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式現代化”道出了中國走上現代化道路的歷史邏輯、實踐邏輯和理論邏輯,為我們深入開展社會治理現代化研究提供了嶄新的理論范式。從這一理論范式的思維視窗、理解系統和科學方法出發,不難看出,我國社會治理現代化道路具有獨特的宏觀樣態,包括“管控-管理-治理”的社會治理轉型,“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治理理念,“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制度,“三治融合”的社會治理機制,“一軸多元共治”的社會治理體系,“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雙向互動的社會治理形態。在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新征程上,中國式社會治理現代化將呈現出以建設“美好社會”為總目標、以“市域社會治理現代化”為總抓手、以“法治”為軌道、以“數字科技”為動能、普惠中國且輻射全球的宏偉藍圖。
關鍵詞:現代化;中國式現代化;社會治理現代化
中圖分類號:C916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7-9092(2022)03-0089-012
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指出:“我們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協調發展,創造了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①“中國式現代化”是當代中國共產黨人新的理論貢獻。那么,如何把握“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內涵及其重大意義?作為國家治理重要方面的社會治理,又如何呈現 “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規律和科學內涵?如何以“中國式現代化”的思想旗幟指引新時代的社會治理現代化?這是社會治理現代化研究和實踐必須思考和回答的問題。本文以揭示“中國式現代化”歷史邏輯、實踐邏輯、理論邏輯為起點,運用“中國式現代化”理論范式,對我國社會治理現代化的發展進程和鮮明特色進行分析,對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未來走向進行學理與實踐相結合的前瞻和預判。
一、作為理論范式的“中國式現代化”
“現代化”通常用來描述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的過程,是哲學社會科學中的重要理論范式。“中國式現代化”是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理論表達,是中國共產黨人立足新時代回望中國現代化歷史進程而做出的理論凝練,在一定意義上創新和發展了現代化的理論范式。
(一)中國式現代化的歷史邏輯、實踐邏輯、理論邏輯
“中國式現代化”不是憑空產生的,也不是基于純粹理性的推演而得到的概念,而是一個經過歷史考驗和實踐證明的概念,是對中國共產黨百年來探索現代化道路的理性刻畫。
現代化體現了人類社會不斷擺脫落后狀態的持續進步。于沛:《中國式現代化開辟人類文明新道路》,《中國社會科學報》,2021年10月15日第6版。羅榮渠從世界歷史出發,指出現代化主要是指自工業革命以來現代生產力導致社會生產方式的大變革,引起世界經濟加速發展和社會適應性變化的大趨勢。羅榮渠:《現代化新論——世界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5頁。金耀基也認為現代化基本上可以看作是環繞在工業化的主軸上所產生經濟的與非經濟因素的互動過程。金耀基:《從傳統到現代》,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244頁。如果我們把現代化概念放到中國歷史發展的鏡像來看,它就呈現為一個經濟和技術上落后國家趕上世界先進水平的歷史過程。至于什么樣的水平是屬于“現代”的,并不是一開始就有很明確的概念,而是在歷史發展中不斷獲得了更新。中國現代化經驗現象的發展,遠快過中國現代化的概念與理論的討論和建構。金耀基:《從傳統到現代》,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215頁。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等都是救亡圖存的“現代化”嘗試。“我國輸入歐化,六十年矣。始而造兵,繼而練軍,繼而變法,最后乃始知教育之必要。”蔡元培:《蔡元培教育論著選》,高平叔編,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241頁。在那個倉皇落魄的年代,現代化就是救亡圖存,而“西化”是必經之路。
中國共產黨的誕生為中國現代化帶來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先導,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則確立了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政權根基。但是,具備了現代化的前提并不意味著中國就能一帆風順地走向現代化。新中國成立后較長時期內,在政治和公共話語中,現代化主要是指經濟或物質的現代化。“把我國建設成為一個具有現代農業、現代工業、現代國防和現代科學技術的社會主義強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9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第483頁。的“四個現代化”戰略部署是我國自主走向現代化的第一步。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鄧小平在重申“四個現代化”的同時,提出“中國式的現代化”就是“小康之家”,即到20世紀末達到人均國民生產總值1000美元。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37頁。這是一個“量”的標準,與當時流行的“英格爾斯現代化指標體系”相合拍,其提出人均國民生產總值(GNP)3000美元以上的現代化指標。關于“英格爾斯現代化指標體系”是否是美國社會學家英格爾斯(Alea Inkeles)提出的,學界存在爭議。參見謝立中:《關于所謂“英格爾斯現代化指標體系”的幾點討論》,《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此外,中國學者對現代化指標從不同方面進行了探討,參見陳友華:《全面小康社會建設評價指標體系研究》,《社會學研究》,2004年第1期。 以小康社會為指標的現代化顯然趕不上這一標準,這也是基于中國處于并長期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國情而得出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化標準。改革開放以來四十多年的中國現代化,就展現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以發展生產力為動力而不斷為小康社會所奮斗的壯闊圖景。
