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

《2021年河南文學作品選﹒中篇小說卷》共選入九部作品,作者分別為60后、70后、80后和90后,不但年齡呈階梯形,而且分布廣泛:維摩來自黃河流域的豫西;趙大河、羅尓豪來自伏牛山腹地的豫西南;安慶來自太行山腳下的豫北;張運濤、邵遠慶、李知展、甄明哲、王蘇辛的故鄉分布在淮河流域的豫東與豫東南地區,他們和如今活躍在文壇的劉慶邦、周大新、張宇、朱秀海、行者、劉震云、閻連科等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河南作家,還有60年代出生的李洱、馮杰、汪淏,張曉林、柳岸、趙文輝,70年代出生的周瑄璞、喬葉、梁鴻、李清源、陳宏偉,包括80年代出生的南飛雁等,有著共同的身份背景,這個背景就是農村,他們都是農民的后代。
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河南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作家,即便像李佩甫、邵麗這樣出生于小城鎮或干部家庭的作家,都有豐富的鄉村經歷與土地記憶。后來,他們要么考學、參加工作或參軍,總之離開故鄉的時間大多是在成年之后,但到了李知展、王蘇辛、甄明哲,還有鄭在歡、智啊威、小托夫等這些80后、90后的青年作家這里,雖然他們也多出生在農村,可他們更早地離開了故鄉,而且出走的路徑也和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作家很不相同,他們不再是像參加工作、參軍、推薦上學等這些由權力所操縱來決定的生命歷程,而是通過參加高考或者外出打工這樣更為主動的生活選擇,也不再集中在像北京這樣的城市里,而是分布在上海、成都、西安、東莞等等這些相對更加自由的城市里。由于生活經歷與文學觀的不同,年輕一代的作家在寫作上也逐漸發生了質的變化。
一、60年代出生的小說家
一個名叫馬洛的36歲的作家,通過網絡向“夢想成真局”的審查官遞交申請,他想和肖肖合為同一個人。肖肖出生在一個富商家中,童年缺少親情,長大出國留學后形成叛逆性格,在不斷索取和墮落的生活中四處尋找刺激,在父親因車禍遇難后肖肖離婚再結婚,最后成了馬洛的情人。墮入情網后他們難分難解,從網絡“夢想成真局”的云門出來之后,合成一體的“我們”進入了對方的私人生活:“我們”同時擁有兩個人的感覺器官,擁有兩個人的思維,擁有兩個人的審美,擁有兩個人的價值觀。“我們”有時會到馬洛家,和馬洛的妻子一起生活;有時會到肖肖的家,和肖肖的畫家丈夫一起生活……
趙大河的《我。我。我們》(《作品》2021年第9期)是一部具有哲學意味的小說,“我們”暗喻著一個人的精神分裂,有著強烈的窺竊別人隱私的欲望。這部小說最初讓我想起了卡達萊的《夢幻宮殿》,“夢想成真局”應該是這部小說里的一個重要意象,盡管后面被走丟了有些可惜,但小說的“我”在進入云門按下人生過往的快進鍵后,所回閃的他生命中經歷的難忘的羞辱、羞愧、性的啟蒙、初戀、失戀、自殺、偷情、婚姻等等往事,承接了他在長篇小說《我的野獸,我的國》中運用蒙太奇的敘事手法,同時,小說中對靈魂犀利地拷問也承接了他的另一部長篇小說《侏儒與國王》所表達的主題。
1966年,趙大河出生于內鄉縣大橋鄉靈山村,是我在河南文學院的同事,雖然在影視與話劇創作方面多有建樹,但始終致力于小說創作,特別是新歷史小說。2020年,他又有以騰沖抗戰為背景的長篇小說《羔羊》發表,這和1969年出生于淅川的羅爾豪的寫作十分相近,羅爾豪也寫出了像《潘金蓮的眼淚》這樣的歷史小說。
