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婉
【摘要】知識作為人類精神活動的高級產品,須在物質媒介協力作用下才可能完成人類代際的傳播,物性媒介又往往以一種靜態、消極的形式常被人們所忽視甚至貶抑。現代技術在改變書籍生產物化模式、豐富知識自身表現空間的同時,拓展了獲取知識精神內核的接受路徑和思維方式。印刷技術主導下的人類知識紙媒化生產,遵循的是文字符號生產傳播—視讀接受的主要路徑,現代媒介技術強勢沖擊著文字符號主導知識訊息的一元格局。技術媒介參與知識生產的最初目的與最終效果間可能的差距,使人們不得不重新審視技術媒介撬動的知識編碼—解碼鏈式問題,媒介技術及其物性特征討論對知識生產—接受過程所懸設的傳播效度研究提供了一定的啟發和參照。
【關鍵詞】技術媒介 知識 生產 接受
【中圖分類號】G2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2)11-019-07
【DOI】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2.11.003
無論蘇格拉底言下“自然”之觀向“自我”之觀的轉化,抑或柏拉圖建構的完美理式世界,精神價值無不標舉著其超越物性存在的崇高性,然而無法忽略的事實是,知識圖景作為人類精神活動的高級產品,必須借助一定的物質媒介并在物化媒介的協力作用下才有可能實現社會成員以及人類代際的精神撒播與傳承,而物性媒介又往往以一種靜態、消極的形式常被人們所忽視甚至貶抑。
現代技術在改變書籍生產物化模式、豐富知識自身表現空間的同時,拓展了人們獲取知識精神內核的接受路徑和思維方式,正如法國哲學家斯蒂格勒所言:“技術產生了各種各樣前所未有的新型裝置,機器被應用于流通、交往、視、聲、娛樂、計算、工作、‘思維等一切領域”,[1]而這種“新型裝置”產生的復雜意義又非其自身所能決定,這一同樣的問題還相繼在羅蘭·巴特對作者性文本、讀者性文本的異質分析、費斯克言下生產性文本以及媒介環境學派的諸多概念中得以闡釋,文本意義的產生依賴于讀者或者觀眾的積極參與和創造,當然這也與姚斯、伊瑟爾的接受美學形成了某種呼應之勢。
知識生產與接受過程出現的現實問題在于作為精神品格的知識圖景,從作者、生產者到讀者、消費者、受眾的傳播過程并非直線運動,編碼與解碼可能的斷裂也并非僅僅是斯圖亞特·霍爾言下意識形態作用的結果,“物”作為訊息傳遞的載體,其本身蘊藏著深沉而難以知覺的意義,它以一種悄無聲息的方式改變了人們感覺和實踐的行為,現代技術治下的物質載體以一種更具主體性的新姿態、更具實踐性的新向度強勢影響受眾的接受,如果說知識媒介的物質性認識在某種程度上得到學界呼應,①那么受眾對物質媒介的解碼則關涉知識效度的研究,這也是賡續閱讀媒介物質性理性思考知識接受維度的持續性話題延展,尤其是對知識產品編碼—解碼鏈條所懸設的傳播效度問題提供了一定的啟發和參照。
一、物化聯結:知識生產的媒介訴求及其工具性
在傳統二元對立思維方式影響下,人類對書籍的推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對這種媒介所記錄的知識性、精神性成果乃至“人之所以為人”的精神品格的充分肯定,這是不同形式的圖書制品深層相似之所在。媒介工具視域下,知識需要通過一定的介質加以呈現,從而表征為知識的媒介訴求,介質也因此在人類文明進程中呈現出多樣化并存與迭代變遷的性質,龜甲獸骨、青銅器皿、竹木紙帛、筆墨紙硯、雕版(活字)印刷乃至現代書籍、報刊以及電子時代的各種存儲與讀取設備,均是知識要素的物化表征及其結構形態的歷史折光。然而作為知識產品的物化形式,書籍閱讀的物質維度往往因其媒介工具的認識定位,以及人類中心主義的考察視野而被重重遮蔽,不同媒介形式對對象化的支持態度也因此被人們有所忽略,[2]事實上,“文本要素不僅表征了人們進行閱讀的信息、內容、知識與意義,更在底層向度構置了人們展開閱讀實踐的基礎設施與行動裝置”。[3]書籍內容的表意符號、載體材料以及傳播與復制技術等均是圖書生產的要素,文字、圖像等表意符號會隨著承載的介質材料的變化以及傳播技術的改進呈現出不同的媒介鏡像,進而影響到知識的傳播與接受。