在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關鍵階段,黨的十九大作出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重要論斷,蘊含著現代化轉型的歷史邏輯,意味著量化的現代化指標要開始走向“質變”。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不僅經濟發展取得了巨大成就,而且在全面深化改革、全面從嚴治黨、全面依法治國方面有了突破性進展,“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浮出水面并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內在構成。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把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作為全面深化改革總目標,緊接著黨的十九大報告以及黨的十九屆四中、五中、六中全會均把國家治理現代化放在重要位置來論述。這些頂層設計表明,新時代中國將“四個現代化”拓展為包括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在內的“全面現代化”,意味著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全面展開的“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實踐樣態得以成熟,也意味著科學解釋和論證“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中國式現代化”理論范式得以確立。
我們把歷史畫卷鋪展開來,看到的是“現代化”“中國的現代化”“中國式現代化”的更迭演進。現代化在中國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形成了獨特的解釋類型和實踐探索。新中國成立之前的現代化探索對中國而言只是意識層面的現代化啟蒙,而新中國成立后的現代化則更加注重物質層面硬實力的建設,直到結合現代化普遍邏輯和中國現實國情確立“全面小康社會”的現代化指標后,現代化有了更明確的奮斗目標。新時代所開啟的“全面現代化”,才最終把中國所經歷的現代化道路、實踐、理論上升凝練為“中國式現代化”。它所涵攝的已不再是工業化時代的現代化,而是有了更加深厚、更加全面的發展內涵,從趕上世界先進水平走上了不斷超越自己的現代化道路,從而在理論上也具有了范式變革的意味。
(二)中國式現代化理論范式的科學意義
“中國式現代化”理論是順應中國現代化時代要求應運而生的重大理論創新成果。它為我們提供了新的理論視窗、理解系統和話語體系,從而構成了新的研究范式。長期以來,人們對現代化的理解都是以西方現代化為坐標,以“西方中心論”為依據。由于世界范圍內的現代化進程肇始于歐洲資本主義的興起,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民主政治和理性文化便自然成為“現代化”概念的初始標記。為描述人類社會從傳統到現代的發展進程,梅因、涂爾干、滕尼斯、韋伯等19世紀歐洲社會理論家創立了諸如“身份和契約”“機械連帶和有機連帶”“共同社區和法理社區”“魅力型、官僚型與法理型權威”等一系列概念,把“西方式現代化”這一歷史的“表象”作為人類現代化發展的“本質”來看待和證成。“中國式現代化”理論基于十四億人口的東方大國邁向全面現代化的偉大實踐和成就反思西方式現代化理論,為現代化理論提供了另一種解釋的可能性。
“中國式現代化”首先實現了從資本邏輯向人的邏輯的轉換。西方式的現代化是以“資本”作為推動社會生產的根本動力,以利潤最大化作為社會發展的根本目的,資本的運行邏輯統攝社會運行的邏輯。歐陽康:《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新在哪里》,《光明日報》,2021年7月19日第6版。資本成為自在的最高東西和自為的合理東西,所有的其他事物、關系、價值都必須依附資本而取得正當性、合理性、有用性,“錢”剝奪了整個世界的價值而成為唯一價值。郭曄:《〈共產黨宣言〉法理探秘》,《法律科學》,2021年第2期。“中國式現代化”把“人”視為歷史的創造者,把人的全面發展作為社會發展的根本目的,人的邏輯成為社會運行的總邏輯。人的邏輯在經濟領域轉化為“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阻止了資本“無限增殖”的野心,把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結合起來,充分發揮市場作用來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又借助政府作用來避免經濟危機、緩解社會矛盾、平衡區域發展、消滅絕對貧困,真正讓“資本”為“人”服務。“以人民為中心”又進一步從經濟領域拓展到政治社會文化生態等各領域,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根本邏輯。
