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瀾
當今社會被稱為“讀圖時代”,圖片帶來的沖擊和震撼遠超文字,而手機拍攝的視聽文本在技術的加持下已然成為高效便捷的傳播形態之一。人們戲稱的“顏值即正義”的社會觀念越發促進了美顏技術的發展。隨著各類手機美顏軟件的推廣和下沉,獲得一張膚白貌美的個人照片不再需要掌握PS等圖片精修技術,人工智能就可以精準識別人物面容,從而進行瘦臉、磨皮、美白等一系列操作。根據一項對手機美顏軟件的用戶調研,女性用戶是某款美顏相機使用人群的主力軍,占比高達88.8%①。女性對美顏相機情有獨鐘的背后,體現的是美顏技術高度滿足了女性對“美”的追求和社會對女性形象的標準化期待。
“美顏”技術得益于深度學習、圖像處理、圖形學的發展。其中,“美顏”中人臉檢測、人臉關鍵點定位依賴深度學習技術,而瘦臉、磨皮和美白得益于計算機圖形學技術。技術背后體現了社會文化和價值取向的復雜性。美顏拍照技術的流行不僅因為“顏值即正義”的普遍化,還因為顏值被認為是一個人的自我管理能力與自我控制能力的判斷標準(彭蘭,2018)。例如,通過使用美顏軟件,人們便捷高效地獲得了社交平臺自我展演的素材,實現網絡社交的連接與區隔(冉華,劉瑀釩,2021)。從批判視角看,借助美顏技術呈現的影像是一種現代文化景觀,這種景觀讓我們在社交平臺上塑造完美的自我形象,使之盡量符合“白、瘦、美、萌”的審美時尚,從而構筑自我的認同性,但同時也剝奪人的真實性、個性、主體性和生活私密性等權利(范紅霞,孫金波,2017)。
在女性主義范疇中,西蒙娜·德·波伏娃提出“第二性”,即女性是相對于男性而存在和定義的“他者”,處于派生、從屬、被決定的境遇。長期以來,社會價值默認了以陽剛、血性、擔當等為核心的男性氣質和以柔美、溫順、害羞、謙恭等為核心的女性氣質。其中,男性處于主導的霸權地位,女性處于從屬地位。桑德拉揭示了女性氣質的形成過程是一個有組織、有結構的規訓計劃:女性的外表儀態和言行舉止等被要求遵守統一的標準,以建構具有女性氣質的理想身體,女性身體淪為“機械的和屈從的”、劣等地位的肉體。并且,無處不在的社會觀念和意識向女性生活各方面滲透,具有彌散、匿名和微觀特征的規訓權力造成了女性氣質是自然生成的假象,許多女性“內在化”了這種對自我的規訓而不知(王韻,辛笑穎,2020)。
美國學者戈夫曼在《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現》一書中提出擬劇論,認為生活中的每個人在特定的情境、不同的舞臺上,根據社會對我們的期待及一定要求調整自己的行為,從而進行角色呈現。在社交媒體互動過程中,女性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迎合社會對自我的期待,通過美圖軟件調整和美化自我形象,以期獲得社會的正向反饋。戈夫曼將表演劃分為理想化表演、神秘化表演、誤解表演和補救表演四類。其中,理想化表演的核心是“掩飾”,為了展示理想化的形象而遮蓋那些與社會公認的價值、規范、標準不一致的行動。不同于現實生活中的具身表達和交流,社交平臺上的編輯自我和呈現形象具有一定的時差。這種異步性使得互聯網上的呈現更像是深思熟慮之后的展演,在此期間人們可以展現出最好的自我(冉華,劉瑀釩,2021)。
在呈現效果方面,部分短視頻平臺呈現出刻意與炫耀的異化表現(邱犇,2021),而社交媒體自我呈現對主觀幸福感的影響效應大小取決于自我呈現的方式,即積極自我呈現和真實自我呈現均能顯著提高主觀幸福感,消極自我呈現顯著降低主觀幸福感(毛良斌,2020)。一些分手者的行為體現出“反向自我呈現”的現象,自我消除也是一種印象管理行為(董晨宇,段采薏,2020)。