如印刷技術推動了人類知識的生產與傳播,并隱性規約著讀者的接受方式。印刷術為文字與圖像符號的傳播提供了動力馬達,印刷媒介推動人類知識生產的專業化成為一種可能。16世紀以來,歐洲印刷圖書開始了現代書籍形式的探索,裝幀設計、字號字體、插圖形制乃至作者、商標、版本等逐漸規范化,現代書籍風格逐漸形成,印刷術也因此被譽為推動科技進步與社會發展的“文明之母”。總的來說,圖書的紙頁捕捉了人類的思維和語言,并促使人類思維活動能夠被長期分析,從而奠定了科學興起的座架,圖書的形式媒介與知識內涵恰如一頁紙的正反面不可切割,攜手走過了同向共證的人類歲月,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書籍大眾化的現象意味著更多的信息制造者和更多的信息受眾之間有更多的信息流通平臺和渠道。”[4]
在圖書的社會作用得到普泛化認可的同時,這種知識媒介所形塑的閱讀與思考行為也逐漸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媒介環境學派學者芒福德認為“存在就意味著在印刷物中存在,學習就意味著學習書本”。[5]沃爾特·翁也認為:“文字確立了所謂的‘脫離語境的語言或所謂‘獨立的話語,這樣的話語不能像口語那樣接受人們的詰問或辯駁,因為書面話語已經脫離了原來的作者。”[6]文字刺激了知識與主體的分離狀態,更鼓勵了人類理性的懷疑、批判精神,即紙媒在傳遞人類文明媒介訊息的同時,本身還在建構符號認知的習慣和獨立思考的本領。隨著紙媒技術的不斷成熟以及現代媒介傳播方式的多元化與影響力持續性增長,以文本生產為中心的作者考察逐漸偏向于以讀者為中心的接受評估,斯圖亞特·霍爾基于電視編碼主導與解碼自治間可能產生的矛盾與分歧考察,[7]表明媒介因其物化形態的復雜性而更具現代張力,同時可能導致“傳播中的失敗”,而由之生發了如何從生產傳播與大眾接受兩種視域詮釋知識媒介的現代維度、審美色彩等相關問題,媒介作為一種傳播—接受的中間環節,其媒介本體價值以及生產—接受的介質作用隨之成為研究的重點。
二、數字編碼:技術治下的知識生產與傳播理路
在以計算機數字技術和網絡應用為標志的現代技術媒介時代,圖書世界不僅延續了傳統紙媒生產與傳播的形式,同時出現了數字化形態轉化,后者建構了媒介時代圖書出版的新景觀。數字技術提供了知識海量生產與傳播的可能,數字文本更適宜“信息傳遞的長距離、高速度、大容量、高可靠性,使得文字、聲音、圖像等文化內容在互聯網上可以無障礙同行”,[8]聲、光、電、磁等技術元素的加盟,豐富了圖書形態轉化后的形式語言,為知識傳播開拓了新穎、多元的現代渠道,創設了技術媒介環境下知識接受的新愿景。
1. 語言符號的二進制轉化與知識傳播路徑
正如麥克盧漢所言:“文明以文字為基礎,因為文字是使文化一致的加工過程。”[9]人類知識信息借由語言符號媒介才可能開啟生產與傳播一致化的時代,避免了口頭傳播的內容變動性和時空在場性,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沃爾特·翁將印刷術視為文字符號的“動力馬達”,為世界文明進步提供了強大的機械助力。20世紀以來計算機以及互聯網技術的全球覆蓋,強勢沖擊了傳統紙媒的優勢傳播地位,語言符號二進制轉化生產成本低、流通速度快、攜帶更方便、交互時尚化、更加生態環保等優勢,使數字圖書已成為目前廣受歡迎的圖書生產新形式,甚至有學者預言未來的圖書出版是以數字平臺為中心展開的發行競爭。從書籍印刷來看,語言符號和靜態圖像復制是一種速度較慢的技術形式,圖書生產是借由獲取原印刷頁面的物理拷貝生產新的復制品,進而實現物理空間的流通,最后到達讀者手中。電子文本實現了知識信源的數字化轉換,盡可能大規模地將紙質圖書電子化,以實現對人類精神財富保護的最大化,既有圖書文獻經人工整理、光學掃描、數字排版、圖像處理、平臺發行等系列化環節處理,數字媒介將人類文明進程中束之高閣的典籍以更經濟、更便捷甚至重復擴散的方式推送到讀者面前,節約了以往通過供應鏈實現的物理產品運輸所需要的時間、空間與費用,變更了知識傳播的媒介環境。另外,知識產品從紙媒到數字環境的技術轉向,同時提供了受眾輕易改寫、標注、增減媒介內容的便利性,提供了傳者與受者主客體間雙向奔赴、相互成全的可能,改善了傳統印刷時代紙媒傳播所造成的對讀者的漠視,“書寫宣稱自己跟讀者一對一交流,但實際上它們對讀者不加區分,漠視了讀者的靈魂”,[10]互聯網的開放性、及時性使受眾不再縮于書齋一角沉浸于個體化的辯證思考,而是可及時發布個人觀點。