“中國式現代化”其次實現了從純粹工具理性向價值理性的守望回歸。西方式現代化以“形式理性”或曰“工具理性”為其精神實質。按照韋伯的觀點,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過渡的過程就是一個理性化的過程,或者說是一個由價值理性、實質理性向工具理性、形式理性轉變的過程。尹保云:《什么是現代化——概念與范式的探討》,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2頁。社會整體走向工具理性的最終后果是單向度的物質文明,以及與之相應的“單向度的人”。“中國式現代化”強調在工具理性高度發展基礎上對價值理性的守護,實現了現代化在“量”和“質”上的雙向奔赴,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價值理性的回歸改變了人的理想形態,褪去了原子式個人的光環,聚焦于人的全面發展,也創造出一種追求美好生活境界的現代生活方式。例如,在“中國式現代化”框架下,作為現代政治理性的民主突破了票決民主的“形式民主”僵局,成為涵蓋民主選舉、民主協商、民主決策、民主治理、民主監督各個環節的“全過程民主”;作為現代理性產物的法治打破了“形式法治”的幻夢,展現為良法善治的“法理型法治”和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導向的包容型社會秩序;作為現代程序理性的算法規則消除了“形式邏輯”的思維定勢,為社會秩序輸入了以科學、人本、公正、寬容、共治的智慧指令。
“中國式現代化”再次實現了從“主體-客體”到“共同體”的關系變革。西方式現代化在人與自然、人與人、群體與群體之間關系的處理上奉行的是“主體-客體”原則,表現為“人是目的”的“人類中心主義”、“產權至上”的“利己主義”、“文明擴張”的“殖民主義”。“主體-客體”的關系原則所指向的是“以單向壓制為前提的外在共存”,而“中國式現代化”追求的是“以雙向溝通為前提的內在相生”。換言之,“天人合一”“和而不同”“天下大同”等中國哲學原理形塑了“中國式現代化”的靈魂氣質。“中國式現代化”跳出了“先污染后治理”的增長模式,提出“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倡導“人和自然是生命共同體”;破譯了“人權即是產權”的法理倒置,把“產權”置入“人權”概念之中,建設以生存權發展權為基座、以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數字權利為主體、以幸福生活為目標的“權利大家庭”;打破“強者必霸”外交慣性,強調發展自己和造福世界相統一、中華文明與全球文明相交融、國家安全與國際和平相統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總之,“中國式現代化”確立了我們自己的主體性,在實踐上把被動的現代化轉變為主動的現代化,努力克服西方現代化過程中持續產生的貧富分化、社會撕裂、道德淪落、環境污染、戰爭不斷等弊端。“中國式現代化”在理論上打破了“西方中心論”的思想壟斷,它不是在資本主義現代化理論上的添磚加瓦,而是在邏輯、理念、模式、話語上的真正的范式轉換。“中國式現代化”既具有自己的鮮明特征和獨特優勢,又開拓了人類文明發展進步的嶄新形態和廣闊空間,是特殊性和普遍性、中國特色和世界意義的有機統一。姜輝:《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鮮明特征和重大意義——深入把握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兩個創造”的重大論斷》,《財貿經濟》,2021年第8期。
二、中國式社會治理現代化道路的宏觀樣態
社會治理是國家治理的重要方面,“中國式現代化”范式也同樣為我們觀察、理解和證成社會治理現代化提供了新的理論范式,我們可以運用這個新范式對我國社會治理現代化道路作出更具科學性、時代性的闡釋。
(一)“管控-管理-治理”的社會治理轉型
新中國成立以來,社會領域的治理方式經歷了“社會管控—社會管理—社會治理”三個演進階段。這三個階段不僅在時間上與中國現代化步伐相重合,而且也內在表達著現代化在中國的發展邏輯。
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們的主要任務是鞏固新生政權、完成社會主義改造、為現代化事業奠基,在社會領域表現為政府強勢的“管控”方式。一方面表現為以“專政”為手段嚴管嚴控,廣泛通過單位制、戶籍管理制度等在整個社會層面實施社會管控。另一方面表現為要“人治”不要“法治”的政治思維,主要依靠政策管理國家,依靠群眾運動解決社會矛盾。張文顯:《中國法治40年: 歷程、軌跡和經驗》,《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年第5期。
改革開放后,隨著以政治民主化、經濟市場化、文化多元化為導向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不斷深入推進,為了釋放社會活力,我國大力推動“社會管控”向“社會管理”轉型。例如,改革立足管控的戶籍管理制度、用“居民身份證”替代“戶口簿”、支持私人投資興業、允許城鄉之間人員流動、促進城鄉一體化發展等,為發展市場經濟創造條件。不過,在政府推進型改革模式下,社會管理方式仍然帶有明顯的國家本位和權力中心色彩,表現為自上而下縱向的、垂直的、單向的政府管理,政府部門包辦過多,社會力量、市場主體參與缺位,社區居民組織化參與渠道不暢,加上各種社會矛盾和不穩定因素疊加,以致于很多地方社會管理蛻化為“以維穩為中心”。
新時代以來,國家治理變革被置于更加突出的位置,這反映到社會領域就是將“社會管理”升級為“社會治理”。“治理和管理一字之差,體現的是系統治理、依法治理、源頭治理、綜合施策。”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社會建設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127頁。2014年,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正式用“社會治理”概念刷新“社會管理”概念,提出“創新社會治理體制”的改革目標,并強調從“改進社會治理方式”“激發社會組織活力”“創新有效預防和化解社會矛盾體制”“健全公共安全體系”等方面提升社會治理水平,由此推動了一系列重大創新實踐。2017年, 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提高社會治理社會化、法治化、智能化、專業化水平。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五中全會均對“社會治理現代化”做了科學規劃和精細安排。可以說,在完成從“管控”到“管理”再到“治理”的轉型后,中國走出了自己的社會治理現代化道路,社會治理現代化補全了“中國式現代化”的概念內涵。
(二)“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治理理念
