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某天清早,我像往常一樣開窗,順便“視察”窗邊那盆風(fēng)雨蘭的長勢,不期而然地發(fā)現(xiàn),綠葉間已冒出一粒蘭芽。我當即嚇一跳——前夕關(guān)窗時,它還沒透露一丁點消息呢。川端康成在一篇寫花事的文章里說,有次宿旅館,凌晨四點醒來,看到海棠花未眠,他大吃一驚。
我對草木的萌發(fā)懷有一種癡心,總想候著,用眼睛抓拍到花開剎那的情形,仿佛真的花開有聲,仿佛醞釀到關(guān)鍵時刻,啪,花一下子就開了。這種遐想并非空穴來風(fēng),而是來自久遠的印象。
小時候,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鏡頭——一朵鬼百合,嘩嘩嘩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花骨朵兒轉(zhuǎn)變?yōu)橥耆㈤_的姿態(tài),同時旁邊呈現(xiàn)“東方廣角”四個大字。少年懵懂,不識數(shù)碼技術(shù)的誑語,天真地以為自然界的花朵確實有如此驚心驚艷的一刻,從此存下這份與事實有偏差的印象。
現(xiàn)在我忽然憬悟:花,無時無刻不在盛開著,但沒有人會瞧見花開的那一瞬間。因為花開,是夜以繼日分秒不停的過程,而不是某個特別的節(jié)點。每一朵花,都是一條競注而不流的大河。
一朵花,發(fā)芽前就已經(jīng)從生命之河的源頭出發(fā),披星戴月地走在開花的路上。常聽親眷感慨,“看著她一點點長大的”,這一點一滴的在意,便是人世的歲月悠悠,卻會在拐角處令人心生驚詫。
當我凝視破土而出的蘭芽,看著它今天一寸、明天一拃、后天一尺地往上躥,心里涌起很深的感動。它原本只是一個球根,沒有花,也沒有葉,而我眼看著它變魔術(shù)似的,一點點,源源不斷地從球根里往外抽出朵朵的花、片片的葉。
這種從無到有的冥冥之力,到底怎么回事?這種看似自發(fā)的力量掌握在誰的手中?由此又想,一個人出生之前,已經(jīng)走在生命的漫漫長路上。長生沐浴、冠帶臨官、衰病死墓,如此周而復(fù)始。生而為人,雖有其他生命所沒有的思考與自省,卻很難走出廬山看廬山。
當我凝視風(fēng)雨蘭時,也在觀照自己內(nèi)心。觀花,也就是觀心,說到底還是借由花開看心流。我意識到自己和眼前的這朵風(fēng)雨蘭來自同一個地方,意識到看花的這個“我”和蘭花一樣,都屬于真空生妙有的奇跡,意識到生命不是從生到死就算完結(jié)的線段,也不是只有一個端點的射線,而是無限延伸、沒有終點的直線。我看到了花,也看到了凝視著花的自己。
這樣想著,對生死獲得了一些釋然,預(yù)見自己對今后的種種變故都不會再有強烈的哀慟。至少認知上如此,也許情感依然是放逸的脫韁之馬。
莫要等待,莫要去別處尋找,你要尋找的,就在當下。這是風(fēng)雨蘭告訴我的秘密。
風(fēng)雨蘭初開時,濃艷如霞,之后漸漸淡下去,淡下去,好像這花開在河流中,不斷被水流沖洗。一朵深紅淺紅的流光,讓我想到人——年輕時,追求沸沸揚揚濃油赤醬的快活,到了一定年紀就會拾起平平淡淡的真字訣。在自然而然的變遷中,總歸會變,總歸是由濃趨于淡,濃妝淡抹總相宜。
王陽明“格”竹子,我是在五樓窗邊蹩腳地“格”一朵夏花,夏花即是夏花,思索起它的名目和其他已很費力。道理知道,卻丟不開知識的習(xí)氣,由一朵花聯(lián)想起禪宗、世界、北冥之魚。
花開一朵,一枝獨秀;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花開如抽絲,花萎如山倒。為什么世上的賞心樂事,來時緩慢而惘然不覺,之后卻為它的易逝而驚心?孟山人有言:“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風(fēng)雨蘭開到最后,不墜落,不凋零,只在枝頭靜靜枯萎。枯萎的卷縮起來的瓣兒上,脈絡(luò)分明,好似跌宕起伏的山丘被一段小時光翻越。上面也殘留著綺霞的余韻,從此不再繼續(xù)淡去。摩挲之,窸窣有聲,是手指漫步在一朵花的深秋之季發(fā)出的咨嗟。
一旦了解了萬物生命的本質(zhì),也就再無驚喜。雖然沒了驚喜,我卻生出更深的震動。讓我震動的,不是一朵花的美,我也不覺得風(fēng)雨蘭有多美,但是但凡花,總是美的,且各有自己不可比較的美。讓我震動與凝視的,是花開時刻的美妙與神奇。或者說,真正讓我感動的,是人與花的機緣,可以彼此照見,可以讓人在一朵風(fēng)雨蘭上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