很難斷定,趙大河、羅爾豪的新歷史小說寫作是否受到同樣生活在南陽以寫歷史題材小說著名的二月河的影響,但羅爾豪在《潘金蓮的眼淚》里從人性的角度出發,用意識流的敘事手法來挖掘隱藏在人物靈魂深處的精神世界,重塑了武大、潘金蓮、西門慶和武松等人物形象,這和二月河的歷史小說有著本質的區別。讓我們更加欣喜的是,我們在這里看到的是趙大河、羅尓豪關注現實生活的小說。
一對無根的在城市里打拼的情侶站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樓前吹牛,男子對女孩豪邁地說,改天我請你在這里吃飯,吃最貴的西餐,米蘭式小牛肉,乳豬和鵝肝醬,雞蛋魚子醬;吃過飯我們好好游個泳,然后在他們最好的房間,痛痛快快做愛;我們再去奢侈品商店,把他們最好的東西,芬迪、古馳、珂菜蒂爾全部買下來;最后他還說,我們把他們——那些富豪、當官的叫到面前,叫他們立正站好,給他們訓話,誰不聽話打誰屁股!那個名叫小吉的女孩快樂地應和著,好呀好呀,就這樣!他們說得歡欣鼓舞,可生活的現實卻是男子因去討債被人打傷,女孩在小心陪伴的同時還說等你傷好了我們就分手。他們隨后去吃火鍋,女孩就著透著世俗煙火的火鍋和男友討論著要不要去做別人的二奶來養活他;飯后他們回到地下室潮濕的出租屋,他們就這樣苦楚而快樂地生活著。他們就職的公司因為違法都被查封了,小吉要不是剛參加過馬拉松比賽跑得快,還險些被警察抓走。男子重新找了一個賣保險的職業,但半月過后他的第一份業務是給情人買了保險,并在她自己都忘記的生日那天送給了她,直至后來小吉在大火里救人。小說塑造了一個內心柔軟溫潤卻意志堅強的女性形象。
如果你讀過《安樂死》和《野豬林》,羅爾豪能寫出《小吉快跑》(《長江文藝》2021年第2期)一點兒就不足為奇,《小吉快跑》在為我們呈現出辛酸的人生時光之后,讓我們看到了生活的意義:我們太多的人都是在艱辛的歲月中無奈選擇活著,雖然貧窮,但仍在不停地尋找溫馨,哪怕那溫馨只存在于我們生活的一瞬。《小吉快跑》不能算是羅爾豪手中的上乘之作,但是我們卻能從中看到他琢磨生活與敘事的能力。
羅爾豪的寫作能力也體現在安慶這里:寫下遺書的陳沉木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掂著那把伴隨他度過晚年的夜壺走向埋葬著他祖先的墓地。他要去尋死,不是因沒吃沒穿,不是因夜宿街頭,也不是因兒女不孝,而是因暮年的生命已經無法排解的孤獨與凄楚。伴隨著他踏進積雪咯吱咯吱聲的是在寒夜的朔風從夜壺里吹出的哨聲,哨聲在寂靜的雪夜是那樣的刺耳,像刀子一樣割著我們的神經。可是,在白色的原野里走了一夜的陳沉木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村莊,在雪夜中迷路的他連墓地都沒有找到。到了暮年的陳沉木就這樣一次次地去尋死,可是,他卻死不成,在尋死不成之后,他還要在世上活下去,還要繼續經受活的折磨,這比生還要艱難的死亡,彰顯出生命的無限悲壯。
在《一切漫長》(《四川文學》2021年第9期)里,安慶寫生命日落的黃昏,寫人到暮年的孤獨與苦楚,寫人類怎樣面對死亡的來臨,具有震動人心的力量。安慶的文筆扎實,具有捕捉生活細節的能力;比如寫陳沉木的那把夜壺,這把被賦予了生命意義的夜壺,成為了一個內涵豐富的意象,朔風在穿過夜壺之后發出的哨子聲,可以與人世間任何樂器相媲美。安慶也懂得尊重他的小說人物,即便是使用第三人稱也是小說人物的內視角,始終貼著人物寫,把老人晚年的日常生活琢磨到了骨子里,寫出生命到了黃昏時刻的凄涼與無奈,寫出了人到暮年無法排解的孤單與無望。安慶所塑造的陳沉木這樣一個血肉豐滿的典型人物,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
