匪的戧害,他組織健壯的村民成立護村隊,發(fā)給兵器,農閑時組織大家操練,保家護院。

更大的一股馬匪,出現在王方仁回鄉(xiāng)后的第三年。這股馬匪有二三十人,馬匹精良,刀快槍急。官軍也多次走山清剿,馬匪仗著地形熟悉,與官軍周旋交戰(zhàn)時,總能平分伯仲,讓官軍很是頭疼。

這股馬匪對曾在京城為官的王方仁阻擋他們掠奪村民財富恨得牙根疼,急欲尋機報復。某天,王方仁得到線報,為讓村民免遭不測,組織全村村民住進他的宅院,又騰空房屋,讓婦女、老人和孩子住進去,男丁全部在室外值守。

激戰(zhàn)爆發(fā)的前一天,緊閉的大門外來了一對父子乞討者。兩人如同生了根的爛樹根,扎在門外的土地上,任憑院內送吃送喝的仍賴著不走。天漸漸黑下來,王方仁讓兩人進到院里,安頓在馬廄里。

凌晨三時許,家人俱已安眠,馬廄里突然火光沖天。暗號似的,門外人喊馬嘶,這股馬匪突然包圍了宅院。火光中,大門被人從里面打開。那對父子擎著兵刃,招手讓馬匪沖進宅院。

王方仁指揮家人和村民與這股馬匪激戰(zhàn)起來?;靵y中,馬匪燒殺搶掠,村民不及馬匪的殘暴兇狠,死傷較多。天漸漸發(fā)白,王方仁不想讓村民再有死傷,準備答應馬匪的條件,獻出家中全部的財產,并永遠離開家鄉(xiāng)。這時,門外忽然又是一陣喊殺聲傳來。

王方仁絕望了,抬手讓村民放下兵器。

打門外沖進來的是縣城駐防的一隊官軍,以及前天派出去求援的二兒子。王方仁和村民們精神為之大振,拾起刀槍和官軍夾擊馬匪。最終擊潰這股馬匪,并生擒匪首。待得秋后,匪首被官府問了斬。大股的匪患被剿滅,有力地震懾住其他零星的馬匪,自此,此地連續(xù)數十年再無匪患為害百姓。

但經此一役,王方仁的宅院房屋大多被焚毀,只有那座高高的土樓遠離戰(zhàn)火,安然無恙地保存下來。

若干年后,王方仁故去。他的子女均遠赴外地求學和發(fā)展,再也沒有回來過。這一片宅院無人居住和打理,慢慢被荒草掩蓋。直到那一年,如月的祖上發(fā)了財,尋得王方仁的后人購置了這片宅院。那個在戰(zhàn)火中幸存下來的梳妝樓,經過修繕,便作為如月家族中未出閣的女眷居住地。

同時,宅院原主人王方仁惠及鄉(xiāng)鄰、濟世安民的情懷也被如月家族承繼下來,并在往后的歲月中,一點一滴見證著他們的隱忍與付出。

…………

歲月能輕易隱去歷史的塵煙,卻無法抹去真相。在那個世紀快要結束時,那座梳妝樓依舊佇立在桑河鎮(zhèn)村的角落,沉穩(wěn)不言,任由現在的主人歷經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往事不算久遠,故事的背景發(fā)生在抗戰(zhàn)時期。故事的主角是如月的二姑奶初月。如月清晰記得那個故事——

鐮月吐輝,薄云奔逐。初春的大地上涼意依然浸骨。初月(如月的二姑奶)從梳妝樓輕手輕腳走下木梯,拐過角門,往東四百多米是山大溝深的榛莽原野。初月的腳步輕快而穩(wěn)健,沿著一條窄小的山道,匆匆前行。這條道她走了不下數十回,熟悉得很。行至半途,薄云增厚,山野間棲宿的夜鳥突然發(fā)出的叫聲驚起腳下的卵石親吻初月的腳面。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摟緊胸前的藥品,加快了腳步。

白日,山道上多了些形跡可疑的人,村鎮(zhèn)相交的岔道口,以及寬闊的路段增添了日本兵和背槍的偽軍。綿延數百里的燕山山脈,抗戰(zhàn)的星星之火已然燃亮每一塊土地。

初月懂藥劑配伍常識,此地的山巒崗峁上多的是中草藥。這是她取之不盡的藥材來源。藥采回來,或搗碎,或炒制剖煎。兵荒馬亂的日子,中草藥連同西藥成為稀缺商品。初月的采藥裝備是個深深的背簍,背簍縛在肩背上,她就是個年輕的鄉(xiāng)村女先生;另外,她還有一把鐵鏟,既可挖掘根莖,亦可應急時防身。