綜合以上文獻探討,美顏圖片的展示空間多為線上的社交媒體,女性利用精修過的文本展示自我的行為是一種典型的帶有規避和掩飾特征的理想化表演。本文關注女性用戶的美顏自拍實踐,以及基于“美顏”表現出的女性氣質是如何在社會文化建構過程中被選擇和形塑出來的,研究社會固有觀念如何形塑女性的理想化表演,探討這種理想化表演具有什么特征,如何作用或反作用于女性氣質的建構,對實現真正平等的性別身份認同感有何作用。
通過滾雪球抽樣方式,研究者選取年齡在19~24歲之間的10位女性(如表1),選取標準為一個月內至少在社交媒體(微信朋友圈、微博、小紅書、抖音等)發布10次帶有美顏編輯痕跡的自拍影像。受訪者所在地區包括蘇州、上海、成都、南充四個城市,職業身份有學生、抖音博主、護士和會計師。根據格蘭諾維特對強關系和弱關系概念做出的相關界定,本研究的受訪者與研究者既有強關系連接,也有弱關系連接,即既有親屬和朋友,也有認識時間較短的泛泛之交,以保證此次訪談內容的多元化。

表1 受訪者情況一覽表
研究者首先觀察受訪者在社交媒體平臺發布的美顏自拍影像,其次對每位受訪者進行平均兩個小時的深度訪談。訪談內容包括在何種情境,面對何種訴求需要發布美顏自拍,美顏技術何以吸引女性高頻次發布美顏自拍,發布之后的社交反饋如何,受訪者的下一步理想化表演行為是什么,等等。
訪談采用線上線下相結合的方式,時間從2021年12月1日到12月16日。訪談結束后,通過整理訪談錄音稿和訪談筆記,得出了兩個方面的研究發現:一是正向形塑體現為技術賦權下對女性氣質的規訓;二是相對于社會主流價值的“負向”失調體現為意識覺醒后的反理想化表演。
美顏相機在女性群體的消費首先是一種新技術被采納和擴散的話語和實踐。創新擴散是技術采納的重要理論框架,而技術特征及其社會功能是在社會文化建構的過程中被選擇和形塑出來的②。隨著手機技術的飛速發展,圖片精修不再依靠復雜且難度較高的電腦軟件,普通用戶僅用手機就能操作。技術門檻的降低更意味著受眾范圍的擴大,而社交媒體的發展也為美顏后的影像提供了展示空間。
“現在修圖這么方便,如果我用原相機拍攝,用美顏軟件修的話,只需要5分鐘不到。要是直接用美顏相機自拍,那基本上不需要后期。再說現在誰的手機內存裝不下一個美顏軟件啊,只要有一個手機,就不怕拍不出好看的照片,畢竟大家都喜歡看好看的照片?!保‵H,學生)
女性借由美顏照片自我展示的原動力來自社會對其的印象和要求,“大家都喜歡看好看的照片”體現出社會的共識性要求。在《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一書中,吉登斯分析了“身體”與“自我”之間的關系。他認為現代人依靠基本信任去建立心理“保護殼”,這個心理保護殼抵御一切與個人相沖突的事物,以維持每個人基本的安全感,以此向他人證明自我存在性。通過美顏軟件精修自我容貌以獲得社會普遍認可的自我呈現,賦予女性對自我身體的控制權。這體現出她們的意志力與行動力,也可以彰顯出個人或群體的某種優越感與成就感③。
技術發展看似給女性“變美”提供更多的選擇和操作空間,但增加的選項被固定在一套審美體系之下,無論這套話語體系之下的選擇有多少,都沒能跳脫出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刻板印象。權力將肉體變成技術作用的對象來進行干預和征服,誰來定義“美”以及通過何種方式將被定義的美內在化體現了權力的運作。??抡J為,“全景敞視”監獄的權力運作模式已被擴展至很多制度類型,包括學校、軍隊、醫院等,它通過紀律和規訓形成強有力的自我管控機制,肉體由自我的靈魂自發地進行管束。因此,福柯的權力觀具有微觀特征,即權力的運作猶如毛細血管式的滲透?!罢;被颉耙幏痘背蔀樵字菩园詸嗟牧硪环N形式,它潛入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④。但沉浸在修圖和一片對美的稱贊中的女性,自然很難意識到狂歡的背后是有預謀的干預和征服。
