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嘯天
1 廣義的詩教,不是教人作詩,而是教人做個詩性的人。詩教的鼻祖是孔子,《論語》中沒有一首孔子的詩。眼界高的人,往往不肯措手,不肯枉拋心力,止于想得到的好。然而孔子最是詩性之人。
2 詩教說到底是一種美育。它教人讀詩、愛詩、懂詩,而并不要人人都成為詩人。孔子說“小子何莫學乎詩”,而不說“小子何莫做乎詩”。孔子不作詩,孔門弟子也不作詩,但討論起詩歌來,都有很高的見地。他們是一群心智健康的人,是一群詩性的人。
3 馬克思說:“對于非音樂的耳,再美的音樂也是沒有用的。”而美育的目的,就是要讓人具有一對音樂的耳,以及一雙慧眼(閻肅詞:“借我一雙慧眼吧。”)。換言之,就是培養其審美直覺的能力。
4 《禮記·經解》云:“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何謂“溫柔敦厚”?一言以蔽之,近人情耳。故張問陶云:“好詩不過近人情。”
5 在人一生的教育中,詩教的作用超過“思教”。馮小剛談電視劇拍攝理念,曰:有意義不如有意思。寫詩亦如之。所謂意義,即思想教育。所謂意思,即審美教育。此之謂“詩可以興”。審美教育,莫如詩教。
6 在我看來,《聲律啟蒙》的重要性不亞于《三字經》,更不用說《弟子規》。可以教兒童認識漢語之美,領略平仄思維與對仗思維的魅力,領略母語的魅力,從而由熱愛母語而熱愛家鄉、民族和祖國。背得一段也好。
7 奧登說:“詩的功用無非是幫我們更能欣賞人生,反過來說,幫助我們承擔人生的痛苦。”普陀山的普濟寺有一塊匾額曰“與樂拔苦”,就像是這話的縮本。
8 詩使人以審美態度觀賞人生。鄭家詩婢一個說“胡為乎泥中”,一個說“薄言往訴,逢彼之怒”時,就消解了涂炭之苦。楊子榮見坐山雕,答“天王蓋地虎”曰:“寶塔鎮河妖”,就化險為夷,作用相當于對詩,有游戲的意味。
9 李后主之詞超越詞人一己之利害,把一切眾生傷逝的悲哀都寫出來,也就幫助眾生承擔了人生的痛苦。所以,王國維說他:“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10 只要是詩人,必有慈悲的一面。譚元春評曹操:“此老詩中有霸氣,而不必王;有菩薩氣,而不必佛。”“有菩薩氣,而不必佛”,也便是詩心深契佛心的一轉語。
11 “歡愉之辭”可以幫助我們更能欣賞人生,“窮苦之言”則幫助我們承擔人生的痛苦。這是一塊金幣的兩面,缺一而不可。所以陶淵明說“欣慨交心”,弘一法師說“悲欣交集”,王蒙說“淚盡則喜”。
12 “金剛怒目”與“菩薩低眉”,也是一塊金幣的兩面。所以,“詩可以怨”,其于佛心,雖不中亦不遠矣。
13 詩詞學會要談詩詞,不可越俎代庖,忘了本等。將近來讀到的驚艷之作,與人分享,即善莫大焉。
14 詩者,釋也。人秉七情,應物斯感,或為之苦惱,或為之困惑,或為之激動,或為之神往,“心有千千結”。須釋而放之,才能復歸寧靜,復歸圓融。故白居易曰:“泄導人情。”釋放,即放下。放下,即般若。以此觀之,詩心之深契佛心,非偶然矣。
15 在通常情況下,詩心歸詩心,佛心歸佛心,無須混為一談。詩的立場是執著人生的,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而佛的態度是通向彼岸的,滿足人們的靈魂需要——風馬牛不相及。不過,唐詩高處往往通禪。或者說,詩心深處,往往契合佛心。
16 有一種觀點認為,喜悅會影響詩的深度。王蒙說:“我二十二歲以前也是這樣想的。而我后來的經驗與修養是‘淚盡則喜。喜是深刻,是過來人,是盔甲也是盾牌……請問,是‘為賦新詩強說愁深刻,還是‘卻道天涼好個秋深刻呢?是淚眼婆娑深刻呢,還是淡淡一笑深刻呢?”
17 詩的方法,也通于禪。司空圖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禪宗則說:“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嚴羽說:“大抵禪道唯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故也。”
18 詩才,是從閱讀中產生的。讀到什么份兒上,才可能寫到什么份兒上。讀到見了詩家三昧,不寫則已,寫必不落公共之言,下筆即有健語、勝語、妙語,而無稚語、弱語、平緩語。
19 什么是詩人?我有一個定義——凡用全身心去感受、琢磨人生而又有幾分語言天賦的人,便有詩人的資質。
20 一個詩人有兩個琢磨,一是琢磨生活,二是琢磨語言。兩個琢磨都到位時,寫出的東西“不擺了”。
21 只琢磨語言,不咀嚼生活,會失之淺(陸游曰:“紙上得來終覺淺。”),失之油滑。只琢磨生活,不推敲語言,會失之粗,所謂字詞句不到位。粗淺,非詩之至也。反之,是深細,是精深。
22 作者一要妙悟,二要飽學,三要不端架子,四要不落俗套,五要文白兼善。天機清妙而學富五車者,偶爾為之,便成妙諦。
23 我小時候看過一本蘇聯讀物,書名叫《我看見了什么》。對這本書我只記得十來頁內容,卻非常喜歡這個書名。因為,它符合我的一個寫作理念,就是:寫作能力、寫作水平是從看書中得來的,寫作水平取決于“我看見了什么”。
24 我有一句話,是依照孔子的一個句式造的一個句,就是“讀也,寫在其中矣”。這是我自己的一個人生體驗,就是人的寫作能力,是從哪里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不是。人的寫作能力是從閱讀中得來的。
(周嘯天,四川省渠縣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中心研究員。中華詩詞學會顧問、四川省詩詞學會名譽會長。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得主。曾獲《詩刊》首屆詩詞獎第一名、第五屆華夏詩詞獎第一名、2015詩詞中國杰出貢獻獎等。著有《中國絕句詩史》《簡明中國詩史》《詩詞賞析七講》《詩詞創作十談》《周嘯天談藝錄》《嘯天說詩》〈6冊〉《將進茶——周嘯天詩詞選》《周嘯天選集》等。主編有《唐詩鑒賞辭典》《詩經楚辭鑒賞辭典》《元明清詩鑒賞辭典》《歷代分類詩詞鑒賞》〈12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