雖說初月為百姓做過不少好事,但在鄉(xiāng)鄰眼里,初月“不是好人”——她給鬼子據點提供中草藥。

初月還有另外一重隱秘的身份,是在她被日寇抓捕后才披露出來的。彼時,初月以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做掩護,往來于日寇的據點和抗日根據地,給游擊隊傳送情報,差不多快兩年了。

據說,當時村民甚是驚訝,以鬼子的兇殘行徑,肯定會加倍遷怒報復無辜村民。為此,村民惴惴不安。

初月被日本鬼子綁縛在村子中央的大柳樹上,身上傷痕遍布,但依舊高昂血跡斑斑的頭顱。旁邊的翻譯官嘰里呱啦,替鬼子學舌,大意是這人是共產黨,對皇軍不友好,明日要槍殺示眾,等等。百姓嚇得低下頭大氣不敢出。鬼子點起的火把照得鬼子和偽軍的眼睛賊亮,還發(fā)紅。

夕陽墜入山巔。被恐懼攫取的村民睡得極不踏實。凌晨時,村里傳來幾排密集的槍聲,接著又是一陣。很快便闔無人跡。一些膽子大的村民錯開門縫朝外張望了幾眼,又飛快地縮回身。

昨夜,游擊隊員冒險解救初月,與看守的幾個鬼子和偽軍交了火。增援來的鬼子氣急敗壞,把村民驅趕到那株柳樹下。十幾個小時不到,遍體鱗傷的初月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鬼子挨家挨戶搜尋,最后槍殺了幾個看似可疑的村民,撤回據點。

曙光驅散了黑暗,昨晚的景象呈現一地的碎裂。風呼呼擦著萬物,吹不盡凌亂的血腥。村里有幾家逢此劫難,斷續(xù)的號啕和悲鳴,加重了村莊上空慘淡的愁云。

鬼子后來又掃蕩過幾次,殺人縱火,受殃害最深的是初月的族人,有三人被鬼子殺害,梳妝樓那些精致的浮雕,也被鬼子搗碎,門窗被焚。這個家族經歷此番浩劫,從此日漸式微,衰敗下去。

5

莊稼開鐮前,村里請來山西省一個有名的縣劇團,連唱了三天的晉劇。請戲班子唱戲,是村莊年成好,豐收在望時才有的歡慶節(jié)目。這個地方處于半荒漠、半山水地帶,千百年來,民風樸拙,個性張揚,尤喜家國情仇、蕩氣回腸的戲曲人物故事。

戲臺就設在村委會前方的戲樓上。戲樓建于清代中期,青磚褐瓦,進深兩間,面闊兩間,翹檐隆脊,磚雕浮凸。戲樓被重新清掃干凈,扯起布蔓??繅Φ氖菐讉€大木箱子,敞著口,里面的戲服新鮮艷麗,墻壁擺滿刀槍棍戟。

三里五村來了不少人看戲。做買賣的自然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村道兩側,吆喝聲此起彼伏,現場制作油炸食品的、涼粉的攤位最是紅火。更有幾個外地商販長途運來南方的茶果、火腿等,操著生硬的普通話與當地人討價還價。那幾日,村莊像過節(jié)似的熱鬧。村莊的人很念村干部的好。

如月喜歡熱鬧,也想借機與鄉(xiāng)鄰熟絡感情。她主動要求到戲樓后臺打下手,她送給劇團每人一塊紗巾,劇團的人眼見她不同于一般的鄉(xiāng)野村人,自然也格外與之親近。得到默許,如月仔細觀瞧旦角的戲服、武將的頭盔,心下就贊嘆做工的精細。

跟她同樣忙碌的還有村支書大劉,兩人有時會在后臺聊上幾句。最后一天白天唱的劇目是《下河東》。大劉叫住如月,兩人坐在戲箱上聊天。一路聊下來,大劉只字不提那天的事情,如月逐漸平撫了心緒。

“回村住得還習慣?”

“還好。”

“哦。那地方在村邊子,把頭,咱們這兒夜里不太平,山貓和野狐多?!贝髣⒚橄氯缭碌谋砬?,繼續(xù)說,“聽別人說,你那兒近幾個月不太安全,晚上狗子老叫,作為村支書,我很為你擔心。咱們這地方人們粗野,跟你不同,你從外面回來,見識過世面,萬一有個好歹,我可就對不住你和你下世的族人了。”

“我沒事。在過些日子,我家先生就從青海退休回來了,他在那兒的工地當項目總監(jiān)。有他在,我就啥也不怕了?!比缭抡f,她丈夫是江蘇人,幾年前奔赴青海搞項目建設。如月跟丈夫描述過老家的美景,兩人打算把村莊作為落葉歸根和養(yǎng)老的地方。