文字作為語言陳述的一種視覺編碼系統,其二進制轉化或許并沒有從符號進路上徹底改變文字所建構的受者反應機制,但卻提供了一種迥異于傳統接受方式之外的新的外在物性方式,這種方式同樣是知識建構受眾反應的中介。從傳播學視域而言,只有當傳者與受者以同樣的方式理解了同樣的符號時,傳播活動才得以完成,技術治下語言符號編碼方式的變化賡續了知識載體的現代化進程,并進而創生了文字符號傳播與接受的新平臺。技術治下數字化平臺伴生的閱讀方式的創新、閱讀習慣與閱讀心理等不易察覺的變化等,毫無疑問地影響到人類知識接受的效度問題,在激發對傳統閱讀方式進行反思的同時,也令學界不得不正視文字符號數字化這一技術進步的后續接受問題。
2. 有聲圖書與聽覺進路下的知識生產新變
現代技術媒介使聲音的記錄、保存、保真與傳播成為可能,為知識生產由看得見、摸得著的紙質圖書轉化為無法觸及的有聲讀物,并借助互聯網技術以及各APP平臺發行創設了現代傳播環境。歐美國家有聲圖書的制作與發行要早于我國,受制于音頻技術和錄制技術,早期的有聲圖書主要轉化為唱片、磁帶、光盤等物質載體。隨著技術媒介環境的變化,有聲圖書逐漸朝數字云端化發展,圖書的虛擬性也隨之躍上一個新平臺。2020年全球有聲圖書市場規模已快速增長至35億美元,擁有5億穩定消費者。“第十六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數據顯示,26%的成年人有聽書習慣”,截至2020年,我國有聲讀物市場“已經連續5年保持30%以上的增長”,[11]市場規模已近80億元,中國有聲圖書生產與歐美國家的差距正在逐漸縮小。
有聲圖書延伸了傳統圖書的產業鏈,并將人類對書籍的把握方式由閱讀拓寬至耳聞,更高效地利用了時間,這無疑是現代社會快節奏生活狀態下獲取書籍知識的一種有效途徑。其一,相比于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圖書閱讀機制,耳聞方式可自由切換本能性收聽、辨識性收聽、理解性收聽等多種收聽模式以及精神狀態,有辨別性地提取圖書知識和個人興趣點,使圖書接受機制更具效率。其二,有聲圖書的接受機制在于人類“無限敞開的耳朵”,這樣可有效縫合時間間隙,促成時間的雙倍利用,即在健身、做家務、通勤的同時進行知識與文化的補充。其三,有聲圖書與生俱來的聲音元素,更適宜受眾貼近圖書所承載的精神世界。有聲圖書的聲音主要有三類:人的朗讀聲音、音樂以及音響,朗讀聲提供的是一種“熱情的世界”,音樂更具“觀念性力量”,音響則暗示了場景,這些元素在被人耳捕捉到的瞬間也是其消失的那一刻,但其印象已刻印在心上,“聲音的余韻在靈魂深處蕩漾,靈魂在它的觀念性的主體地位被樂聲掌握,也轉入運動的狀態”,[12]故而聲音是更具觀念性的媒介,有聲圖書有著天生的表意和美學優勢。
3. 視聽文本與知識生產的跨媒介異質轉化
在晚近照相術原理基礎上發展而來的現代影視技術,以動態圖像敘事的方式使紙媒世界“死”知識“活”了起來,聲音、圖像、文字三種符號的相輔相成,無疑建構了知識生產的一種跨媒介生產與接受路徑。1927年有聲電影結束了大屏幕的“失語”狀態,1953年彩色影視技術充裕了受眾的視覺感知,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數字技術以及互聯網終端設備的普及應用,使受眾獲取視聽文本方式更加便捷。人類科技文明的跨媒介轉化或者多媒介敘事,對于推廣和普及相對晦澀的科技知識,提升社會全體成員科學素養來說,應是行之有效的媒介策略,如《大國重器》以鏡頭的方式介紹了中國制造業的新成就,《本草中國》以視覺的力量闡釋了中醫藥奧義與悠久的歷史等。科技的每一點進步都在促使人類精神世界向其敞開大門,尤其是經典圖書自帶的經典性和普及性,使其成為影視制作的首選素材,四大名著、《詩經》等由文字符號到影視藝術的跨媒介呈現,“從一種媒介轉移到另一種媒介而不失其本質……小說的題材可搬上舞臺或銀幕,可以用言辭將一部電影復述給沒看過的人。這是我們閱讀的語詞、觀看的圖像、破譯的體態,但通過它們,我們所追蹤的是一個故事,而且可以是同一個故事”。[13]
