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炫羽(中南大學)
設計學院的對面屹立著一幢宏偉的建筑,它灰藍色的身軀掩映在樹蔭中,顯得十分莊嚴寧靜。在我的印象中,那幢樓一直是空置的,緊鎖的大門外懸掛著不同國家的旗幟。過去我們常常站在那里辨認垂著的旗幟。
樓房背后的磚路通往一片林間空地,里面可以撿拾到長短合適的樹枝與造型奇特的葉子。樹林中分布著大大小小的石頭,其中最大的一塊漆上了令人生畏的紅字,據說是前一任校長題寫的。我們把收集的葉子放進口袋,在石頭間玩打仗的游戲。我們沖著彼此揮舞樹枝,大聲喊著重復的話語,等到陽光從林間消失也不感到疲倦。在他退休后,那些石頭被搬到了新建的校區。
不過我最喜歡的地方還是廣場,我總是獨自一人去那里。那是一個由花崗巖砌成的開放式空間,石磚上畫著花花綠綠的涂鴉,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更換一批。廣場中央有一座小型舞臺,有的社團定期在上面舉辦活動。畢業季到來時,一些企業會把廣場征用作招聘的場所。但在更多時候,那里只是學生們溜冰和玩滑板的好去處。
經過幾次失敗的嘗試后,我放棄了對這兩種運動的模仿。相比之下,我還是更愿意看著他們玩。我盡量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生怕他們注意到我的存在。
玩滑板的學生到得比較早。他們先用一只腳輕輕蹬著滑板,確定滑板沒有故障后才開始練習。過了一會兒,溜冰的學生慢吞吞地出現在廣場邊。我專注地看著滑板上的人,實際上,除了幾個固定的動作以外,他們就沒有什么值得欣賞的了。當玩滑板的人越來越少,我漸漸把目光轉移到廣場邊的鴿子上。
那些鴿子似乎遍布學校各處。不僅僅是在廣場,我還在教學樓的窗臺邊發現過它們的身影。它們鮮艷的爪子和潔白的羽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們在廣場邊大搖大擺地漫步,有人接近也毫不忌憚,甚至懶得挪動自己的翅膀。對于學生們的逗弄,它們常常無動于衷。
我曾經在公園里見過外面的鴿子,它們無論容貌還是神態都與學校的鴿子相去甚遠。它們的羽毛泛著古怪的灰褐色,中間夾雜深綠的斑紋。它們畏畏葸葸地縮在長椅和花壇邊,眼中流露的情感介于機警與恐懼之間。
在廣場的另一頭經常能看到一個老人。他帶著一只破舊的木質畫架,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從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畫紙,但有一點我十分確定,那就是他并不急于作畫。他的身邊擺了好幾張椅子,即便他向來都是一個人。偶爾有學生試探地坐他的椅子,卻會引起他毫不留情的呵斥。
他的面孔呈現出令人陌生的冷峻。實際上,我從未在其他人身上見過類似的氣質。他戴著一副厚重的眼鏡,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花白的頭發隨意地向上伸展。盡管他看上去對所有事物都漠不關心,但他的目光卻有種審視的意味。自從第一次見到他,我就一直在猜測他過去的經歷。即便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什么飽經風霜的痕跡。
有一回,我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那是在一個涼爽有風的下午,廣場上十分熱鬧,許多剛運動完的學生正聚集在廣場。他們要么用手搭著石磚,要么沿廣場邊來回走動,一邊興奮地談論各自的話題。我悄無聲息地從后面接近他,因為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我覺得他仿佛可以洞察我的一切想法。我飛快地朝他的畫架瞄了一眼,發現畫紙上的場景與廣場非常相似,只是廣場邊的人群都消失了,鴿子的身影占據了大部分畫面。我意識到這幅畫采取了一個獨特的視角。正當我準備仔細揣摩畫中的細節,一群魯莽的男生向我走了過來。我只好退后幾步給他們讓路。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在通過時碰倒了老人的椅子。