中國式現代化的邏輯起點是“人”,而其在社會治理領域的表現就是“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治理理念,明確了社會治理的根本價值。張文顯:《新時代中國社會治理的理論、制度和實踐創新》,《法商研究》,2020年第2期。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治理能夠在最大程度上與以民生為核心的社會建設結合起來,既有效化解矛盾,又有力減少矛盾。它強調多元主體自治,有助于激發社會活力,在社會領域較好地實現人民民主;它強調問題導向,針對性地解決了人民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最大程度上提高了社會治理的效能和社會治理的滿意度,避免了治理資源浪費。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治理是“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在社會領域的體現,其根本意義在于把人民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和需要放在最高位置。因此,社會治理的重點就從“維穩”轉為“維權”、從“止爭”轉為“民生”、從“管理”轉為“服務”,其目的在于讓每個人的安全感獲得感幸福感得到妥當安放。
(三)“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制度
治理理念只有轉化為具體實際才有意義,這種轉化有三個層面,一是形成社會治理制度機制,二是建構社會治理體系并釋放為社會治理能力,三是呈現出具有文化內涵的社會治理形態。就第一個層面而言,“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治理理念在制度上就是要實現“共建共治共享”。這是承載了現代社會特征的治理方案,社會事務的公共性、社會關系的合作性、社會利益的包容性,決定了我們在處理社會問題時既不能依賴政府一言堂,也不能各說各話,而需要協商共建、合作共治、包容共享,其中共建是基本要求,共治是主要方式,共享是目標指向。夏錦文:《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理論構建與實踐探索》,《江蘇社會科學》,2018年第3期。
共建共治共享制度從人的邏輯出發、以人民為主體,必然要求構建“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共享的社會治理共同體”,其意義在于,把社會治理置于社會發展視域中,把社會治理現代化與人的現代化統一起來。現代資本主義文明消解了人與人之間的倫理紐帶,使人對人的依賴關系被人對物的依賴關系所取代。按照滕尼斯的說法,實質意義上的“共同體”只存在于傳統尚未解體的村落等“小社會”中,而且日益枯萎,甚至日益消亡。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333頁。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市場中的競爭如何激烈,人們都必然要在公共關系中取得生存和發展,因而形式意義上的“共同體”始終都存在。“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22頁。社會治理共同體概念的提出,正是包含了對個人和共同體關系的辯證理解。在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解除了最初的血緣、宗族和倫理關系,但仍然共同生活在一起,是利益、風險、發展、命運的共同體。社會治理共同體概念正是在充分理解現代社會本質的基礎上提出的,是對馬克思主義共同體思想的創新發展,也是對我國縣域、市域、省域多層次社會治理經驗的一個提煉。社會治理共同體串聯起社區、村莊、城市、地區、國家等不同的治理單元,但又內在統一于共同體關系中,是中國式社會治理現代化的一個鮮明標識。
(四)“三治融合”的社會治理機制
“共建共治共享”制度要在社會生活中具體化為社會治理機制,以煥發現實的生命活力。換言之,我們需要面對真實的治理需求來回答如何共建共治共享、怎樣構建社會治理共同體。對人口規模巨大的中國而言,社會治理的重點在基層,難點也在基層,社會治理機制的良性運轉同樣依靠基層。而基層社會治理的方式多種多樣,現代社會治理不僅要回答“用什么方式來治理”,而且要處理好不同治理方式之間的關系,“三治融合”要解決的正是這兩個層面的問題,它展現的是傳統智慧和現代理念的加權組合,如何在現代民主之治、規則之治的基礎上,把中華傳統的自治、德治智慧發揮出來。浙江省嘉興市提出“讓有德者有所得”的創新實踐表明,傳統和現代可以完美地鑲嵌在一起。
具體而言,自治就是民主之治,它的產生也經歷了一個從傳統儒家規范瓦解到現代基層自治制度建立的過程,以村民委員會、居民委員會為標志的基層群眾自治組織成為基層社會治理的重要依托。郁建興、任杰:《中國基層社會治理中的自治、法治與德治》,《學術月刊》,2018年第12期。法治在社會治理中除了強調規則之治、依法而治(即有法可依、有法必依)之外,更強調良法善治。既注重制度性規范,又發揮好傳統的鄉規民約的規范性作用;既注重完善規則和程序,又注重文明執法、公正司法和全民守法;既從行動上引導社會治理主體運用法治手段解決問題,又從文化上培育社會治理主體的法治思維和法理觀念。德治強調以社會公德、職業道德、家庭美德、個人品德等塑造公序良俗,注重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涵養大眾文化、提升公序良俗、促進社會文明。張文顯:《“三治融合”之理》,《治理研究》,2020年第6期。德治體現了中國式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文化品格和價值厚度,與法治形成了亦柔亦剛、相輔相成的關系。“三治融合”的精神內涵在于“以自治增活力、以法治強保障、以德治揚正氣”,展示了自治、法治、德治的優勢互補,它們不是機械地組合在一起,而是“融合”為一門基層治理藝術。這并非一種純粹理性構建的形式模型,而是基于經驗提升并由實踐載體支撐的治理模式。例如,桐鄉市“一約兩會三團”的實踐載體,有效解決了規則的供給不足和運行不暢問題,推動了基層治理的持續性創新。經驗和理性的交叉互動、規范與事實的良性溝通,在一定意義上正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題中應有之義和獨特魅力所在。
(五)“一軸多元共治”的社會治理體系