經過影視藝術處理過的知識內容,比文字符號敘事更活潑生動、更鮮明可感、更具體直觀。1922年3D電影的制作開始帶領觀眾步入感官沉浸式的觀影體驗,4D、5D以及彈幕影院的相繼問世,更是不斷滿足著人類的感官需求,可以預料到的是,知識生產的跨媒介轉化形式必然越來越豐富,文字符號里的“五覺”在不久的將來也有可能被受眾所親驗,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比特技術改變了人類認知世界與把握知識的方式,“從定義式思考進入策略性思考,從靜態的表達進入動態的表達。這是通過二進制這一中介系統而產生的人的思維方式和認識方式的革命”。[14]
三、大眾解碼:技術媒介及其接受中的視點游移
媒介建構了人類精神活動物質化傳播的諸種可能,也使知識物化呈現以及大眾接受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媒介因素的規約,傳播介質的現代化、技術化進步必然引發編碼—解碼序列的諸多問題。20世紀接受學聚焦受眾方面的研究,認為接受使作品的意義現實化,作品的價值最終是由受眾實現,[15]知識的解碼與破譯才是生產與傳播的真正終點,也是傳播意義歸于實處的本質之所在。對知識媒介物化形態之表征的考察,其根本用意在于切入書籍所攜帶的知識訊息與意義世界,新技術媒介下意義世界的接受變化才是研究重點。現代技術導致的知識生產—傳播方式變化,使知識接受已不再受文字符號所主導的媒介鉗制,動態視覺圖像、聽覺文本以及視聽文本引發了感覺系統接收信息材料的變化,多模態文本表征以及多樣化接受路徑觸發了受眾知識解碼過程中的視點游移,而這并非技術進步所樂見的接受現象。
1. 技術為王:圖書及其形態轉化的技術依存性
在圖書轉化形態方面,印刷文本、聲音文本、視聽文本等多元共存,新媒介促使文本向平臺轉化,書籍的技術因子越來越顯性化。“近年來所出現的技術,不僅僅是數字技術,是新興的技術。它們能夠實現新的內容,賦予人類新的力量,給人類帶來了新的影響。改變思想,改變制度,具有解放性,也具有壓迫性。”[16]技術意味著新的圖書內容、強大的圖書生產力,影響人們的感知圖書的行為方式和思維邏輯,改變圖書生產體制,解放傳統的同時又以技術的宰制性力量對圖書的生產與接受形成巨大的壓迫,圖書生產由過去的“內容為王”逐漸轉向“平臺為王”“技術為王”,圖書接受層面的追蹤越來越看重用戶體驗和網絡流量。
工業時代印刷術給圖書生產帶來了新環境、新背景,文本語言符號字體書寫、圖文搭配的生動編輯,以及刊本裝幀形式外觀等充分刺激欲望,使圖書傳播呈現出新景觀。而新媒介技術通過數字代碼改變了傳統的紙本閱讀方式,似乎正以一種數字的虛擬性、非物質性代替手指翻過書頁、筆端觸及紙張的可觸摸的感性經驗,在互聯網技術背景下,各平臺的獨特創作手法、表現方式、美學風格以及個性化的傳播手段等,是吸引讀者的重要賣點。基特勒認為互聯網作用在于:“一旦光纖網絡將先前各異的數據流轉換為標準化的數碼序列,各種媒介之間可以相互轉換。一切都與數字息息相關。模塊化、變形、同步;延遲、儲存、調換;倒頻、掃描、繪圖。所有這一切都將抹殺傳統意義上的媒介概念。”[17]圖書紙張的物感及其閱讀體驗是虛擬的互聯網技術和APP平臺所無法提供的,但現代技術媒介提供的是新興的、處于潮流風頭上的圖書閱讀體驗。互聯網將不同的圖書版式、頁面底色、護眼模式、定時提醒甚至新鮮的動態廣告嵌入圖書生產;將圖書內容進行了跨媒介的視聽符號轉化,如各種影視改編、有聲讀物、AR/VR文本等,這些都使得我們從媒介技術層面以技術為名闡釋圖書生產、傳播及接受等人類活動都是合情合理的,同時也是圖書生產與技術媒介依存的現實所決定的。
2. 瞬時傳播:碎片化的閱讀及其思考的淺表化