張運濤和安慶均出生于1968年,同是“中原小說八金剛”中的一員,所不同的是,安慶生活在太行山腳下的衛輝,而張運濤則生活在豫東南平原的淮河岸邊。張運濤的《賽馬》(《湖南文學》2021年第10期)寫了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家族:我的父母與小姨,我的兄弟和表姊妹,還有我的后輩,一代接一代,春夏秋冬、風風雨雨,家長里短、酸甜苦辣,雖然平淡卻生生不息,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息。
在張運濤的敘事里,人物雖簡單卻形象鮮明。就像小姨說話,表面是那么平靜,但話里卻深藏著驚濤駭浪。父親意識到生命將盡,就把遠的近的親朋好友的家都走了一遍,最后,父親要去淮河對岸的陳灣看我的小姨,母親對我肯定地說:“看看你小姨”,但“小姨”沒說出來,突然就淚流滿面。在陳灣,在小姨和父親那里,深埋著我們很難看到的秘密。在這部接近自傳體的小說里,運濤把生活的秘密埋得很深,把愛戀與怨恨都深埋在他的文字里,看似平淡,而生活的河流里卻處處布滿了旋渦。那把被父親裝進帆布袋掛在門后的二胡,那把琴筒的一側刷著紅色的“毛宣”(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琴桿仍舊亮堂的二胡,與《一切漫長》里陳沉木的那把夜壺同工異曲,成為了父親的記憶,父親把憂傷深深地浸入二胡里,可是后來父親再也不摸那把二胡,那把二胡里所隱藏的秘密仿佛早已摧毀了父親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屬于我們家族的曲子只能是“天上布滿星”,像《賽馬》那樣歡快的曲子再也不屬于我的父親和母親,當然,也不屬于我們,那樣歡快的曲子只屬于燈光齊聚的舞臺,只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之中。
是的,生活就像我們的夢境,現實從來不是游戲,我們無法重來,就像淮河里的東逝的流水,永遠無法回返。
二、70年代出生的小說家
一個殺豬的姓馬,一個賣肉的姓張,兩個本分的生意人因活路受阻,異想天開,決定到北京去闖世界,他們其中一個找到自己在京城做防水工作姓周的老表,學了防水技術之后開始另立門戶;一個在河邊摸蝦捉鱉姓郭的小混混因結識了當地一個姓屈的住建局局長,兩個趣味相投的人使用卑鄙的手段拿下了一塊黃金地段的地皮做房產開發,東窗事發后局長把姓郭的給賣了,姓郭的就逃到了京城找到了姓馬的周姓老表,姓周的認識一個首長,首長一個電話打到縣里就撤了姓郭的案子,姓郭的就在首長的啟發下在北京做起了房地產,并通過首長的關系從銀行貸款拿下一塊地皮,起名唐古拉公館;因周姓老表的介紹,姓馬的和姓張的來到姓郭的房產項目做工程。就這樣,原本一個殺豬的,一個賣肉的,還有一個捉魚拿鱉的,就在北京相遇了。后來他們為了擺脫資金的困境,姓馬的借遍了親朋好友,姓郭的不但注冊了信貸公司非法集資,還重新注冊了另一家公司,在利用新公司貸下一筆巨款后就人間蒸發了。公安部門很快以涉嫌非法集資罪和詐騙罪立案調查,對姓郭的發出了紅色通緝令,而那個姓周的和首長也不知所蹤,最終,姓馬的和姓張的成了替罪羊。
