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國順

馬家灣有個老漢叫“倒頭馬”,六十出頭兒,原名馬兆賢,“倒頭馬”是他的外號。
馬兆賢老兩口兒樂善好施,性格開朗,人緣也好。三個閨女一個幺兒,閨女都嫁了人,兒子上了名牌大學。夫妻倆種了十來畝地,小日子也算可意。
這一年耙地的時候,拖拉機手讓老馬站在耙上增重。幾個來回后,老馬的雙腿有些打戰。腳底下那盤鐵耙在翻過大坷垃的時候猛顛了一下,把老馬顛進了耙空子里。老馬大呼小叫,拖拉機才停下來。當拖拉機手把老馬從耙下面拉出來時,老馬的一條小腿腳尖翻轉朝后,骨折了。去醫院正骨,只得臥床休息。老馬歇了兩三個月,家里地里的活計都耽誤了。
老馬腿上的骨傷還沒好,老婆說肚子痛,下身見紅。都六十來歲了,絕經多年,哪來的月經呢?閨女回娘家來,領著娘去醫院檢查,看罷檢驗單,嚇得眼黑腿軟——爹躺床上養傷,娘又得了宮頸癌,這不是天塌一樣!
女兒陪娘去鄭州治病,動了手術又做化療。老馬家里的錢花個精光,還借了二十多萬的外債。由病致貧,老馬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軟蔫了。
老馬強撐著去地里干活兒,可腿上的骨傷沒痊愈,鉆心地疼。他渾身無力,氣喘心跳,干脆收家伙回家。天長日久,十來畝地里的荒草長得齊胸口深。地里沒有進項,生活一天比一天緊巴。
每天除了侍候老婆吃飯服藥,剩下的時間,老馬就左一袋右一袋地抽旱煙。老婆心疼他,偷偷把旱煙袋藏了起來。老馬越發無聊,兩手捅在袖口里,蹲在門檻上,頭勾得像大麥熟了一樣。
莊子上素常愛跟老馬調笑的人再不敢多言,見他走過來,都遠遠地躲開。有人暗地里說:“老馬的心病害大了,咱拙嘴笨舌的也不敢去勸他。”又有人說:“唉,這一悶棍打得老馬夠嗆,老馬真成了倒頭馬啦!”
人嘴臭,這“倒頭馬”的綽號不脛而走。只要有人說起倒頭馬,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老馬。
倒頭馬有個姑表弟,早年做過木匠。后來家具商場興起,木匠漸漸就失了業,但表弟有心勁兒,轉手養起了豬。不幾年,小樓蓋起來了,一家人出來進去十分光鮮。
這天上午,表弟腰里別把斧子進了倒頭馬的大門。他并不和倒頭馬搭話,而自顧屋里屋外地看,連墻外的茅廁里都轉了轉,然后對倒頭馬說:“哥,這幾年我學會了風水地理,今兒個單一來給你校正一下宅子。這處院子哪兒都沒毛病,問題就出在這兩扇大門上!”說著就掂起斧子,朝那兩扇大門咚咚砸了幾下,又拉動兩扇門,開了合,合了開。原來開合時悄無聲息的大門,經他這么一砸,只要稍微一動就咯喳喳地響。表弟搓了搓手說:“書上有這一說,你這是門神失職,放進了鬼祟,鬧得你家不安生。我這一砸,門神驚醒了,以后就正兒八經管事了。還有一條,你這院子五行缺水,我得趕緊想辦法把水給你補上來。”
吃過午飯,表弟又去倒頭馬的左鄰右舍家里坐了一會兒,誰也不知他都說了啥話。日頭偏西,表弟揚長而去。望著表弟的背影,倒頭馬咂了幾下嘴:“乖乖,包相爺摟住娘娘睡——表弟這是演哪一出子戲嘞?”
第二天,表弟趕來了一頭母豬。母豬肥頭大耳,肚子鼓囊囊的。表弟跟倒頭馬說:“這母豬月底就要下豬崽了,看樣子不會下少嘍。豬為水畜,正好補你家的水。水財水財,有了豬,你指定發財!俗話說‘大富在命,小富在掙,咱莊戶人家,人窮架子不能倒。哥,你要打起精神來,千萬不能叫外人小看咱!”倒頭馬苦笑一下:“表弟,你哥這會兒是西瓜皮烤火——干透了。丑話說頭里,買豬的錢我是掏不起了。”表弟齜牙笑著說:“壓根兒就不要錢,但這豬也不是白送給你的——它要是死了,你得照價賠償。三年后,等你養豬的規模擴大了,還得把它還給我。”
此后,倒頭馬每天早晨起來去開那咯喳喳響的大門,門外總有個鄰居笑吟吟地問他:“起來啦?”
“起來啦!”
“起來了好哇!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啊!”
久之,近鄰們大早上只要一聽見咯喳喳的門響,都會隨口說:“倒頭馬起來啦!”
倒頭馬就愛聽這句話。他粉碎豬料,投食喂豬,清掃豬舍,一天到晚不識閑兒,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兒。
三年下來,倒頭馬的豬場發展到五百多頭豬,老婆也恢復了健康,兩口子整天忙得腳跟不沾地兒。每回成豬出欄,老婆都把那厚厚的一沓票子來回撥捻。
表弟又來了。倒頭馬把他領到豬舍看了一遍,還特地讓他看了當初借給他的那頭母豬。母豬住的單間,鼓著肚子臥在干爽的稻草上。倒頭馬跟表弟說:“你來得正好,這母豬再過一星期左右就要下豬崽,今兒個就把它還給你。”不想表弟卻虎著臉說:“客廳里掛狗皮——像畫(話)不?借給你個小媳婦,還個老太婆!”
倒頭馬兩口子一下怔在那里。半天,表弟笑了:“開個玩笑,看恁倆那眼睜多大!這母豬是你家的功臣,我真能奪人所愛嗎?真要過意不去,每年殺豬時,別忘了給我留塊臀尖肉。”
倒頭馬瞇眼笑著問表弟:“前年你砸俺的大門,還神神道道說了一大堆話,說的是真的嗎?”
表弟哈哈大笑:“哥,啥時候聽說我會風水地理?不拿那話騙哄你,怕你鼓不起勁頭兒啊!”
吃罷午飯,表弟又去跟左鄰右舍一一道謝:“多謝各位高鄰的配合,俺表哥真的起來啦!還請大家給俺哥改改名號,從今往后,叫他‘昂頭馬吧!”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