他們從容離去的背影卻引起了我的恐懼,為了在他發怒之前離開,我扭頭向廣場中央奔去。我停下時置身于舞臺附近。在黯淡的暮色中,我抬頭看見幾只鴿子正佇立在舞臺上。斜暉快要走到舞臺的盡頭,遠處云層滲出的光正在暗下來。夜幕下,空蕩蕩的日光燈管看上去十分陰沉。風聲已經熄滅了,樹枝還在沙沙地響著。
鴿子肥胖的身影再次進入我的視線。我注意到一只鴿子的爪子綁著紅線。這時,一個人從舞臺后的梯子跳了上去。他匍匐著靠近那只鴿子。他對紅線猛地一拉,鴿子邁出的爪子迅速向后收去。它笨拙地踉蹌了一會兒,然后摔倒在黑漆漆的舞臺上。他看著預期的結果,滿意地笑起來。
漫長的夏季正在結束,秋季即將短暫地造訪我們的校園。我發現路邊插上了嶄新的校旗。下午,廣場邊擠滿了排練入場式的學生。一個合唱團在舞臺上一遍遍地練習校歌,后方的屏幕記錄著倒計時的數字。人群中不時傳出一陣刺耳的喧鬧聲。
我向下俯瞰整個廣場,從移動的人群漫不經心地數著鴿子的數目。慢慢地,我意識到廣場邊的鴿子正在減少。剛開始,我還以為它們只是遷徙到了學校的其他區域。可當我經過教學樓時,我看到鴿子曾經停留的窗臺都變得空空如也。不久以后,廣場邊連一只鴿子都找不到了。
十月的一天,我早早地來到了廣場。在節假日里,只有少數學生待在學校。不出我的預料,空曠的廣場上只有寥寥幾人。于是我就在第一級石磚坐下。我朝廣場邊漫無目的地張望,期盼搜尋到什么新鮮的事物。我看見一個長相老氣的學生在舞臺邊溜冰。在離我更遠的方向上,一個姑娘和一個小伙子正在擺弄手中的滑板。那個老人還是坐在一貫的位置。
姑娘一直重復著同一套動作。她先搖搖晃晃地在滑板上站穩,然后縱身一躍,落到旋轉一周的滑板上。如果滑板只旋轉了一半的角度,她就在著地后懊惱地把它翻回來。整個過程周而復始。很快,我對眼前的景象失去了興趣。我起身朝廣場另一頭走去。我緩慢地拖著腳步,直到我能看清楚老人的情況。我在幾十米外的地方停下,站在那里默默地端詳他。
他注視著廣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或者說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具有任何含義。盡管他在那個位置沉思般地坐了很久,他的畫紙仍然是空白的。我不禁懷疑他的注意并不在他凝視的地方,而是在他心中某個隱匿的角落。突然,我發覺他的余光正在廣場邊逡巡。當我看到他生硬的目光不易覺察地顫動了一下,我確信我已經沒有掩飾的必要。
我不安地走到他的跟前,不動聲色地向他問好。說話的時候,我聽見我的心在劇烈地跳動。有一個瞬間,我以為他會像對待那些學生那樣回應我,但他只是冷漠地沖我點了點頭。我舒了一口氣,開口想再說點什么。
“那些鴿子到哪里去了?”我艱難地吐出了這個問題。
“它們不會再出現了。”老人回答道。
比起他的回答,他平靜的語氣更讓我驚訝。我隱隱感覺他與鴿子之間有著不同尋常的聯系。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也許它們只是飛去溫暖的地方過冬了。”
在廣場對面,姑娘還在耐心地練習。小伙子俯身站上滑板,繞著廣場邊游蕩。他不斷跳躍到空中,帶著他的滑板也從地上彈起。他在姑娘身邊完成了即興的滑行。他們將滑板靠在石磚邊,并排坐下來交談。他們的音調忽大忽小,讓人難以分辨。當他結束一段陳述后,姑娘放聲大笑。在笑聲的間隙中,我清晰地聽到她說出了一個粗魯的詞。