邵遠慶的《馬六甲案件始末》(《莽原》2021年第4期)是一部充滿喜劇色彩的反諷小說,小說的戲謔與幽默風格因日常生活準確的口語得到彰顯,敘事里人物的口語化不但彰顯了人物個性,同時也推動了對人物形象的刻畫。小說的意義在于:巧妙地利用了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使虛構達到了藝術真實,并揭示出我們所處時代的社會本質。
像熟悉1973年出生于豫東西華縣農村的邵遠慶一樣,維摩我也熟悉,因為維摩是王小朋的筆名。1979年出生的王小朋不但喜好足球、藝術和美酒,這位瀟灑地生活在古城洛陽的編輯家而且寫出了這部讓我感到有些意外的《黃梅路魚鋪簡史》。和《賽馬》不同,《黃梅路魚鋪簡史》寫了一條街,寫了在這條街上居住的人們:陳魚家、有余家、老丁家、陳校長家、任海潮家,寫了豆腐西施李脂或臺商老吳或老丁,寫了魚美人陳魚或陳文軍或三有。黃梅路街上的日常生活就像三有教陳魚殺魚一樣,敲頭、刮鱗、破肚、清腸、切塊,樣樣細致,被王小朋寫得熱氣騰騰、生機昂揚,就像從湖心深處刮過來帶著鋒利濕氣的寒風吹過一鍋咕嘟嘟的滾湯一樣,四處散發著略帶魚腥的香味。
《黃梅路魚鋪簡史》這個故事,用王小朋的話說,就像陳魚媽在鎮里街道上劈臉打陳魚的那個白亮亮的耳光一樣,他醞釀了十幾年。現在,我們從文字的縫隙間聞到的帶著新鮮熱辣的氣息,就同在三有的婚宴上燃放的大地紅閃光雷放出的硝火味兒經久不散;就像從豆腐西施和魚美人鋪子里買來的豆腐和鮮魚燉出的魚頭豆腐湯,湯白味鮮,健脾補氣;就像在任海潮的鋪子里那個打工的女人快刀殺出的三文魚薄片,被王小朋放在冰塊上端給了我們,我們蘸著兌了辣根的萬字醬油,鮮爽適口。“小說也會遇到這樣的情形,找對了語氣,能把一個司空見慣的事情寫得別具風味;找錯了角度,會導致表達困難,甚至半途而廢。故事通過這種方式來選擇屬于自己的講述者,似乎是另一種通靈術的展現。這個講述者未必是親歷者,但一定是與讀者有著某種默契的人,他們甚至可以改變事件的細節和場景,但是總會讓故事飽含張力。”王小朋的這話我認同,他這醞釀了十幾年的生活素材,終于被他準確地表達出來。
三、80年代和90年代出生的小說家
收入這部集子的李知展的《紅鬃烈馬》(《中國作家》2021年第9期)是一個刪節本,盡管小說里人物的命運因刪節出現了斷裂,但仍然不難從中看出這是一部關于命運與抗爭、苦難與成長、欺凌與復仇的小說。小說以陸四清夫婦和他們患有小兒麻痹癥的兒子陸衛平、夏長林和女兒夏青苗兩個家庭生活的交集為主線,陸四清因沒有從夏長林那里借到錢而燒毀了夏長林的商鋪,不但使夏家深陷生活困境,阻斷了夏青苗的學業,而且種下了仇恨。夏青苗和陸衛平以弱者、受害者身份在屈辱與掙扎的成長歷程中,逐漸建立滲入邪惡的人生信念,雖然這信念有邪惡的成分,卻是他們對自身尊嚴獲取的過程。這個人性由善良逐漸轉換成惡的過程,或許就是當年陸四清們的人生所經歷的。這部小說的深刻是對形成惡人橫行、缺少法治的社會環境的審視,是對不勞而獲仇富心理的批判,是對構成貧富差異所產生新的社會矛盾的關注。
2014年,以寒郁為筆名獲取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的李知展在創作上勤奮而執著,僅2021年他就發表了五部中篇、四部短篇小說。本名李會展的李知展1988年出生在豫東永城一個偏僻的小鄉村,后來外出南方打工,曾做過流水線工人、建筑工人、企業文案、文學編輯等,從小說集《只為你暗夜起舞》到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的《孤步巖的黃昏》來看,李知展是個以生活取勝的作家,他文字里想極力表達的底層民眾在現實生活中的焦慮與精神迷茫,他文字里的悲憫心與使命感,基本符合從中原土地上走出的眾多的現實主義作家所走過的創作路途。