大劉頭次聽如月說起自家的男人,也頗受震動。大劉穩(wěn)穩(wěn)地坐在衣箱上,沒動地方,心里早就翻騰了幾個來回,在說話時,語氣明顯放緩。大劉提出了自己的建議:“梳妝樓是你們家的祖產,誰也要不走??墒悄阆脒^沒有,梳妝樓年久失修,也屬于危房,不是長久的住處。”

“這我也知道,可除了梳妝樓,我沒有其他房子可住。”

大劉挪動身子,朝向如月那一側,說:“村委會有幾間磚房,一直空著,你們可以住,只要我還當村支書,你們愛住多久就住多久;還有,你們要是想租房,我?guī)湍銈冋遥鄞謇锏拈e房又不貴。”

如月感激地瞥向村支書大劉,還是沒說什么。

…………

收割進入一段繁忙時期。

秋風和爽,并不燥熱,極緩流動的風里捎帶著成熟谷物的干香。當村莊的杏樹、楊樹和蘋果樹的枝頭再難見鳥雀唱鳴時,地頭多了揮鐮收割的男人和女人,當然也有收割機在地上往復來回地跑。

村人忙起來、村莊靜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如月會一整天待在梳妝樓的二樓轉廊,充灃且高遠的陽光透明至極,讓如月能遠遠近近,看得清楚鄉(xiāng)鄰辛勤勞作的場景,她會一整天為之興奮和喜悅。

柳萍家有塊地緊挨梳妝樓,成熟的玉米棒子有少年的胳膊粗。柳萍淹沒在玉米地里,她把掰下的玉米一小堆一小堆地歸置在壟溝里,等到傍晚用小車運回家。從遠處俯瞰,高高的玉米莖稈像水波浪似的,搖晃著往前跳動,獨不見柳萍忙碌的樣子。如月瞧了一陣子,甚覺有趣。

柳萍的男人在離家好幾百公里的建筑工地做樁基工。現在的建筑工人日薪很高,農民工工資也能按時足額發(fā)放。柳萍舍得自己受累,卻不舍得讓男人丟掉一天幾百元的收入。兩人分工明確,地里的農活她負責,在外掙錢的事男人是主力。柳萍心思縝密,早就打聽到如月的男人在工地做項目總監(jiān),這可比當工人強多了。因了這層奇巧和際遇,柳萍自然地向如月靠攏——多個將來用得上的朋友總比沒有朋友強嘛。

心思從遠方收回來,如月手撫溫熱的轉廊欄桿,琢磨家里該添置哪些東西。眼看丈夫即將歸來,如月難掩心頭的喜悅,她極其認真地研究房中每個角落的物品擺放,每一塊窗簾的布置。將來的生活是兩人的事,丈夫喜好什么,如月是知道的。

眼下,最當緊的莫過于做好冬季取暖問題,這件大事絲毫馬虎不得。丈夫是南方人,受不得北方的冷寒。之前,如月見識過村里人家用煤爐取暖。她要加以改進,仿照城市人的取暖設計,屋子里安裝幾組暖氣片,由碩大的煤爐連接帶動一個小型熱水鍋爐。如此一來,做飯、取暖都能讓鍋爐里的水加熱循環(huán)。如月巧笑嫣然,她滿懷希望地想象著丈夫靠在溫暖的暖氣邊看書的場景。

當然還有件事也很重要。如月的丈夫喜好喝茶,喝茶得有一套器具,那種茶盅小小的,排成一溜兒鋪陳在茶幾上。他這一輩子講究個生活儀式,喜歡帶有自然風的物件。梳妝樓里沒有現成的茶幾,她花了幾百元買了一個根雕式樣的茶臺。如月站在一邊,欣賞茶臺樸拙、雅趣的樣子。她不是自己一個人欣賞,她也同時代替丈夫鑒賞。想起丈夫歡喜的樣子,如月臉頰潮熱,微微地嘆著氣。

這兩件事有著落了,還剩一些事,如月去了幾趟市里。每次都是空手去,空手返回,村莊的人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就連關系較近的柳萍也無從知曉。

持續(xù)二十多天的秋收結束了。

雖已到秋,萬物依然葳蕤,一些秋蟲叫得更加火辣。逢有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如月一般不會待在家里,她興致所至,會轉著圈拍打梳妝樓的磚砌體,摳摳墻縫,早些年的勾縫材料,用的是黏米漿混合著碎石骨料,眼下,經過近百年的雨水沖刷,以及黃土高坡曠日持久的硬風揉搓,早已顯出老邁和滄桑。如月俯身察看一會兒墻根,青磚墻體已氧化,酥得掉渣、掉沫?!笆窃撔扌蘖??!比缭卵鲱^望著梳妝樓上空的流云,對自己說。