“共建共治共享”制度和“三治融合”機制是對中國式社會治理現代化進行的“平面”刻畫,它們只是解釋了社會治理的“組件”和“流程”,但并沒有回答整個社會治理系統是如何運轉起來的問題。而后者需要我們把社會治理視為一個系統工程,從中去觀察和思考它的動力來源、主體層次、運轉模式和反饋能力。長期以來,黨和國家的重要文件中并沒有“社會治理體系”概念,而是用“社會管理體制”或“社會治理體制”。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正式提出了“黨委領導、政府負責、民主協商、社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科技支撐”的社會治理體系,對我國長期發展所形成的“一軸多元共治”的社會治理體系進行了概括,實現了從“體制”到“體系”的現代化升級。“一軸”即“黨委領導”,“多元”即黨委、政府、社會組織、普通民眾等多元主體,“共治”既有各個主體共同治理的內涵又體現著民主治理、依法治理、科學治理等多種治理方式并舉。“一軸多元共治”的社會治理體系是系統觀念在社會治理領域的體現,就是把社會治理視為一種動態的社會運行機制,具有系統性、整體性、協同性。
黨委領導確保了社會治理自上而下的政策規劃和制度設計,使社會治理有方向、有定力、有組織。同時基層黨委也承擔著上傳下達的溝通作用,一方面貫徹黨和國家的治理理念和方針政策,使基層社會治理始終與國家治理同頻共振,以避免國家與社會的脫節、制度與生活的空洞;另一方面廣泛聯系群眾、吸納民意,使社會治理能夠始終保持問題導向,并有助于基層社會治理的改革和創新。
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的多元共治吸收了現代公共治理理念,充分發揮各級政府、社會組織、普通民眾在社會治理中的角色,使社會治理能夠真實反映情況、權衡各方利益、凝聚最大共識,有助于調查民情、表達民意、激發民智。“治理”的本質是通過合作、協商、伙伴關系、凝聚共識、確立共同目標等方式實施對公共事務的管理,因此是一個上下互動的過程。俞可平:《治理與善治引論》,《馬克思主義與現實》,1999年第5期。我國社會領域從“管理”走向“治理”的最深刻變革就在于主體的多元化和社會公共精神的培育,這是走向社會治理現代化的必然要求。
民主協商、法治保障、科技支撐則指的是治理方式,以推進社會治理的民主化、法治化、科學化,而這正是現代化的核心要素。其中,民主協商是我國全過程民主在社會治理環節上的應用;法治保障是建設法治社會的必然要求,也是將社會治理創新實踐上升為規范并推進持續創新的必要手段;科技支撐是促進科技優勢與制度優勢深度融合,把推動生產力發展的要素更有效地發揮到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調整上來的創新方式。這樣一種“一軸多元共治”的社會治理體系不是封閉的不變的形式,而是開放的成長的系統,在社會治理現代化過程中的任何治理創新都可能納入到這個體系中來,而這本身也是一個從經驗到制度的提升過程。例如,“民主協商”“法治保障”“科技支撐”等要素的融入正體現了這一體系的生成邏輯。這也充分說明,在“中國式現代化”語境中,沒有什么超越現實的先驗形式,一切理性的要素都必然要經由實踐的證成,社會治理現代化是一個面向未來持續創新的過程。
(六)“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雙向互動的社會治理形態
“一軸多元共治”的社會治理體系落在中國大地上呈現為別具一格的社會治理形態,即“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雙向互動。所謂“自上而下”,是指社會治理始終是國家治理的一部分,國家以制度化的方式將先進的社會治理的理念和方針政策向社會推行。這表現在黨中央、國務院關于社會治理的一系列路線、方針和政策。例如,《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及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十三五規劃”“十四五規劃”的建議等,都對社會治理作出了戰略部署和制度安排。而所謂“自下而上”,是指基層社會治理創新實踐中產生的好思路好做法,經由有意識的理性加工或權威認可,以樣本的方式被傳播推廣到其他地域的治理實踐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楓橋經驗”,它本是20世紀60年代浙江省楓橋鎮干部群眾創造的“依靠群眾、發動群眾,就地化解矛盾”的經驗,經毛澤東主席批示得到推廣。新時代以來,“楓橋經驗”得到進一步創新和發展,形成了由黨建統領、人民主體、自治法治德治 “三治”結合、共建共治共享、平安和諧五個核心要素組成的“新時代楓橋經驗”。張文顯:《新時代 “楓橋經驗”的理論命題》,《法制與社會發展》,2018年第6期。
在社會治理領域始終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秩序觀,一種是建構主義,一種是漸進主義,這兩種秩序觀在許多國家呈現為尖銳沖突,如制定法與鄉規民約的沖突、“政策”與“對策”的博弈、“制度”與“生活”的二分等等。肖瑛:《“國家與社會”到 “制度與生活”:中國社會變遷研究的視角轉換》,《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9期。中國社會治理現代化既沒有完全走自上而下的建構主義路線,也沒有完全走自下而上的漸進主義路線,而是兩種路線雙向互動。一方面,頂層設計的理論和制度在基層治理中得到貫徹落實,催生了新的治理思路和做法,例如“最多跑一次”改革、互聯網法院、“數據融通、一網匯聚”的煙臺智能化治理經驗等就源于智慧化改革的推行。另一方面,社會治理的基層樣本也常常被國家制度和政策吸納,例如“自治法治德治三治融合”的“桐鄉經驗”、“民事民提、民事民議、民事民辦、民事民管”的“宜都經驗”、“訴求服務在身邊、矛盾化解在源頭、問題處理在基層”的“光明模式”、“數據融通、一網匯聚”的“煙臺經驗”等都來源于基層社會的探索。而從哲學層面觀察中國社會治理形態,“理性建構”和“經驗探索”以一種獨特的實踐方式“綜合”在一起,克服了理性建構可能產生的“漏洞”或“空中樓閣”,也避免了經驗推廣的“無力”或“曇花一現”。
三、新征程上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未來走向
上文所述的我們在社會治理領域已經做的和正在做的事情,是“中國式現代化”的一個現實注解。站在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新征程上,科技革命的新發展、社會主要矛盾的新變化、全球治理體系的大變革構成了“中國式現代化”未來時態的主要背景。什么是社會治理領域“正在發生”和“必將發生”的事情?我們同樣要在“中國式現代化”范式下去把握。
(一)以“美好社會”為社會治理現代化總目標
