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太陽簡直是火爐,曬得人頭暈目眩不知所以。林以笙在校長辦公室門外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抬手準備敲門。
這時,下課鈴響了,伴隨著歡快的兒歌,孩子們像海水一般,紛紛從教室里出來,散布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鈴聲是《藍精靈》的旋律,兒子默默可喜歡聽了,經常讓他媽媽放這首歌聽。林以笙對這首兒歌很敏感,因為這是他們學校上下課的鈴聲。兒子一聽歌,他就渾身緊張,好像自己忘了上課一般。聽到鈴聲,他的手還沒碰到校長辦公室的門,驀地縮了回來,下節課就是他的體育課了,這一會兒工夫怕是談不完,只好再等機會吧。
他暗自責怪自己沒看好時間,轉身要走,不想門突然開了,校長急匆匆地走出來,看見他,似乎有些驚訝,有事嗎,林老師?
林以笙有些尷尬,仿佛自己有什么偷摸的行為被發現了,他努力笑了一下,說,校長好,有點事找您,不過下節課是我的課,等上完課我再來找您吧。
校長點點頭,還是關一航的事兒?不是已經處理完了嗎?他胡亂點點頭,立馬醒悟過來,又搖了搖頭。
校長皺眉道,我一會兒得去教育局開會,下午吧,下午放了學你來找我,那會兒應該就忙完了。
林以笙突然想起來,教育局的會還是自己通知校長的,怎么一忙起來就忘了,忙點頭答應,好的,校長。校長早已走遠,這句話順風飄過去,也不知道他聽見沒有。
林以笙看著校長走遠的背影,不覺愣了。上課鈴響了,他一下子醒悟過來,急步走向操場,在操場南側的柳樹下等著。柳樹上的蟬們比賽似的,此起彼伏地唱,也不嫌累,真是聒噪。他有點煩躁,這節課是他擔任班主任的五年級四班的體育課,可好大一會兒了,一直沒等到學生。他扭頭正想去教室,看見體育委員跑過來了。
林老師好,我去辦公室找您沒找到,今天有點熱,不知道這節課上外堂還是內堂,就沒整隊,在教室里等您,一直沒等到您,班長讓我來操場上看看您是不是在這里等著。
哦,對,我忘了,天太熱了,上內堂吧。林以笙反應過來,按照學校規定,當日最高氣溫35度以上,體育課就不能上外堂了,怕學生中暑。
好的,我先去跟同學們說一聲。體育委員說完,一溜煙兒跑了。
林以笙也沒敢耽擱,急匆匆跟在后面去了教室。一進去,剛剛還嘰嘰喳喳的教室立馬靜了下來。林以笙眼睛掃視了一圈,剛才進門前好像看到關一航站在椅子上,在窗戶里看到他過來,才立馬下去坐好。他心里恨恨的,又是關一航,又是關一航。可是沒抓住現行,他也不好說什么。后天就要期末考試了,他安排同學們上自習,好好復習復習。
他四下掃了一眼,突然感覺教室里好像有些不一樣——教室都是他親自安排學生布置的,熟悉得很,有一點細微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再看看,卻是東南側的窗臺上立著一朵向日葵。那向日葵金黃金黃的,特別惹眼,讓人想起成熟、收獲、陽光和希望。在它的映襯下,教室里的裝飾立馬鮮活起來。林以笙也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
教室里鴉雀無聲,大多數學生都在寫作業,也有極個別的,用課本遮住臉,偷偷瞄他。不用看他也知道,肯定還是關一航李林瑞他們幾個。他還知道,他們幾個這會兒之所以這么老實,是因為自己是他們的班主任,更因為自己還在教室里。不信?試試就知道,倘若自己前腳邁出教室的門,后腳他們就會亂成一鍋粥,非攪得教室里雞飛狗跳不可。別說老師不在教室里,就是在教室里,換個人也壓不住他們。前兩天,好像是周一,教語文的柳老師還去找自己告狀,說她上課的時候關一航他們幾個又傳字條了,還跟老師頂嘴,柳老師氣得柳眉緊皺,都快哭了。
他又想起自己接手這個班時的情形。算起來,他接手這個班到九月份就滿一年了。那時候,這個班是全校出名的難纏班,沒有一任班主任能帶到超過一年。那時候,整個班就是個亂攤子,學生上課隨便說話,經常把女老師氣哭;班里衛生很差,紙團垃圾到處亂扔;班里風氣也不好,搗亂的家伙太多,許多認真學習的孩子也受到干擾……那時候,林以笙真是費了不少勁,給班里定了10條規定,好不容易才讓班里的紀律風氣有所好轉。說這個班難纏,并不只是學生,家長也難纏。許多學生家都是拆遷戶,家里有錢,分了幾套房子,靠收租一年就比他這個老師收入多好幾倍,對生活有些清苦的老師也有了幾分漫不經心的意思。關一航的家長最是難纏。關一航是獨生子,爸媽寵得厲害,班里有學生說過,關一航可以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隨便賒東西,幾百上千的,回頭他爸自會去給他結賬。在他爸媽眼里,不論發生什么事,都不是他們孩子的錯,要么是老師的問題,要么是其他同學找事。
