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師

劉夏

頭發不僅關乎每個人的生活幸福指數，也為拉動國民經濟做出了貢獻。頭發濃密的，可染可燙可卷可拉直；頭發稀少的，可鞏固可補種；頭發消失的，可戴假發可重新改良頭皮爭取再生……正如草木茂盛體現了大地的生機，發須茂密也是人生命力旺盛的表征，難怪頭發在人類精神和物質領域一直都占有重要的分量。

在我小時候，除了逢年過節或者結婚等重要時刻，村里的理發師平常并不是很重要的角色，因為媽媽們和妻子們很自然地承擔了這一任務——一把大剪刀基本就能勝任，咔嚓咔嚓幾下子就能剪好。女孩子通常都扎辮子，每年剪一兩次就行，剪下來的辮子還能賣給收頭發的小販。男孩子和男人們的頭發一兩個月就要剪一次，講究點兒的家庭主婦會買個電推子，無師自通地剪剪推推，省卻了去理發店的一筆錢。我同桌張玉米家男孩子多，很不講究，經常好幾個月不理發，頭發像荒草一樣。大家編派他：“玉米的媽水平高，不用剪子不用刀，一把一把往下薅！”班主任李老師看不下去的時候，某天會從家里帶個電推子，下課時揪著張玉米的頭發，像推土機推土一樣幾下子就把他剃成了光頭。“荒草”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光禿禿的腦殼，張玉米瞬間縮小了一號，模樣也改變了，連平日的囂張氣也被抽掉了，顯得傻里傻氣的。后來我讀到悲情英雄參孫和美女大利拉的故事，便想到了被李老師剃頭的張玉米。

我鄰桌春花的媽媽是理發師，據說曾專門到鎮上培訓過。逢年過節的時候，我會陪著弟弟去春花家理發，趕上人多還要在那兒排隊等著。她家正屋的墻上有一面大鏡子，鏡子前擺著一些理發或染發用的瓶瓶罐罐；一個黑色的大皮椅子會轉動，理發的人坐上去，感覺像個土皇帝。每年臨近春節她家都要忙一陣子，平時有結婚的也會去做頭發。春花媽媽作為村里多年唯一的理發師，始終保持著一頭利落的短發，絲毫沒有受到各種發型潮流的影響，簡直像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世外高人。正如某種理論所說，厲害的人往往是雌雄同體的，春花媽媽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她身材高大粗壯，說話大嗓門兒，直來直去。只要你坐上那把會轉動的大黑椅子，大黑單子往你身上一罩，一根短繩圈往你脖子上一套，你的頭就成了她的掌中之物，你整個人就只能聽她擺布了。她拿著大剪刀和電推子在你眼前很快地晃動，一點兒顧忌也沒有，仿佛那不是什么利器，而是柔弱無害的棉花套子。如果覺得你的頭需要抬一下或者轉動一下，她絕不事先跟你商量，只是猛地向上一扳或者向左向右一扳，絲毫不擔心會擰傷你的脖子。如果你冷不防被這么一扳，發出了“哎喲”聲，她則表示很不理解：“怎么啦？你怎么啦？你又不是紙糊的，坐好，坐好！馬上就好！這么多人都等著呢！”

春花媽媽的理發店保持多年不漲價，所以大家也一直去她那兒理發。雖然春花媽媽理發時很不溫柔，但不得不說，她在理發方面還是頗有些天賦的。她有一種難得的直覺，打眼一看你的臉，就能準確地說出你適合什么發型，然后三下五除二就先給你整出點兒效果來。如果你對她的建議不太肯定，她就馬上讓你看看大鏡子旁邊的墻上貼的那些彩色模特照片，讓你從中選一個當模子。那些照片中的模特都有一個時尚流行的發型，長的短的，彎的直的；臉蛋要么漂亮要么英俊，總之都比準備理發的人好看，自然能讓人對他（她）的發型也產生好感。如果你在理完發后表示不太滿意，她立刻確定無疑地告訴你：“你這是剛理完，不習慣，過兩天看習慣了就好了！”這個說法有很大的合理性和說服力，理完發的人對著鏡子左看看右看看，最終都順從地交錢走人，畢竟大家也不想承認自己是因為長得難看，所以才沒達到跟模特一樣的效果。事實上，春花媽媽這個安慰人的說法——不是不好看，主要是沒看習慣——也可以應用在生活的很多層面，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生活智慧。靠著這種智慧，很多時候我們雖然不太平穩地著陸，但繼而可以安穩地度過很多年月。