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現代化階段,我們主要解決的是社會治理領域的基本矛盾,即秩序與活力的矛盾,以達到社會既安定有序又充滿活力的“善治”。站在新征程上,社會治理領域的基本矛盾并沒有變,但我們對善治有了更高水平的要求,不僅要處理好秩序與活力的矛盾,而且要切實通過社會治理讓人民有充足的獲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換言之,如果說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階段,我們必須把重點放在人民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上,那么,立足發展新階段,我們的重點將順著“人的全面發展”的要求,從“高水平生活”均衡擴展到“美好生活”,這正是中國式現代化中“人的邏輯”所在。社會治理現代化在新征程上要指向的不僅是有秩序有活力的社會,更是令人向往的“美好社會”。有學者將“美好社會”的圖景描繪為三個方面,一是異化勞動消除,人的主體性更好地彰顯出來,二是人民的美好生活需要得到更高水平的滿足,三是社會主義的整體優勢更好地發揮出來,讓社會更值得向往和期待。項久雨:《美好社會:現代中國社會的歷史展開與演化圖景》,《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說到底,“美好社會”就是立足于現實條件、指向人民美好生活的更高水平的社會標準。
讓社會既充滿活力又安定有序,體現了中國共產黨的治理辯證法,而“美好社會”則更需要統籌思維。首先要把社會建設和社會治理結合起來,不僅要解決社會中的矛盾,而且要盡可能消除產生矛盾的原因,完善就業、養老、醫療等社會保障體系。其次要把社會治理與社會發展統一起來,在歷史性地解決了絕對脫貧問題的基礎上進一步縮小貧富差距、促進共同富裕,讓人們在發展中有所得、在未來里有所盼。再次要把物質層面的治理和精神層面的治理統籌起來,不僅要解決社會中存在的沖突,使社會安定有序,而且要解決現代生活方式引發的心理障礙;不僅要讓人們安居樂業、在身體上有安全感,而且要讓人們在心理上有足夠的安全感、更多的獲得感、充足的幸福感。“美好生活”不是一個量化的硬指標,無法通過任何精準的計算或理性的設計能夠達致,它需要我們在進一步完善制度機制的同時,更自覺地將“以人民為中心”的治理理念真實地體現在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美好生活、全面發展上。
(二)以“市域社會治理現代化”為社會治理現代化總抓手
社會治理千頭萬緒、千變萬化,在實踐中必須有一個總抓手,才能起到綱舉目張的作用。這些年來,我國基層治理卓有成效,而隨著社會全面現代化步伐的邁進,縣域范圍內的基層治理也面臨著諸多因地域限制而產生的新挑戰。首先是互聯網的發展使諸多社會沖突超出了縣域范圍,需要跨縣跨部門的協作才能有效解決,網絡詐騙即是一例。其次,中國式現代化是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現代化,環境治理必然是社會治理的重要方面,而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往往影響范圍較廣,并非一個鄉鎮或縣區能夠統籌解決的。再次,如何處理好農村和城市之間的融合問題,成為新征程上推進城鎮化改革的重要問題,而這種統籌必須要超出縣域的范圍。最后,社會治理的法治化、科學化,必須依靠政府更強更有力的資源配置功能(包括立法),而縣級政府并沒有立法權,政府的協調能力也很局限。社會治理必須突破基層治理由于地域局限而面臨的治理瓶頸,才能繼續走向現代化。這需要我們轉變思路、創新方法,以“廣角”觀察基層社會治理、用“統一”化解“對立”。而“中國式現代化”的“共同體”思維,恰恰要求我們把社會治理單元從鄉村、縣域提升至市域,發揮市域承上啟下、上傳下達、統籌城鄉的關鍵作用,市域社會治理因此成為社會治理現代化重要抓手。具體而言,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市域社會治理必然成為實現傳統和現代交互對話的重要基地。中國的現代化必須要認真對待幾千年綿延不斷的中華傳統文化。如何在現代生活中滴入傳統文化的精華,是我國社會治理的難題之一。在基層治理中,我們摸索出一些好的做法,例如把鄉規民約納入社會規范體系、探索現代鄉賢制度等。市域治理在探索傳統和現代交融時,要讓人們既能享受到現代生活的便利,又能留得住“鄉愁”。社會治理現代化以市域為抓手,并不是西方現代化語境中的“大魚吃小魚”或“城市吞并鄉村”,而是統籌鄉村治理和城市治理,運用市域的“廣角優勢”讓基層治理問題迎刃而解。也就是說,市域治理現代化實際上是鄉村和城市社區兩種類型的基層治理在市域中的系統融合和有機互動,實現一種“乘法式”生長。在中國式現代化范式下,傳統和現代不是分置于鄉村和城市,而是同時承載于二者之中,合并為有傳統特色的現代生活。
第二,市域社會治理將為培育社會組織、激發社會活力提供最佳空間。政府應用技術對社會實施管控、維護社會穩定只是社會治理的一個向度,更重要的是在提升“硬能力”的同時,通過制度建設培育和發展社會組織,拓寬民眾參與社會治理的渠道。郁建興、任杰:《市域社會治理現代化的科學內涵和前進方向》,《政策瞭望》,2021年第1期。社會組織是激發社會活力的核心要素,而我國社會治理體系中最薄弱的環節卻是社會組織發展不足。在縣域的層次內,由于人口和資源有限、政府力量占主導,社會組織不容易成長壯大。它的生成需要更廣闊的空間,除了地域空間之外,主要是制度空間和文化空間,而市域范圍正好提供了更為有效的制度基礎和多樣性的文化基礎。一方面,“規范產生秩序”,社會組織的有序成長必須要有安全高效的法治平臺,而市域能提供較為完整的法治運行系統;另一方面,“基數決定票數”,只有依托大城市,才能更容易找到異質社會的利益聚合點,社會組織才有可能吸納來自不同階層的共識。基于此,市級政府為社會組織提供政策支持,市域法治為社會組織建立規范體系,是未來市域治理現代化的努力方向。
第三,市域社會治理構成抵御現代風險、預防風險外溢的“應急中樞”。社會治理必須要為現代化發展提供足夠的動能,同時也要為現代化的負面影響打造足夠的應急機制。2019年武漢暴發新冠肺炎疫情、2021年鄭州暴雨成災等,暴露出現行社會治理體系的漏洞,社會治理效能在治理機制失靈時逼近零點,而這些治理危機均在市域范圍內出現絕非偶然。現代社會治理本質上是一個信息匯集、傳導、處理的運行系統,而市域則是信息交匯的樞紐,這一系統正常運轉時,市域信息處理能力高低影響不大,而一旦系統運轉出現障礙,市域就很容易成為信息盲區,不斷積累的社會矛盾與危機很容易突破界限演化為更嚴重的社會問題。因而,如何為市域安裝預警系統,提高市域防控社會風險和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必將成為一個時期內提高市域社會治理現代化水平的重點和難點。