林以笙想著去辦公室把筆記本電腦拿過來,趁著學生上自習,把那篇《探究新型師生關系? 師生同心共成長》的公眾號編輯發出來。剛走到門口,教室東南角就出現嗡嗡的竊竊私語聲——那一片正是關一航的座位所在。林以笙往那里看了一眼,不經意間,窗臺上那朵向日葵又映入眼簾。他皺了皺眉,心想,這朵向日葵不會是關一航拿來的吧?他又想搞出什么幺蛾子?要不自己還是在這里盯著吧,別再出了什么岔子。
他在講臺上看著學生自習,心里卻始終惦記著編發公眾號的事。沒錯,除了五年級的體育課老師和五年級四班的班主任,他還兼著學校辦公室的活兒。辦公室的活兒比較雜亂,其中最重要的大約是三塊,安排會務、編發公眾號以及給12345投訴電話回復。
安排會務還好,畢竟不是每天都要開會,其他兩件事卻著實讓他頭疼。這些事情,也不復雜,也不難做,就是耗時間。比如,一篇公眾號,要從幾十甚至幾百張照片里選出幾張來,選照片就是個大工程;選好照片,還得調光、剪輯或拼接在一起;調好圖片,還有最后的文字編輯和排版。一篇公眾號,他得編輯一個多小時。編好后發給校長審核,如果校長有意見還得再修改。一開始校長總是不滿意,嫌他的排版有問題。他總是改了又改,校長滿意了,他自己又不滿意了。糾結了一個多月,有一次他實在不明白校長為什么不滿意,把鏈接發給妻子看,才發現問題的癥結所在,原來是校長和自己的手機顯示不同。從那天起,他每次編好公眾號都先用妻子的手機看一遍,自此才不用一遍遍修改。
回復12345投訴電話的活兒不太費心,只需要給校長匯報后聽從指示,原樣傳達給投訴者即可。可問題是,有時候投訴者比較難說話。你說是教育局的規定,他非得讓你通融;你給他解釋原因,人家就是不聽,按照自己的邏輯來;還有的就是對學校不滿意,就是想投訴,你有什么辦法呢?回復電話時,他一遍遍地解釋,對方就一次次地扯皮,這樣一拉扯,一個電話常常得耗半個多小時。再者,回復電話要是不滿意,接著投訴,12345可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工單一張張雪片一般飛過來,他的工作量就更大了。這還不算,如果被投訴得太多,是會影響年終學校績效考核的,考核跟獎金掛鉤,一旦被評個合格或基本合格,到時候,全校老師都得找自己的麻煩。妻子就更不會放過自己了。想到妻子,他又有些頭疼了。
周日晚上,妻子又跟他大吵了一架。起因還是工作的事兒。這個周末,他們原本打算帶兒子去海邊玩的。妻子都跟朋友約好了,一起帶孩子去放松一下,順便讓孩子們多在一塊兒玩玩。其實,放松是借口,最主要的還是為了兒子默默。一想起兒子他心里就難受,兒子說話晚,又膽怯怕生。妻子帶兒子去看醫生,醫生說,要帶孩子多出去玩,尤其是爸爸媽媽一起多帶他出去跟小朋友玩,培養他的自信心和社交能力,要不然,保不住以后會有自閉傾向。自閉,一想起這個詞,他心里就咯噔一下,渾身像浸在冷水里,不知所措。他很自責。妻子早就和他說過,讓他多帶兒子出去玩玩,做做游戲,培養他堅強勇敢的性格。可他沒時間,真的沒時間,誰說時間像海綿里的水,擠一擠就會有的?他算了算,從早晨六點半出門,到了學校就是上課、會務、看班、上課、看班、放學……一直在循環,這還不包括他處理學校群、班主任群、體育組群、黨建群、班級家長群等群里不斷發來的各種通知消息,不包括他處理各種事務性工作。他就像一只陀螺,這些事情就是抽他的鞭子,他只能一刻不停地轉。周末也沒法出去,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校長就會打電話來,通知他編發什么公眾號或交什么材料,或者有哪個家長又有關于學生的事情找他,電話一打就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他的時間被切割成零碎的小塊,只能零碎著用,出去玩,簡直是妄想。但自從聽到醫生對兒子的診斷,他狠下心,每周都要抽時間帶兒子出去玩一玩,哪怕就在小區廣場里踢踢球或去逛逛超市。算起來,除了回農村老家,默默還沒出過市區呢,有個自己這樣的爸爸,兒子真是受委屈了。所以當妻子提起這次海邊出行時,他很爽快地同意了。
妻子把帳篷、泳衣、吃食等都安排好,就等著周末出行了。誰知到了周五,校長通知,市教育局周一上午要去他們學校檢查防溺水工作,副區長、區教育局局長等領導都要陪同。校長說,這次一定要讓領導們看到我們學校全新的精神風貌。于是找了保潔公司,把全校打掃了一遍。可是除了衛生,更麻煩的是接待和會務,眼看就是周末,必須在周一之前整體排演一遍,只能要求大家集體加班。老師們都忙得不可開交,有負責查驗健康碼行程碼的,有負責接待的,有負責起草介紹材料的,有負責大屏幕內容制作的,向來周末冷清的學校,突然變了一番模樣,熱火朝天的。林以笙兼著辦公室的活兒,自然統籌總管,會務接待和材料整理,什么都少不了他。為了迎接檢查,他們甚至還去批發市場購買了統一的白襯衣,當然,是自己拿錢。周日下午,看著大家一板一眼地排演,他突然莫名有些想笑,這還是老師嗎,干脆做演員算了,服務員也行,看,這些整齊統一的白襯衣,可不就是一群服務生嗎?但他沒敢笑——萬一校長也覺出不對勁,讓大伙兒重新再來一遍,豈不是更糟糕?