與傳統紙媒圖書對人類精神文化的信息記錄、復制、傳播的復雜路徑不同,互聯網技術平臺的圖書生產與形態轉化受到先天技術因素的制約,一是計算機數字技術,二是互聯網技術,前者是圖書生產以及跨媒介轉化的技術支撐,后者則提供了產品傳播的技術平臺,二者嵌套式應用使圖書可在瞬間復制、傳播出成千上萬的復制品。本雅明認為“技術革命優于這兩點(新內容與新形式)”,[18]技術是具有解放意義的現代性力量。雖然現代技術早已超越本雅明言下的機械復制,但從某種意義上說,本雅明所闡明的藝術“光韻”范疇同樣適用于所有的復制品,圖書的無限量復制和瞬時傳播,毋庸置疑地削減了圖書作為知識與精神載體的崇高性。
所謂碎片化,一是指讀者利用個人零零碎碎時間的閱讀,二是指閱讀內容的零零碎碎,這兩種碎片化閱讀一般都是指憑借新型閱讀媒介(如手機、PAD、電腦等)而展開的隨時隨地的閱讀。[19]碎片化閱讀是現代媒介技術下社會大眾自發的一種閱讀現象,它與技術媒介的聯系表現在以三方面。其一,技術媒介提供更多碎片化閱讀內容。網絡技術下不斷打開的網頁、超鏈接、彈幕等,提供了無限量的碎片信息,這與傳統紙質圖書一本書僅一個主題的設定是截然不同的。其二,技術媒介提供了碎片化閱讀的契機,增加了碎片化閱讀時間。傳統紙媒圖書的體積限制了其攜帶的便利性,而手機等閱讀媒介攜帶方便,圖書資源豐富,便于讀者利用零碎時間隨時隨地閱讀。其三,碎片化閱讀必然導致閱讀的淺表化。這種零碎時間、零碎信息的獲取,一般并非面向嚴肅或學術化的內容,閱讀時的注意力也容易被外界環境所分散,不具有深入思考的契機和必要性。
圖書跨媒介轉化為電影電視,畫面的流動性使觀看者無法集中精神于屏幕某一幀畫面而進行深刻思考,因為幾乎在凝神觀照的瞬間,屏幕畫面已快速流動到下一個敘事單元并呈現出新的觀看圖像,而觀眾只能被迫接受這種強行輸入的視覺符號,這也就是學界所論的現代視覺文化的“暴力機制”。更進一步,技術媒介治下文字符號向影像敘事的轉化,以連續、完整的敘事體例將語言符號和靜態圖像的意義空白點無縫連接起來,觀看者亦無須思考、咀嚼以及回味,這樣的視覺快餐必然導致觀看限于一種粗淺、浮泛、表面化的感官行為。
3. 超鏈接性:圖書世界的無限開放與散點閱讀
如果說印刷技術下的圖書生產已造成作者與讀者間的距離,“(印刷文化)句子的線性排列、頁面上的文字的穩定性、白紙黑字系統有序的間隔,出版物的這種空間物質性使讀者能夠遠離作者”,[20]那么數字技術下的超鏈接式文本徹底破除了個人化的閱讀體驗,文本闡釋的交互性使話語意義與審美演繹呈現出無限生長的態勢。過去把書寫或印刷出來的有待闡釋的東西稱作文本,顯然現代媒介已改寫了文本的定義,保留了文本有待闡釋這一核心特征,文字符號不再是文本呈現的唯一介質。文本的闡釋指向兩個方向,一種是認為文本的意義是有限的,讀者可窮盡文本意義;另一種則恰好相反,認為文本意義是無限生長的,文本闡釋是沒有終點的,文本正是在這兩個方向所形構的張力中顯示出無窮盡的闡釋魅力。
借助超鏈接文本,讀者可隨心所欲地參考他人的閱讀經驗并形構出意義闡釋和審美分享的網絡機制。實際上,在閱讀的過程中參考他人的閱讀經驗并不是數字時代的新現象,明清小說刊本往往采用小說文本、插圖與評點合體呈現的方式,讀者在閱讀小說的同時,無法避免評點人閱讀經驗的滲透以及畫工審美再創造的影響。電子文本超鏈接因為克服了紙媒物質平面有限性的短板,使鏈接文本有始無終、無限延伸,作者與讀者、讀者與讀者間形成了縱橫交錯的釋義與審美分享網絡,由此,愈發開放的文本結構就極大地提高了圖書的生產力,如同一部嚴謹的宇宙科學論著可快速鏈接到《三體》小說或者其他的影視作品。誠然,數字時代電子文本及其超鏈接形式,拓展了書籍的闡釋空間,也導致了散點式閱讀以及意義世界的消解。無論是紙質圖書的電子文本抑或其跨媒介形態轉化,都存在著網絡平臺讀者(觀者)與作者、讀者與讀者、觀者與讀者、觀者與觀者間的意義分享。電子文本的超級鏈接改變了傳統圖書閱讀的線性方式,讀者可從任一文本裂塊開始閱讀,視聽文本則可任意拖動進度條。電子文本隨時衍生出的無數個子文本以及難以計數的彈幕文本,并列組合成關于母文本的文本裂塊,時刻吸引著讀者的視知覺注意力,形成了散點式的閱讀,閱讀的個體性、連續性以及獨立性被超鏈接、彈幕時不時打斷,很難形成專注、持續、深入的思考,從而影響對知識本體與圖書意義的接受。
4. 皮相審美:圖像觀看對視覺美追求的片面化