(三)以制度供給推進社會治理法治化
社會治理現代化的題中之義就是實現法治化。但“法治化”并不僅僅是把社會治理成果以規則的形式確定下來,而是既要把社會治理內嵌到法治框架之內,實現法治化治理,又要讓法治理念和機制成為社會機體的內循環系統,構建社會化法治。這意味著,法治在社會治理中不僅是一種治理方式,是實現其他現代社會價值的手段,而且也是社會現代化的標識,其本身就是一種現代精神。
首先,依靠法治凝聚和強化社會共識。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只有全面依法治國才能有效保障國家治理體系的系統性、規范性、協調性,才能最大限度凝聚社會共識。”習近平:《堅定不移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提供有力法治保障》,《求是》,2021年第5期。中國式現代化是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人口基數大、50多個民族等特性決定了社會差異性很大,要在不同地域范圍內實現有效的治理,必須要凝聚社會共識,而不能單靠領導層面的決策。而法治是社會的“最大公約數”,能夠在尊重社會多樣性和差異性的基礎上,最大程度凝聚和表達全社會的共識。一方面,通過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以共同價值凝聚社會法理共識,進而將法理認識轉化為切切實實的法律規范、執法決定、司法裁判等,提升社會的包容性、協同性和善治水平。另一方面,增強全社會的法治信仰,樹立依法辦事的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引導人們形成辦事依法、遇事找法、解決問題靠法的習慣。
其次,依靠法治規范社會行為,確保社會安定有序。在“中國式現代化”的語境中,社會治理現代化是演進和變革復合推進的過程,這意味著朝令夕改不行、舉國劃一也不行,必須要在從中央到地方各層次、從經濟到民生各領域都具有一以貫之而合乎民情的制度設計和執行。例如,“楓橋經驗”是基層化解矛盾糾紛的重要途徑,但如何以楓橋經驗為據點建立起一整套預防性法律制度體系,是我們在構建法治社會中必須解決的問題。潘劍鋒: 《完善預防性法律制度》,《人民日報》,2021年1月19日第9版。同時,在多元共治的現代化格局中,政府、市場、社會、個人的一切活動都需要由法律劃定邊界。因此,在構建法治社會過程中,我們需要為政府職能轉變、建立服務型政府夯實制度基礎,為保障良好的營商環境、推動市場和政府良性互動確立法律規則和框架,為社會組織合法成長、公益事業有法可循、公眾參與規范有序提供法治支撐和保障。
再次,依靠法治保障人民權益、實現人民安居樂業。在“中國式現代化”語境中,社會治理不僅是要實現物的現代化和制度的現代化,而且要以人的現代化為最終目的,法治在其中承擔的重要任務在于,通過維護公平正義、保障人民權益,讓人民有更多的公平感和獲得感,讓法治成為人民的維權利器和心靈依歸。例如,我國民法典規定了滿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諸多重要權利,為中國社會治理現代化提供了規則書和工具箱,是中國民權保障、民生改善、民業興旺、民心和順、民風文明的壓艙石。黃文藝:《民法典與社會治理現代化》,《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年第5期。在社會治理領域,我們要進一步完善滿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法律制度,尤其是勞動法和社會保障法、特殊群體權益保障法、公益慈善和社會組織法等社會領域立法,以及與鄉村振興、農民權益保障相關的法律法規制度建設。楊思斌:《社會法的概念辨析與體系框架》,《學習論壇》,2020年第8期。
(四)以科技賦能推進社會治理數字化
中國式現代化快速推進于數字時代,數字科技成為重塑社會治理的基礎性力量。2021年3月11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提出:“加強數字社會、數字政府建設,提升公共服務、社會治理等數字化智能化水平。”中國式現代化必然是面向未來的現代化,以現代數字科技實現對傳統社會治理技術、手段、設備改造升級的“數字治理”將成為社會治理現代化的重要引擎。我國現有的社會治理創新實踐表明,即時通信技術、應用軟件技術、物聯網技術、智慧治理整體方案等現代科技融入社會治理,有助于擴寬社會參與渠道、延伸民主監督觸角、凝聚多元主體以促進“協同治理”,有助于打破“信息壁壘”、消解“信息孤島”、優化信息對接以促進“精準治理”。溫丙存:《科技支撐社會治理實踐的路徑、技術與賦能——基于全國創新社會治理典型案例的經驗研究》,《治理現代化研究》,2021年第4期。但是,“數字治理”并不僅在于把數字要素像零件一樣裝入社會治理系統,更在于讓科技創新倒逼社會治理創新,推動社會治理的科學化。
從中國式現代化范式對“形式理性”的批判來看,數字科技賦能社會治理現代化,首先必須要打破形式主義窠臼,杜絕“指尖上的形式主義”。數字治理的目的在于提質增效,而不是政府績效的一個噱頭。中國式現代化是以人民美好生活為終極目的的現代化,數字政務、數字法治、數字改革不能“唯數字至上”,而要看是否真能解決問題、真能滿足人民需要。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同我們黨的性質宗旨和優良作風格格不入,是我們黨的大敵、人民的大敵。”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習近平關于“不忘初心、牢記使命”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194頁。隨著“數字治理”逐漸成為基層社會治理重要方式,一些地方政府跟風開發了許多數字平臺、應用軟件、APP等,但也滋生了“僵尸類”“空殼類”APP,尤其是網絡工作群中的強制點到打卡、微博微信強制推廣、濫用網絡積分排名等形式主義問題,這些“過度數字化”不僅沒能提升社會治理效果,反而占用了大量時間和精力,讓基層干部和群眾叫苦不迭。所以,數字融入社會治理不是越多越好,而要以效率和效能為標準,要整治形式主義、防止數字濫用和浪費、提升社會治理工作隊伍系統高效運用新興科技手段的能力。