村道上,從來不缺寂靜,如月站在外面,與過往的村民聊跟前叢生的灌木和壩壕下連片的楊樹林。他們有時也聊梳妝樓的前世今生,當話題不小心觸及她的二姑奶,村民臉上就會正經起來,說出去的話明顯是思考過的。都過去好幾十年了,村民依然對她的二姑奶存有心結。不過,村民最關心的是她獨自居住會害不害怕。如月說:“我一個人害怕孤單和寂寞。”村民又問:“那你男人什么時來?你們有孩子嗎?”“快了,月亮最圓那天?!边@是回答村民的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如月幽幽地說:“我倆沒有孩子?!眴栐挼拇迕窬蛧@息著不再往下問了。

6

秋聲遼遠,迫近,又遼遠。遠方橫生逆向的風,掠地而來,就有了沙沙聲、嘩嘩聲。秋意寂寥,由景入心,如月心中酸酸的,她想遠方那個男人了。男人在,她就不會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梳妝樓,再不會害怕孤單和寂寞,有啥事也可以替她做主。

如月日思夜想的男人,是她的丈夫。男人雖身粗手壯,卻也氣質儒雅。男人常年與磚石混凝土為伍,卻生來一副菩薩心腸。尤其對如月貼心貼肺的好,有男人在,如月頭頂的天永遠不會塌,就算有朝一日垮下來,男人壯實的身板,足可保如月無虞。

快了,中秋節(jié)時,男人會來找她的。那是他們兩個人的約定。男人給了如月繼續(xù)堅持下去的力量和希望。

對如月而言,此刻過度的希望,反而延長了她難以消解的孤獨。孤獨,總是乘人之危,困頓住傷心人的心境。在偌大的梳妝樓里,如月有時感到身體發(fā)冷,倍感無助,她想找個人傾訴,哪怕是聊會兒天也比一個人待著強。村里能與她聊得來的只有柳萍了。

柳萍家的院子甚是凌亂,當間最寬敞的一塊地上,滿是層層疊疊堆起的玉米棒子。

聽到外面的動靜,柳萍打屋里出來,笑嘻嘻地拉起如月的胳膊。她的家里同外面一樣雜亂,傾覆的醋瓶子橫在床上,洗頭液卻擱在飯桌上。如月皺下眉頭,頭回登別人家門,卻看到如此的景象,這讓她見識到鄰居的另一面。柳萍和丈夫有兩個女兒,都在縣城讀書,平時不回家。說實在話,這一面沒有給如月的壞心情起到減壓的目的。倆人隨意說了些話,如月就想抽身離開。柳萍忽然一下子來了興趣,她邀請如月后天上山逛逛,寺廟維修后的頭次廟會,肯定熱鬧。

如月答應了。她近段煩惱多,正想找個出口疏通下。

最高大的大雄寶殿坐落在高臺上,黃瓦明亮,檀香繚繞于殿內各個角落,游客很多。

沿山門而下,地勢由高漸低,灰白的土路像“帶子”,一直抵至遠處的村莊。帶子上,是面容莊重的男男女女,這些人少有嬉鬧聲,步伐不疾不徐。如月上得山頂,果真,寺廟正中恰與不遠處的梳妝樓共處于同一中軸線上,遙相呼應;目光繼續(xù)延伸至二十里外,縣城靖邊樓朦朧在秋日濕薄的嵐氣中。仔細觀瞧,縣城靖邊樓竟然和廟宇、梳妝樓處在同一個中軸線上。簡直??!不知道當年是誰設計并建造的這一切。想必另有意義吧。縣城如今依然保存完好的城墻,就始建于北周。幾千年來,毀滅性的戰(zhàn)亂并沒波及到此,人們還算清貧樂道。在坊間,有很多傳聞版本,都說與當年建造這些古建有關聯,卻無從考證真?zhèn)巍?/p>

柳萍也注意到了,用手一指,驚呼起來。如月忽有所觸動,她能發(fā)現這一現象,那么其他人也能注意到。如此說來,村支書大劉的想法也并非心血來潮。

柳萍使勁扯如月的袖子,如月將目光收回,二人向別處走去。

7

歸鄉(xiāng)后,冥冥中似有股神秘的力量,督促如月做些其他事,但讓她苦惱的是,絞盡腦汁也不知道究竟該做些什么。她知道,此次回鄉(xiāng)不光是迎接遠行的男人回歸,還有個任務是弄明白二姑奶的下落。

幾十年間,她同村民有著同一個模糊的問題,二姑奶當年是死是活?如果死了,人埋在哪兒?如果活著,在哪兒生活,為什么幾十年不和族人聯系?究竟有什么難言之隱?如月決定到縣文史館查閱當年的資料,以期從中尋找些蛛絲馬跡。