圖書生產跨媒介轉化的一個明顯后果是圖像觀看取代了書頁閱讀,視覺圖像消解了語言符號潛在的語義空白,同時又以一種圖像直觀方式以及定格化書寫提供了快餐式審美。誠然,印刷時代文字與圖像在同一平面空間的共同呈現,使兩種符號關系親密起來,但這并不意味著二者獨立表意能力的消解,只不過由兩種符號所提供的不同表意路徑更有助于意義的完善與深化,印刷時代的文字與圖像遠未達到互相牽制、命運共存的捆綁式關系,但這種情況在數字媒介環境下發生了徹底變化,過于充裕的圖像已侵入人們的日常生活,成為具有蠱惑力的審美符號。
不論是科學知識的圖像轉化,還是文學經典的IP制作,把長期以來印刷世界的語言符號轉化為視覺影像的饕餮盛宴,新的觀看方式重構了有別于文字時代的現代視覺文明,恰如貝爾所論:“目前居‘統治地位的是視覺觀念,聲音和景象,尤其是后者組織了美學,統率了觀眾。”[21]半個多世紀前,海德格爾所預言的“世界被把握為圖像”,[22]圖像符號所帶來的感性直觀、表征審美、感官享受已然被驗證,圖像成為人們把握世界(包括書籍)的主要進路。“視覺維度上的‘看成為意義實踐中最有競爭力的一種主體參與行為,視覺主導了現實世界的感知方式,也主導了符號表征的意義管道”,[23]然視覺之維的意義管道往往導致大眾視覺觀看的“皮相審美”,即對視覺表征、視覺審美的過度依賴。各式“小鮮肉”“小清新”“花美男”登場,霸占著熒屏,所謂的“顏值正義”堂而皇之地為以皮相吸引觀眾和流量的行徑進行辯護。寬泛來說,皮相不僅可用來指人,還可泛指一切重形式輕內涵的“花架子”,對“皮相審美”的否定還是針對那些重視覺表征輕意義內涵的產品,對視覺表征美的追求不能以犧牲圖書世界的精神性征為代價。
四、結論:知識生產—接受的技術媒介及其反思
正如有論者所言,作為人類有史以來“最為巨大的框架性轉換”,[14]計算機技術推動人類知識獲取方式從較為單一的文字符號、紙媒載體進入視聽新時代,然而這種看似并非干預人類知識本體的物化媒介變化在創新人類知識接受方式的同時,還牽涉大眾知識接受效度的深層問題。媒介環境學派認為,媒介不應僅被當作傳播工具而加以研究,還應將其視為“對人類生存發展、人類社會、人的心理的長效影響”[24]的人造環境而予以重視。事實上,作為觀念與精神產品的知識在朝向“看得到”“說得出”的實實在在的物性轉化過程中,它的生產必然受到技術媒介的規約,正如鮑德里亞所言:“技術效應在觀點和概念的層次上是隱藏的,卻持續無意識地對感性關系和感知范例進行輪換的象征、思想或幻覺更含蓄更具長效決定性的范例。”[25]媒介技術制約著圖書生產,從而規約了大眾知識接受的方式、環境和效度,也如費斯克所述:“媒介的技術或物理特性是由可供使用的渠道的特性所決定的,而媒介特性則決定了它可以傳遞的傳播代碼的種類。”[26]不同媒介所固有的物性結構、符號特征發揮著規定性的作用,媒介在一定程度上規定了哪些知識被編碼—解碼,以及如何被編碼—解碼。
印刷技術主導下的人類知識紙媒化生產,遵循的是文字符號生產傳播—視讀接受的主要路徑,而現代技術對聲、光、電的綜合利用,正強勢沖擊著文字符號主導書籍意義的一元格局,圖像尤其是動態圖像以及聲音成為最具活力、吸引力的表意元素,電子圖書、有聲讀物以及圖書的跨媒介轉化成為技術時代下圖書生產的“寧馨兒”。承繼知識生產—傳播環節的,是對現代技術媒介主導下接受圖式的豐裕性、非語言符號接受的解碼效度的追問,而不得不面對的事實是,圖書生產對技術的依賴性愈發顯著,曾經的“內容為王”不得不向用戶體驗、網絡流量妥協;碎片化、散點式閱讀,導致了思考的淺表化,而與之相適宜的是視覺表征的“皮相審美”。面對技術媒介參與知識生產的最初目的與最終效果之間的落差,有必要重新審視技術媒介所撬動的知識編碼—解碼鏈式問題,人類知識的物化生產與接受過程中“實存”的中介與主體的交流應至少細分為意義的生成與主體的闡釋兩個有機部分,斯圖亞特·霍爾編碼/解碼理論的提出雖圍繞電視媒介而展開,但在媒介融合發展的環境視域下仍有其解讀空間。