“我在抖音上發布視頻照片是我賺錢的方式。我必須每天保持活躍度,用美顏照片來吸引人的注意力,讓大家知道我一直都是這么美。其實我長得不算特別好看,大概平均值之上吧,但我要用這個(顏值)來吃飯的話,就還差得遠,所以我得精修每一張圖片。開直播視頻時,我一般會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將美顏效果拉到最大,這樣才可能吸引別人給我打賞呀!(笑)”(LXL,抖音博主)
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一書中提出有一種最美的消費品——身體。這一概念背后,通過當代身體策略構建出物質性主題,由此引申的廣告中的休閑、“苗條”等,都是由各種媒介符號組合形成的消費現象。在消費社會中,女性身體和外延出的消費品被認為具有極大商業價值,這種價值依附于將女性作為“第二性”。以往具有私密性質的打扮逐漸向公共空間中的身體消費行為過渡和轉變,美顏技術賦予女性便捷方式,以對身體實施虛擬改造和修飾。“這甚至被視為消費時尚,引導女性對身體投資,進而換取更多的經濟回報和精神回報,身體完全被異化為自我和他者的工具?!雹?/p>
“我在私立醫院當護士,每天的工作就是和病人打交道?,F在競爭這么強,老百姓都不大相信私立醫院的醫療水平,我們只能爭取一些病情不太嚴重的病人。我發美顏自拍的同時大多會配有 ‘今天在醫院待了一天好累’‘今天遇到一個很暖心的病人’等與醫院相關的文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吸引朋友圈里的人的注意,時不時提醒一下他們還有我這個熟人在醫院上班呢,讓他們有需要的話可以想到我們醫院。”(SM,護士)
“身體的地位是一種文化事實,無論在何種文化模式中,身體關系的組織模式都反映了事物關系的組織模式及社會關系模式。”女性的身體被工具化,她們迎合社會期待,通過美顏軟件磨皮、美白、瘦臉,美化自己的線上臉部特征,在社交平臺上發布的美顏自拍被當作社會身份和地位的能指,并以此吸引注意力,反作用于社會身份。
綜合訪談資料,10名受訪者共計18次提到了諸如“有點麻煩”“累了”“感覺美顏照片發多了不太好”等明顯帶有負面情緒傾向的話語。有學者提出“社交媒體倦怠”的概念,表現為感受到侵擾感、焦慮、低價值感、抑郁、厭煩、情緒耗竭、興趣低下和不滿意等負面情緒,以及在社交媒體上潛水、減少互動頻次、對社交媒體的回避、消極使用、屏蔽、逃離、替代、退出、卸載等負面行為。女性美顏軟件的使用者意識到由于修圖技術下沉帶來的審美疲勞,她們理想化表演帶來的“顏值紅利”正在逐漸減少。
“我記得我是六年前開始玩這個(美顏相機)的,當時用這個軟件拍照后發朋友圈可以收獲好多贊?,F在不行了,朋友們都見怪不怪了。主要是因為大家都玩,都是統一的白皮膚、大眼睛、尖下巴,不得不說,我自己都有一點審美疲勞。”(HYQ,會計師)
“上了大學之后加了很多學校的老師和同學,有的僅有一面之緣,我不想把自己私人化的自拍展示給他們看,但是又覺得分組很麻煩,就會挑一些看起來中規中矩、美顏沒有那么過頭的照片發出來。”(DWQ,學生)
列斐伏爾在關于節奏的論述中提及人的身體在日常生活中呈現為一種“節奏的綜合體”,即“復合節奏”。當某種節奏與整體節奏的協調出現問題的時候,身體就處于“異步節奏”⑥?!爱惒焦澴唷焙芎玫亟忉屃巳缃裆缃黄脚_上的美顏自拍倦怠行為:基于社交和工作的壓力不得不呈現出社會所希望的完美狀態。在理想化呈現初期,社交媒體的交互性使得個體對發布美顏照片有了反饋的期待,但隨著他人點贊、評論呈下降趨勢,女性無法從他人反饋的鏡像中完成對自我的觀察和評價。在社交媒體上進行理想化表演本就伴隨著對社會反饋的希冀,可以為使用者帶來自我滿足和心理愉悅,如果缺少反饋和互動信息,則會與內心期待相悖。