如月幾經周折,找到縣黨史辦。黨史辦主任人很和藹,也很贊同如月的想法。他打了幾個電話,最后讓工作人員領著如月到文史館,協助如月查閱。文史館在二樓走廊的盡頭,很闊大的一間屋子,裝著巨大的窗玻璃,扇形的室外光線終日明晃晃地投照到地板上,墻上有通風機,需要時打開,抽濕排熱。

搖開一列不銹鋼檔案柜,依據年月,查找1939至1945年本縣大事記。兩人配合著,抱出足有一個成年男人身高的檔案資料,排在桌子上,按照目錄重點查找抗日英雄事跡,其他的可以忽略不看。這項工作耗時費力,直到下午三時許,才翻閱到有關桑河鎮(zhèn)村的記述,當日王初月(如月二姑奶的全名),由于叛徒告密,在遞送情報途中遭到日寇的黑手。后面簡略記敘我方游擊隊員成功解救下初月,但因初月傷勢過重,半道上終于無治,因情勢所迫,參與解救的幾人將初月的遺體就地掩埋在村東幾公里外的老鴉溝后撤離。后面是幾個人名,大概是參與解救的我方游擊隊員。

這大概是最權威的官方佐證材料,它讓籠罩在如月家族幾十年的迷霧終于撥開了。這個結果雖說不是族人愿意看到的,但族人早就在心中預測到了結果,只是缺少一個確鑿的依據罷了。

黨史辦主任知悉后也很沉痛,勸慰了如月幾句,叮囑如月需要什么,盡管提。如月道了謝,并復印走了那份材料。黨史辦派車將如月送回村里。

接下來,如月讓村人帶著她找到老鴉溝。這條溝不是很深,卻足夠長,蜿蜒著,溝里有很多發(fā)育不良的榆樹和小葉楊。幾十年的雨水侵蝕和墻壁坍塌,足以讓溝里的地形地貌發(fā)生不可逆轉的改變。

幾個人沿著溝畔來回走了幾圈,又下到溝里細細尋找像似埋過人的痕跡。如同在茫茫大海中打撈一根針,連續(xù)幾日,均一無所獲。如月步履沉重,每邁出一步,都覺得離二姑奶近了些,卻又同時感到遙不可及。

如月給黨史辦主任去電,請求出面尋找當年參與解救的那幾名游擊隊員。幾日后,黨史辦主任回電反饋說,那幾個人有三個人在后來的戰(zhàn)斗中犧牲了,只有一個人活到新中國成立后,但也離世二十多年了。

所有的線索全中斷了,如月萬般無奈,只好作罷。好在知道二姑奶最后的歸宿地,也算是對如月的安慰。

按照鄉(xiāng)俗,在某月固定的日子,梳妝樓的門楣上挑起兩盞燈籠,孱弱的光燭似螢火蟲的微光,實難穿透厚重的夜,卻能照亮歸家人的路。

8

離中秋節(jié)還有三天,連綿的秋雨從凌晨時分唰唰落下,雨點綿長,成線成絲,縷縷不絕。雨下了一整天,至晚,仍無停歇的跡象。霉?jié)裎稘庵氐那镆爸皇O录帕鹊挠曷?,遠方的山巔被罩在灰黑的云層里,云層還在增厚,拓寬著界限,低低地向村莊壓過來。村民們趴在窗玻璃上,遺憾地嘀咕著,“今年恐怕看不到十五的圓月了?!?/p>

如月心中默默祈禱,盼著雨早點結束。她在屋里試穿衣服,穿一套怕丈夫不滿意,換一身擔心丈夫嫌棄。其實,如月挺享受這個過程的,雖說外邊秋雨寒涼,如月卻時時感到燥熱。最后,她相中一套,這身衣服還是丈夫那年從貴州買的。如月的丈夫常年在祖國各地做工程項目,如月時常伴其左右。前兩年,如月思鄉(xiāng)心切,起了回老家的念頭。

丈夫也對如月口中梳妝樓的故事,以及周遭綿延多變的矮山,山下無邊無沿的油菜花、梨花心生向往。

兩人商定好相聚的日子,擬安排在某年的中秋節(jié)。如月先行一步,丈夫退休后跟來。

雨勢,時停時續(xù);云層,翻卷開合,始終賴著不肯退場。

村莊的人后來說,中秋節(jié)下雨不奇怪,沒見過下這么久的,好似要把春夏短缺的雨水全補到秋天下完一樣。好多年沒發(fā)過山水的流沙河,濁浪挾石裹樹,由遠抵近,沖撞聲洶洶作響。這條旱河,一河跨兩村,是村莊通向外界的主要通道。平常,車流、人流軋壓著平坦的砂石路,只在大雨天發(fā)洪水才具有危險性,問題是,這里的人們快二十多年沒見過大洪水了。