與李知展不同,1990年出生于豫東漯河的甄明哲的《柏拉圖手表》(《青年文學》2021年第1期)在敘事風格上卻為我們呈現出另外一種景象:一個沉迷于哲學對世界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青澀學子,從偏僻小縣城來到大學,遇到一個在他看來已經深諳世界哲學與中國哲學的學長張云亮,并通過他前去參加在陌生的城市里一個環境在他看來十分豪華的讀書會,在讀書會上他遇到了一個名叫李夢的女孩,于是,另外一個階層的生活對他慢慢展開,因無知與生活習慣帶來的尷尬,因女性的氣息與目光帶來的自卑,引起了他的內疚和不安,深刻地觸動了他的內心世界并改變著他……
也是因為刪節,使得我們無法看到小說所著力塑造的張云亮后來是怎樣成為一個見利忘“道”的道士的,但由于和主人公有著同樣生活經歷,這篇《柏拉圖手表》讓我感到親切,甄明哲具有穿透力的敘事語言讓我感到意外,在平穩而沉靜的敘事里,他把深奧的哲學話題日常化,并把筆觸探入人物靈魂深處,人物形象逐漸地明晰。“有時候我覺得,在剝去了技巧、理論、格調、品味之后,故事最終剩下的實質,是對價值的選擇和判斷。每一個詞語都自有其分量,小說不能作脫離寫實的幻想。只不過在這里,‘實’的指涉是無邊無際的,是陌生而異質的,和‘現實’根本不是一回事。這樣的寫實和‘現實’有很大的不同,它已經是虛構了。”以上是甄明哲在《小說即自由》里對創作的感悟,持有這樣文學觀的90后小說家,已經和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家分道揚鑣。
在敘事風格上,更具有辨識度的是王蘇辛的《冰河》(《花城》2021年第1期):章敬業、許亞洲、鐘娟娟、索羅,還有后補的0531,都是由城外通往城內輪流值班的門衛;被稱為章爺的章敬業手里常常端著印有“釣魚島是中國的”字樣的白瓷缸子,不是喃喃自語,就是修改前一篇日記,使其成為新的一天的內容;而許亞洲值班時總在拼接一張永遠也拼接不完的世界地圖,或者喜歡看著別人檢查掛在墻壁小黑板上的錯別字;歲數最大的鐘娟娟整天罵罵咧咧,0531總是隨身背著自己藍色的帳篷,而年紀最小的索羅學的是軟件開發,在大學畢業時正趕上互聯網科技公司大批量倒閉,他就很務實地選擇了門衛這個工作。外來者想入住的“城內”位于冰河附近,由被廢棄的像垃圾山一樣的大樓組成。住進“城內”的人不但要接受監控,而且不能使用手機,不能組建家庭,不能集體居住,更不允許生育,姓名由各自居住房屋的編號來代替;在“城內”沒有屬于“自己的錢”,每人花出去的都是“城內”的配額。所以,“城內”人不太使用現金,而是喜愛拿東西兌換,仿佛回到了原始社會。人們閱讀的報紙被剪得斑斑駁駁,報紙上支離破碎的語句隱藏著“城外”的信息,很多涉及“城外”變革的詞句都被打了碼,甚至有一張報紙上的新聞整版抄襲了三年前報紙的舊聞,而這小小的仿佛被禁錮的門衛室,則掌握著進入“城內”的特權。
《冰河》描述在一個非日常的世界里,人們企圖建立起新的秩序,但后來人們發現這個秩序仍然是舊有秩序的流動與循環。這是一個充滿隱喻的文本,這里人口荒疏、經濟蕭條,人類仿佛進入末世狀態,人們雖然不停地出出進進,但仍然沒法阻擋臨近崩潰的狀態。《冰河》的敘事語言準確而干凈,比如寫鐘娟娟:“她嘴巴太碎,常常拿著對講機一個人在門衛室喋喋不休,年近六十的年紀,雙目炯炯有神,抬頭紋很重,戴著復古感十足的細框眼鏡……”985院校、煎餅馃子攤、《南泥灣》、互聯網、外賣、快遞員、帶X字編號的身份證等等,這些敘事語言中出現的詞語,顯示出作者已經具備了把想象轉換成日常生活的能力,并使用這種能力來探索文學的本源。