“鴿子不是候鳥。”老人終于收回了審視的目光,“而且這里就是南方,沒有比這里還溫暖的地方了。”
我努力回憶我讀過的書籍,但在那時書中的形象都變得晦澀無比。“孩子,我在這個學校待的時間應該比你的父母長。”老人轉過頭看著我,我覺得他的目光似乎溫和了一些。“對于這種事情,我早就習慣了。”
“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你也會習慣。”他說。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們學院有人在偷偷養鴿子。”他接著說道,“他們把籠子掛在陽臺上,遇到檢查就藏進柜子。去年,我在宿舍附近的花園看到一個學生在急急忙忙地掩埋什么。我要他把坑挖開,他卻死活不肯。我就自己在地上隨便挖了幾下。不一會兒,土里露出了一堆白色的羽毛。”
“這些事每天都在發生,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在這個學校,你永遠也改變不了什么。”說完他便背過身去,仿佛他的沉默不曾被打斷。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老人的話。我覺得他波瀾不驚的語言后隱藏著更多秘密,但我最后還是含混地相信了他的解釋。我從學生公寓中間的小徑穿出去,抄臨湖的近路回家。我沿著湖邊行走,一邊遠眺對岸化工學院沉寂的樓房。我望見樓房外的樹林倏地閃過了一道白光。我頓時以為那是一只幸存的鴿子。可是待我走近時,那個輕捷的身影卻不見了。我感到有些暈眩。剎那間所有事物好像都虛無縹緲了起來。當我經過禮堂時,我恍惚地看到它標志性的庭院前站滿了鴿子。
假期結束后,學校重新回到正軌。校園洋溢著一種空前歡快的氣息,一種符合人們對大學生活的期望的氛圍。我孤身坐在廣場邊,茫然地望著下方熱鬧的場景,腦中不時浮現一幕幕虛幻的畫面。在我的眼里,一切都平平無奇。老人依舊坐在之前的地方,全然看不出那件事對他的影響。
但老人的說法一直困擾著我。看著廣場上的人們,我的內心涌起一股失落感。我覺得有堵無形的墻把我和他們隔開,他們的快樂與我毫不相干。因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我與周圍越來越格格不入。有時我會陷入幻想,甚至無視現實的呼喚。我漸漸發現幻想和現實的區別對我不再那么重要,于是我在我的幻想中賦予那些被囚禁的鴿子自由。我看到它們紛紛掙脫一個個狹小的籠子,轉身飛向遙遠的天空。
伴隨姍姍來遲的秋季,他們期待的一天終于到了。與前者不同,節日的內容是要事先張揚的。繪著校徽和學校縮寫的裝飾隨處可見,為校慶準備的棚子在幾天前就已經支好。學校里人山人海,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人同時出現。
一大群人在體育館門口排隊。由于體育館無法容納全校的觀眾,有的人只能待在演播室觀看轉播。但這個安排并沒有起到理想的效果。慢慢地,隊伍最前面的部分不動了。一時間,體育館看上去連剩下的人都裝不下。我在臃腫的隊伍中看到了老人。他一個人站在人群的邊緣,雙手古板地架在胸前。
所有人都坐下以后,里面才開始安靜下來。校長走上臺時,體育館爆發出第一次掌聲。我迷迷糊糊地聽著他的臺詞,思緒早已飄到體育館外面。他的聲調抑揚頓挫,每一個詞都浸著飽滿的感情。然而在我身上卻不起作用。當我感覺自己快要睡著時,他提高音量說完了最后一句話。場館四周霎地響起了禮炮的轟鳴聲。
我睜眼看見一大片白色的物體從看臺底部掠過。是那些失蹤的鴿子!它們撲動翅膀飛越跑道的邊緣,在草坪的上空靈巧地打著轉,潔白的羽毛閃閃發亮。體育館隨即爆發出第二次掌聲。從沸騰的人群中我又一次找到了老人。他盯著陽光下的鴿子,臉上的表情惶惑而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