…………

雨停歇有一會兒了。如月似一葉擱淺的孤舟,無助地坐在沙灘上,她身邊除了濕冷的空氣,就是被山洪沖刷成道道溝壑及裸露著大石的荒灘。

如月腳崴了。她身邊沒有男人——她的丈夫沒有來。奇怪的是,如月沒有表現出悲傷的樣子。

傍晚臨出門時,雨勢漸小。除了雨傘,她什么也沒帶。如月走出家門,有道斜坡,如月騰出一只手,抓住旁邊柳樹斜逸出的一根枝條,挪著細碎的步子。上得坡來,如月已全身濕透,雨傘也滾進泥濘里。雨比剛才更小了,針尖一樣細碎地覆在臉上。她要走過那條沙河,她和丈夫多次述說過那條沙河的美景——清晨時的靜謐,夕照時的瑰麗,鉤月時的迷蒙,滿月時的通透,就連在沙草灘區(qū)蟄居的鳴蟲,也比村莊的鳴蟲叫得熱烈。

如月和丈夫商定十五月圓時,兩人在沙河賞月……

走到沙河時,雨停了。云裂開一道縫,接著是床單那么大,月亮露出來,云繼續(xù)退卻,天空像水洗似的晶瑩透亮,穹空下,萬物浮著一層毛茸茸的白。

這天,如月沒有失信,她履約了。她的丈夫卻沒來——那個男人沒有兌現諾言。因為什么失約,是工作忙,還是啟程晚,還是半路被雨截住,還是有其他原因?

月光,瀉了一地。村里有狗在叫。持續(xù)不斷的人聲猶如沸騰的燉鍋,這里的人們,總是把糕餅、瓜果擺滿小桌,抬到院子中間。照月,這是村莊的古老習俗。

如月獨自一人走在打滑的、被雨水損毀的沙道上躑躅,她勾著頭,在想著什么,又似乎無事可想。

忽然,如月對著寂靜的夜空喃喃自語——

“那座樓太空了,我小小的身體怎能承受住這孤獨的重量。旭輝,你說你要陪我的,可我怎么就等不來呢?”如月四處張望,確信四下就她自己,如月低低地啜泣起來,喃喃聲變成有了節(jié)奏的訴說。

“旭輝,你就是不聽勸,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我不在,記得按時服藥,藥瓶就放在隨身的衣兜里。還有,你的心臟本來就弱,不要讓自己太累。哎,現在說這些還有啥用?!?/p>

“旭輝,要怪,就怪我,不該離開你回老家,幾十年了,你去哪兒我跟著去哪兒,有我在,你就像個不會自理的嬰兒,這么多年都是這么過來的,沒承想,到頭來卻害了你;假如我還在你身邊照顧你,你就不會倒在工棚里,不會過早地離我而去,你退休后陪我的希望就不會成為泡影。”

“旭輝,你多次說,等做完這個項目,就換個輕松的工作,每次我都滿心歡喜,滿滿的期盼,可每次我都希望落空,你每次都解釋說,項目重大,你是老將,現場經驗多,不能甩手;要不就是帶年輕人,等年輕人成熟了,你就可以放心交擔了。我知道,你這都是借口,你是真心愛你的工作?。∥疫€能說什么呢?!”

“旭輝,說說我回來后的境況吧,為了兌現我們許下的諾言,我義無反顧地堅持下來。”如月平撫下情緒,繼續(xù)說,“故鄉(xiāng),在夢中很近,離現實很遠。梳妝樓安好,我向你描述多次的景物還在,但獨獨少了你?!?/p>

如月一路走,一路述說。這條沙石道有七百多米長,如月走了幾個來回連她自己都不清楚。這個夜晚,她就想說話,她把潮濕的風、溫潤的月,甚至是半干不濕的石頭,統(tǒng)統(tǒng)當作旭輝——她已過世的丈夫。

今晚的月亮可真圓??!如月記不起有多少年沒看到這么大,這么明亮的月亮了。她貪戀月色,也不想回家,家是清冷的。這個夜晚,她是來陪丈夫的。如月努力回想著丈夫和她的點滴——過去的,曾經的,不久前的。往事如昨。

她是在仰頭揩眼角的淚痕時,腳下偏離了方向,踏空跌落在一米多深的溝里,右腳卡在亂石叢里。

鈍痛讓她瞬間清醒。她先是覺得腿部麻木,沒敢動地方,緩了緩神,試著慢慢拔出腳。她活動活動腳,似無大礙,咬著牙,左手撐地想站起,傷腳剛一落地,“媽呀”一聲,刺痛讓她再次跌倒。如月大喘,再次站起,四處望望,杳無人跡,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黑黢黢的。置身荒郊野外,如月有一陣子感到很害怕。她甚至胡亂地想,如若是剛才摔死,或者這時被動物咬死,她正好可以去見她的丈夫了。