值得注意的是,10名受訪者在訪談過程中都表述出“過多展示不太好”等類似話語。部分在大學里接觸過相關女性主義觀點的學生會有意識地規避展示太過于自我或有可能暴露隱私的美顏照片,即使只有中專學歷的兩位護士也隱約察覺到了在美顏相機引導下審美狂歡的背后“技術的設計者還真是居心叵測”(SM,護士)。
凝視是一種視覺實踐。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提出,“他人的注視使我在我的在世的存在之外,沒于一個同時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的世界的存在中?!雹吒?聞t為凝視輸入了權力的維度。而女性主義繼承和發展了凝視中的主體性和權力關系的思想,將之運用到性別話語中。男性凝視“是一種將女性物化、化為景觀并成為可欲對象的心理機制”⑧。女性的身材、長相被視為具有視覺刺激性的被看的形象。在男性凝視之下,男性是“看”的主體,而女性則是“被看”的客體,“看”與“被看”的關系中蘊含著男性統治的社會性別秩序。
“我之前幫一個研究所拍宣傳片,加了一位老師微信好友,我從來沒有看到這個老師發朋友圈,以至于我都以為他把我屏蔽了。直到有一天,我發了一組我精修過的照片,那個男老師突然給我點贊了,還私戳我說‘好看’。我都震驚了,從此以后,我發照片會非常小心。要么減少發照片的頻率,要么多發發我跑步或者練拳擊的照片,并謹慎地檢查該屏蔽的人有沒有屏蔽?!保℅WY,學生)
發布在社交平臺上的美顏照片有時會被男性朋友點贊和評論,其中攜帶著權力運作和欲望糾結。男性通過發布在社交平臺上的美顏照片獲得視覺刺激和對權力的感知,從而對女性身體符號加以控制和占有。接受過系統女性主義知識的受訪者會下意識地抵制這種凝視帶來的不適,通過減少發美顏自拍的頻率或呈現自己多元的身體形象來抵抗女性氣質的規訓。
美顏技術作為一種外部力量,對個體和社會施加顯著影響,體現為無形中的男性對女性的凝視,也體現為父權制社會對女性氣質的約束和規訓。這種潛在的對女性個性解放的阻礙以各種形式滲透進日常生活實踐中。女性在社交媒體上利用美顏照片展現出的“白”“瘦”“美”“萌”的理想化表演,本質上是對傳統性別身份的認同和迎合。值得慶幸的是,在社會固化觀念構筑的窠臼里,有不少女性在失調的自我展演中得以覺醒,開始有意識地反抗和抵制此類如白細胞式的權力入侵。但是個人力量在這個社會的集體意識中猶如螳臂當車,不得不一定程度地陷入這張交織著文化與技術的霸權之網。
注釋:
①冉華,劉瑀釩.美顏的動機、意義與解讀——青年女性照片編輯行為的質性分析[J].新聞與寫作,2021(04):32-39.
②梁君健,陳凱寧.自我的技術:理想用戶的技術劇本與手機廠商的技術意識形態[J].新聞與傳播研究,2021(03):75-91+127.
③彭蘭.美圖中的幻像與自我[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8(12):14-18.
④王晴鋒.福柯與戈夫曼:社會思想之比較研究[J].社會科學研究,2019(04):105-112.
⑤劉俊榮.自我、身體及其技術異化與認同[J].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05):30-36+154.
⑥戴宇辰,孔舒越.“媒介化移動”:手機與地鐵乘客的移動節奏[J].國際新聞界,2021(03):58-78.
⑦[法]薩特.存在與虛無[M].陳宣良 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
⑧朱曉蘭.文化研究關鍵詞:凝視[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