春花媽媽作為我人生中認識的第一個理發師，很長時間界定了我對理發師的基本概念。一部分原因是我對頭發造型要求不高，而且基本都是留長發，隨便剪剪就行。去年我搬到一個新小區，小區門口的理發店看上去很高檔。我那時工作剛上了個新臺階，準備犒勞一下自己，把頭發好好整一整。店員們都很年輕，很有禮貌地微笑屈身迎接。一個身材高大面貌英俊的理發師走上前來，詢問我的要求，不過他很快就看出我是個菜鳥，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于是便熱情專業地給我設計了一個最新流行的燙發方案。我本來沒想燙發，但聽了他的建議后，覺得不燙發而保留清湯寡水的頭發簡直對不起那個潛在的美麗的自己，于是就同意了。接下來，我像個備受寵愛的公主，花了五六個小時，被伺候著經歷了洗發、燙染、修剪、吹干定型的流程。我以前從來不知道，理發店的服務竟然可以如此精致，春花媽媽之外的世界可以如此神奇。特別是幫我洗發、燙染的小哥，手腳輕柔得簡直就像一團云霧。他在我耳邊輕聲細語，生怕驚嚇到我，尤其是推銷美容美發卡的時候，讓我聯想到希臘神話中的海妖塞壬。我多少體會到水手們為什么聽了海妖的歌聲后會紛紛葬身大海了。如果我拒絕小哥的推銷，我一定要忍受巨大的負疚感，于是我當場答應辦一張卡，趁著店里搞優惠活動。小哥給我燙完頭發后，理發師又進行了一番修整。他也采用了很夢幻的溫柔方式，梳理頭發的時候，我感覺他是在侍弄一個長著金羊毛的水晶玻璃球，生怕戳破了球，或者弄斷了金羊毛。

終于所有的流程都結束了，我像歷險過后的奧德修斯一樣長舒了一口氣。戴上我的高度近視眼鏡，我看見面前明亮的大鏡子中出現了一個有點兒熟悉的老年婦女。我平時雖然不顯年輕，但這一頭蓬松的小卷發讓我一下子老了二十歲，還是讓我有些難以接受。小哥溫柔地夸獎我的新發型，說比此前洋氣多了，新潮多了。看到我沒回應，他補充道：“可能您以前都是直發，看著卷發不習慣，過幾天就好了。”我想到春花媽媽的智慧之語，又想到整個流程中沒有人掐著我的脖子逼我接受，完全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便露出微笑，說：“你說得對，我主要是不習慣。”不過我結賬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轉而想到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就當享受了一下五星級服務好了，于是爽快地付費，并在旁邊小哥的微笑中辦了一張會員卡。

出門后，我在小區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一家看上去比較樸實的理發店。我推開門，里面好像沒有人，我喊了一聲：“有人嗎？”一個洪亮的女聲應道：“來啦！”接著從里屋走出來一個中年女子，笑呵呵的，又高又壯。我看著她，心里很踏實：“我剛燙了個頭，覺得不習慣，你幫我拉直吧。”她看了看：“行！你還是拉直吧，看著挺顯老！”我非常喜歡女理發師那肉乎乎但軟中帶硬的手指洗頭發的質感，最滿意的是她滿不在乎的快速度，抓頭皮的時候還微微有些疼。她咋咋呼呼：“我手勁兒比較大啊，如果弄疼了你就說！”我趕緊說：“不疼不疼，挺好的！有按摩效果呢。”折騰了幾個小時，我終于給打回了原形，并決定以后理發就來這個店，價格合理，還有兒時村莊春花家的感覺。話說殺雞就該用殺雞刀，宰牛刀固然不合適，指甲刀也是不行的。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