1991年生于豫東汝南縣的王蘇辛在少年時不但學過繪畫,而且還為一部動畫片寫過故事續集,這直接影響了她后來認識世界的方法,小說《我們都將孤獨一生》里的人們會因離婚變成雕像,使我們會想起宮崎峻的《千與千尋》;在她的小說里,城市會變成鳥飛走、護城河的鯉魚暗藏怪病、生活在中原小城的人要逃離故土到異鄉去重建一個新的家園、照相館的攝影師專門為人偽造身份……王蘇辛擅長以稀奇古怪充滿著奇思妙想的故事來書寫日常生活中的荒蕪與怪誕,她小說里的人物雖然都在孤獨中面臨精神困境,但他們仍然企圖在人生的暗河中尋找亮光。
現居上海的王蘇辛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白夜照相館》《在平原》《象人渡》《馬靈芝的前世今生》以及長篇小說《他們不是虹城人》,曾獲“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第三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這些已經證明了她的寫作實力。在初讀《冰河》時不知為什么讓我想起了愛德華·凱里的《廢物小鎮》和拉斯·馮·提爾的《狗鎮》,我想,如果這個文本能像《狗鎮》一樣設置一個貫穿始終能承載人物命運的事件,可能就會擺脫現在文本的平緩,雖然有些不盡如人意,但這在現實主義橫行的文學環境里,90后的王蘇辛已經給我們帶來了驚喜。
每天凌晨來臨的時候,我常常會看到王蘇辛發在朋友圈里的一些文字,比如我在剛剛過去的2022年2月2日朋友圈看到的:“對于寫作者來說,只要寫作狀態可以,似乎很多東西都變得沒有那么重要了。以至于常常陷入對其他東西的恐懼。有時候會懷疑,連愛情也只是對生活的抒情。實際上只是依然并不真正愿意承擔責任。除非有一天,喜歡一個完完整整的東西,然后說:我從不期待一個事物的某個好部分,我喜歡的只是它本身。”我不知道這樣的喃喃自語和她寫作的關系,但應該說,王蘇辛的寫作是一個人的想象與具象世界的碰撞,在她這里,想象雖然是建立在神秘無邊的由網絡構成的虛擬的平面世界里,但立體可見的具象,則深入她本人生命中所遇到的困惑,她企圖通過自己的寫作與現實達到和解。
這部集子體現出了編選者的目光,可以說呈現了2021年河南文學創作的實績,也可以說是過去一年中國文學中篇小說創作的一個縮影。我們在欣喜的同時,也應該看到這些作品里所存在的問題同樣不容樂觀:陳舊的文學觀不只表現在60年代作家那里,而且延伸到了70年代與80年代的作家身上;由于現實語境的改變,寫作資源在有些作家那里發生了從源到流的轉變,這些都構成了我們寫作要突破的瓶頸;在90年的小說家這里,雖然他們在努力地掙脫舊有的文學觀念,并為建立新的文學觀念作出了努力,但現有我們看到的文本卻缺少震動人心的力量,這是需要我們來認真面對的。
在中國文壇產生的由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和90年代構成的陣容龐大的河南作家,無論能走多遠,但他們的根已經深深地扎入了和他們血肉相連的土地,河南作家的形成和中原鄉村構成的關系,與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所走過的曲折道路的吻合,是一個應該引起批評界關注與研究的豐富課題。
(本文為《2021年河南文學作品選﹒中篇小說卷》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