其次,要避免掉入科技陷阱,防止“數字任性”。科技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科技融入社會治理自然也會帶來由科技本身產生的問題。例如,數據的海量收集和無障礙流通引發個人信息權益受到侵害,“人臉識別”技術濫用侵害人的尊嚴和自由,網絡黑客入侵計算機系統導致網絡安全問題,無人駕駛車輛發生交通事故的責任認定問題,諸如此類的科技問題也隨著科技手段的廣泛運用而成為社會治理的新問題新困惑。由科技產生的問題當然也可以由科技升級或科技創新來解決,但更重要的是“科技不能任性”。雖然現代社會必然是智能社會,現代科技必然要成為社會治理的重要支撐,但現代社會治理不能簡化為“數字帝國”。換言之,社會治理不能“唯智治化”,而要更好發揮法治的規范作用、德治的引導作用,讓“數字”在科學、人本、公正、包容、共治的法理框架下健康運行。此外,任何科技都存在失靈的風險,社會治理必須要為“數字失聯”做好預案。小到一個應用軟件無法使用,大到一個城市停水停電停網,在網絡便利忽然間消失的時候,社會治理系統還能否正常運轉?這是社會治理走向現代化必須要認真對待和解決的難題。
“在西方國家的現代化歷程中,工業化、城鎮化、數字化是按照時間順序先后接替出現的,每一個時間段只需要應對一種社會變化。但是,中國作為后發現代化國家,如同一個壓縮的‘時空膠囊’,需要同時推進工業化、城鎮化、數字化進程。”張建峰:《數字治理——數字時代的治理現代化》,電子工業出版社2021年版,第29頁。中國式現代化是趕超型的現代化,而代表新生產力的數字科技無疑是現代化的加速器。中國社會治理一方面必然要在與“數字”的“親密接觸”和“若即若離”中走向現代化,另一方面更要為“數字經濟”的原創性創新培育社會土壤,為數字時代的高質量發展提供良好的數字生態和法治環境。
(五)中國式社會治理現代化的世界意義
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找到了一種不同于西方中心論的人類發展的再生之路,是“歷史”走向“世界歷史”進程中創造出來的人類文明新形態。韓慶祥:《“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學理闡釋》,《新華日報》,2021年7月27日第11版。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當我國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而是走社會主義道路成功建成現代化強國時,我們黨領導人民在中國進行的偉大社會革命將更加充分地展示其歷史意義。”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習近平關于“不忘初心、牢記使命”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39頁。“走自己的路”,是中國社會治理現代化最大的示范效果所在。立足世情國情民情,從本國實際出發解決社會治理中的實際問題,為發展中國家在高速經濟發展中保持社會穩定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方法論原則。中國在新征程上只有繼續保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定力,才能把我國社會治理的文化優勢、制度優勢和方法優勢更充分地展現出來,對世界各國產生積極的影響。
中國式社會治理現代化成果要得以推廣,必須要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下,推進區域社會治理的國際交流與合作。隨著全球化的縱深發展,世界各國越來越面臨著相似的社會治理危機和難題,例如網絡治理規則空洞、生態治理經驗匱乏、多元文化價值沖突、國際犯罪日益猖獗、災害治理能力薄弱、城市治理創新能力不足等。在新征程上,中國不僅要解決自身面臨的社會治理問題,而且也要承擔起一個負責任大國的角色,為世界各國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破解社會治理難題作出貢獻。在“一帶一路”建設過程中,我國提出了“共同、綜合、合作、可持續的安全觀”,把“平安中國”理念延伸到“平安亞洲”“平安世界”的層面,促成了全球范圍社會治理的價值共識。在《巴黎協定》的談判中,我國始終以合作共贏的精神發揮橋梁作用,主動承擔相應的國際責任,推動著全球氣候治理的共治進程。在新冠疫情防控期間,中國特色的疫情防控機制為全球風險社會治理提供了實踐參照,破解了現代公共治理中的信任危機和責任困境。中國式社會治理現代化要在與世界的良性互動和全球的整體圖景中走向未來,需要通過智庫媒體、學術論壇、國際組織、民間機構、區域共建項目等多平臺進行社會治理的交流、合作、互鑒。
中國式社會治理現代化成果要產生持續性的世界影響,必須要把經驗提升和理論構建工作置于要位。我國社會治理現代化的諸多經驗成果都有極強的可借鑒性,但尚缺少科學的歸納和理性的提升,還停留在口口相傳的“做法”和零散粗淺的“經驗”階段,較少形成可供復制的“模式”和可供研究的“共相”。我們有必要加強基層社會治理的科學研究工作,一方面以理性認知升華實踐中有效的做法,在特殊性中尋找普遍性,另一方面努力建構具有思想穿透力和話語融合力的社會治理理論范式。以“楓橋經驗”為例,它迄今未能完全走出國門,其主要原因之一在于尚未形成標識性的概念、尚未完成理論構建,基層社會治理的內在規律還未被準確揭示,推廣使用的條件和范圍尚未被明確闡釋,仍然是一種局部的、淳樸的感性經驗,沒有形成規律性的理性認識,這就要求我們加快“楓橋經驗”的理論構建,使“楓橋經驗”上升為“楓橋理論”。而“三治結合”的“桐鄉經驗”則因為學者們不僅從樸素的經驗中提煉出自治、法治、德治等概念,還與西方的“共治”理論進行了比較研究和哲學反思,構建了具有原創性的“三治融合”理論,使“三治融合”不僅寫入中國共產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報告,而且在世界上產生著越來越大的影響力。郁建興:《“三治融合”的持續創新》,《治理研究》,2020年第6期。再以浙江“最多跑一次”改革為例,一個看似偶然的地方治理實踐,在理論層面回答的卻是全球公共治理的核心議題,即如何從“政府中心主義”的治理邏輯轉向“以民眾為中心”,而正是學者的科學追問和闡釋才能讓特殊的地方實踐回答普遍性的世界之問。姜曉萍:《在特殊性中尋找普遍性——評〈“最多跑一次”改革:浙江經驗,中國方案〉》,《公共管理評論》,2019年第2期。
我們堅信,在新征程上、在新發展階段,中國式社會治理現代化不僅是“實踐”的現代化,也必定是“理論”的現代化,我國社會治理現代化的“中國之理”必將釋放“中國之治”的強大生命力,為發展中國家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提供可資借鑒的中國經驗、中國理論、中國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