不遠的山巒,空中高遠的星子,如同哲人,以冷峻的方式沉默和思考著什么。而村莊呢,燈火早已熄滅。

如月拖著那只腳,尋到一根扁擔粗的樹棍,拄著往家的方向回。她沒有給村支書大劉或柳萍打電話,沒有尋求幫助。

如月走走停停。行程過半時,她倚在一塊大石上休息。如月迫切地想和丈夫分享此刻的這段經歷,她剛想說點啥,猛然意識到丈夫已經不在了,那個愛傾聽她說話的男人再也不會跟她辯論。如月悲從中來,咬著下唇,無聲地哭了。

如月再度站起來。前方亮起幾束微弱的光線,晃動著幾個身影,并有人喊她的名字。雙方距離在接近,是柳萍,還有幾個熟悉的村民。

柳萍半背半扶著如月。待大家弄明情況后,一個村民打了個電話,讓村中的人開車過來,由他、柳萍陪著去縣醫(yī)院掛急診,給如月拍X光片,檢查傷勢。隨同來的其他村民原道返回。去縣醫(yī)院途中,開車的村民通過車內后視鏡,幾次望向坐在后排的如月,似有話想說,但終又咽回去。如月知道他們想問啥,解釋說:“我丈夫剛才來過,又走了?!?/p>

柳萍說:“我姐八成是疼迷糊了,竟說胡話呢。”坐在副駕駛上的村民沒說什么,卻裹緊衣服,把身體深深地陷進座椅里。

9

腳踝骨折,這是如月最不想看到的結果。傷筋動骨,后續(xù)的治療是靜養(yǎng)。柳萍認真思考后,決定由她照顧如月的起居——如月依然住在梳妝樓,當然她也可以住柳萍家,由柳萍照顧她的飲食和部分洗涮。兩個女人多了進一步接近的機會,也對各自的生活進行了對比、修整,比如,柳萍最大的苦惱是與老公分分合合的疏離感,還有孩子的教育問題;而如月則對當下的村莊多了層思考。如月說,現在的農村比過去干凈整潔多了,村民看似同過去一樣每天奔波勞累,但精神狀態(tài)很好,是那種幸福的勞累。唯一的不足之處是人口越來越少,沒有以前熱鬧了。

她們還說起村支書大劉,柳萍說大劉有些行為帶著粗魯,但他這人識大體,在是非面前,還是敢于堅持原則的。如月讓柳萍細說。柳萍說,大劉當上村支書后,為村莊辦了很多實事。前年村里的幾戶孤寡老人家安裝自來水的管子,就是村里出資買回來,雇人挖溝安裝的。柳萍還說,村里早些年修建的水泥路面,現在已有大塊的損毀。大劉也有辦法,他把干包工的同學請到家里來,一壇家釀小米酒,幾樣農家菜蔬,擺事實,講道理,一通好言好語下來,硬是讓同學組織施工隊將全村所有損壞的路面修補一遍。同學一邊笑罵上了大劉的當,一邊從心底佩服大劉心系村民的舉動。

村莊閑散下來,雖是暮秋,氣溫適宜,在向陽的角落,草族依然繁茂蔥綠。

如月養(yǎng)病時,忽一日,縣長由黨史辦主任陪著,來檢查全縣項目建設和冬貯情況。縣長一行檢查完寺廟的維修建設后,由鄉(xiāng)長陪著,順便參觀了梳妝樓??h長饒有興致地左左右右圍看,陪著檢查的黨史辦主任隆重介紹了歸鄉(xiāng)的如月,以及初月的英雄行為和事跡??h長點頭頻頻,對發(fā)生在抗戰(zhàn)時期的事最為關注。如月根據記憶詳細地復述了一遍,縣長大為感慨地說:“值得點贊,要讓后人銘記這段歷史。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彼甘倦S同的黨史辦主任,好好挖掘整理出來,連同這座梳妝樓的前世今生,史料一要豐富翔實,二要經得起歲月的檢驗,讓全縣人民接受愛國主義教育,知道什么是家國大義,什么是美與丑。

其他人圍著梳妝樓仔細觀瞧時,縣長把如月叫到一邊,問她還有什么要求,對現在的生活是否滿意。如月一一如實回答。

10

如月決定把梳妝樓交出去,如月讓村支書到村委會當面交代這些事情。

如月提前去的,村委會的蔡信正在看電視。按照輩分,如月叫了聲“叔”。如月不進屋,蔡信領如月在院子走走看看。小院不太大,衛(wèi)生室,會議室,娛樂間,樣樣具備,宿舍有兩間房,幾乎常年空著。墻角是一壟壟的蔬菜地,此外還有三棵蘋果樹和李子樹。如月頭一回來,看啥都覺得新鮮。