知識編碼借助跨媒介敘事將核心觀念更加隱蔽地融合成一個有機整體,而作為解碼的受眾試圖通過對符碼的破譯去理解或接近知識真相,斯圖亞特·霍爾言下的三重解碼效度不僅受到意識形態影響,還受到媒介物質性征的規約,“從技術闡釋視角出發……探究具有天然物質性的閱讀載體如何在社會變遷和個人發展中發揮建構和解構作用”,媒介的物質性成為知識接受研究的新視角,為知識接受史學及個體接受行為提供研究的切入點,具有歷史與現實的雙重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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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roduction and Acceptance of Knowledge in a Technology-Dominated Environment and the Dialectical Reflection
WANG Wan-wan(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 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65, China)
Abstract: Knowledge, as an advanced product of human spiritual activities, can be transmitted between generations only under the cooperative action of material media, while material media is often ignored or even degraded by people in a static and negative form. Modern technology changes the physical model of book production and enriches the space of knowledge, but also expands the acceptance path and thinking mode for people to obtain the spiritual core of knowledge. The paper media production of human knowledge dominated by printing technology follows the main path of production, communication and visual reading acceptance of character symbols. Modern media technology strongly impacts the unitary pattern of knowledge information dominated by character symbols. The possible gap between the initial purpose and the final effect of technological media's participation in knowledge production means humans have to re-examine the knowledge encoding-decoding chain problem. The discussion of media technology and its physical characteristics can provide some inspiration and reference for the study of the validity of communication in the process of knowledge production and acceptance.
Key words: technology media; knowledge; production; accept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