蔡信七十多歲了,身子骨結實。他喜眉笑眼地陪著轉看,一邊嘮叨,“你的四太爺爺叫老權,你還記得不?你四太爺爺最會給人針灸了,這三里五村的人都找你四太爺爺看過病。老權叔不光醫(yī)術好,人也厚道。給人看病,收費是最低的,有時只收個毛兒八分的中草藥錢?!比缭滦r候依稀記得家里人說過,此時聽來,更加感到驚奇。她就多問了幾句祖上的事情,蔡信把他過去知道的,聽說過的,全說給如月聽。

蔡信說:“老權叔去世那年,你記得不?”如月猛搖頭,“我那時才多點?”蔡信就笑,“我那時也不大,我也是聽大人們說下的?!彼迩迳ぷ樱奥犖壹掖笕苏f,你四太爺歿那年才五十一歲。那年的疫病大流行,來得兇,發(fā)病急,身子體弱有病的,年齡小抵抗力不好的,最是抗不住。村里隔三岔五就有挖墓的,夭折的小孩子進不了祖墳,隨便找塊地,掏個窯埋掉。老權叔忙得不著家,找草藥,配藥,上門診病。最終老權叔也染上了病,他治好過別人,卻沒治好自己。老權叔出殯那天,三里五村得到信的,都來為老權叔送行。從梳妝樓到墓地,這一道扶靈的,抬棺的,有好幾十個壯勞力,都爭搶著送老權叔最后一程?!?/p>

如月從別人口中,得知那段過往,感受到那份濃濃的摯愛深情,也頗為感動。

村支書大劉來到村委會時,如月和蔡信正說得起勁。大劉一擺手,蔡信知趣地退了出來。昨天,剛下過一場小雪,屋內炭火正紅,多待上一會兒,身上、臉上像敷一層熱毛巾。

如月委托村支書聯系鄉(xiāng)里和縣里辦這些事。如月說:“梳妝樓應該是大家伙兒的,不應該由我一人占著。就如縣長說的那樣,讓別人參觀受教育也是件好事?!?/p>

村支書大劉深深地望了一眼如月,說:“我找人把村委會的幾間閑房拾掇出來?!比缭聯u搖頭,說:“我準備過些天就走,丈夫雖然沒了,但我想去他生前工作過的地方待一段,畢竟那兒是我們倆共同生活多年的地方?!?/p>

“處理完,還回咱們村住吧?!贝髣⑦@次是盛情邀請。

“嗯,到時再說吧,誰知道以后還有啥變化?!?/p>

大劉忽然記起一件事,問:“那天,臨走時,縣長單獨跟你說了些啥?”他是在為如月突然決定離開找原因。

如月此時已然來到院中,聽到大劉詢問,她頭也沒回,說道:“縣長說我的二姑奶是好樣的,她是家國大義的體現。”

大劉還想問些別的,如月已經走了,大院內只余下亂風打著旋兒,呼啦啦地叫著。

11

兩場雪來得急,融化得也快,往往是邊下邊消。散逸的濕氣經過一個寒冷的夜,便凝結在樹叢上、瘦小的草葉上,毛茸茸的。待得太陽攀高,一切復歸原樣。如月臨走前,忽然心血來潮,她叫上柳萍來到寺院。天氣干凈得透明瓦亮,放眼望去,能清晰地眺望到拱衛(wèi)縣城的南山群峰。柳萍忽然捏如月的臂膀,指著南山群峰中的一處凹洼,驚奇地喊叫:“像不像個勺子?”柳萍接下來用胳膊比畫著,串連上三座古建,然后手掌朝里拐彎,連起凹洼處,喏喏吸氣,“像不像北斗七星?”“也像,也不像。”如月認真看了看,認真地回答柳萍。

兩人互相遞個眼神,從寺廟大門正中間位置,對準遠處村莊的梳妝樓,循著一條直線望過去,逢坎過坎,遇溝過溝,有樹繞樹,互相糾著偏,一直走到梳妝樓。兩人面面相覷,生出敬畏之心。

彼時,梳妝樓的正門上方,懸掛著簇新的匾額,藍底金字:梳妝樓。書法敦厚方正,在冬日陽光的映襯下,熠熠生輝。

兩三個工人站在腳手架上,修補樓體殘損的部位。這活兒像織娘刺繡,是個技術含量高的細活,倆人埋頭做事,無暇其他。身邊是刷子、毛筆,還有些瓶瓶罐罐,地上碼了一堆綁扎結實的古瓦古磚。

如月望著柳萍,柳萍也回看如月,眼神你來我往,然后兩人不約而同地朝梳妝樓方向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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