周日加完班回家后,他又忙著處理學生之間的一件糾紛,跟三四個家長不停地打電話溝通協調。兒子默默抱著自己的大腿哭著鬧著讓陪著捉迷藏,他顧不上,只好拿了手機去陽臺,關上門,隔斷兒子的哭鬧。周末兩天的出游泡了湯,妻子本就不高興,冷眼瞧著這一幕,等他打完電話回來,終于壓不住怒火,大發雷霆,學校成你們家了是吧?早晨六點出頭就走,兒子還沒醒;晚上最早也八點多回來,兒子已經要睡覺了。回來也不陪兒子,光顧著打電話,你在學校里怎么不打啊,非得回家打?默默天天要找爸爸,讓爸爸陪他,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對得起兒子嗎?他沒敢接話。
妻子繼續咆哮,平時早走晚回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有個周末,說好了陪兒子出去玩的,你給我整這出。我說過多少遍了,男孩子,得多跟著爸爸出去,長見識,懂擔當,不能天天跟著我,你說你沒空,把孩子給養成這么個膽怯靦腆的樣兒。光顧著別人家的孩子,怎么就不管管自己家的孩子?以后默默要是成了自閉癥,我跟你沒完!不說默默,萬一你哪天累得猝死,我非得找你們學校去討說法。不行,周末加班我就去投訴。
話音剛落,枕頭跟著飛了出來,他一把接住。兒子被吵醒了,抱住他媽媽哭喊著,媽媽,不罵爸爸,不罵爸爸。妻子轉頭抱起兒子安慰,沒事,寶寶,爸爸媽媽鬧著玩的,沒吵架。他也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沒事,默默,我們沒吵架。
兒子漸漸被妻子安撫好,重新睡著了。見他還在那里站著,妻子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他抱著枕頭去了次臥,心想,還是讓妻子自己平靜一下吧。可是,他躺下后一直睡不著,妻子說的那些話就像一個個音符飄蕩在空氣里,不停地往他眼睛、耳朵、腦子里鉆,他被這些小東西攪得失眠了。
第二天是周一,一早他悄悄去臥室看了看妻子和兒子。兒子依偎在妻子身旁,枕著妻子的胳膊,睡得正酣。妻子側臥,攬著兒子,眉頭微皺,似有些不舒服。看得出,她一晚上都是這個姿勢,為了兒子,真是辛苦她了。他沒敢出聲,輕輕吻了吻兒子的額頭,頂著兩個黑眼圈去上班了。教育局領導今天來檢查,周末兩天的準備不都是為了這一哆嗦嗎?可不能搞砸了。
會議開得很成功,教育局領導很滿意學校的工作。會后,校長拍拍他的肩膀,林老師,做得不錯,但我們不能掃尾的時候掉鏈子,今天會議的公眾號你多費費心。林以笙點點頭,沒說話。會議一共進行了半個小時,為了這半個小時,他們用了兩天半的時間來準備。
周一下午他有兩節體育課,上完課就要去班里盯著,免得那群不省心的小家伙又出什么岔子。終于等到下午五點半,他盯著學生放了學,沒什么事了,才回到辦公室,靜下心來編輯公眾號。這次會議校長尤為重視,公眾號自然也是一遍遍修改,直到校長和兩位副校長都審核同意,才發了出去。林以笙看看時間,已是晚上七點。回家路上,他把電動車騎得飛快,昨天已經惹了妻子不高興,回家再磨磨蹭蹭的,肯定還得有一場暴風驟雨。回家后,妻子正給兒子講故事,瞥了他一眼,喲,今天回來早啊,還沒到八點呢!他笑笑,這不是回來陪老婆孩子嘛!妻子見他這么上道,沒說什么,把給兒子講故事的活兒派給他,洗衣服去了。他知道妻子,向來刀子嘴豆腐心,只要自己以后多兼顧家庭,她是能理解的。
想到這里,林以笙覺得非常對不起妻子,她也是要上班的,但照顧家庭、照料兒子的活兒她承擔了絕大部分。兒子的吃喝拉撒都是她安排;兒子體檢或看病,都是她帶著去,自己母親雖幫著看孩子,但一個農村老太太,啥也不懂,只能幫著拎個包,掛號、打針、交錢、拿藥,還都得是妻子;母親要回家看看,也是妻子給她約車來回接送,甚至連帶回家的禮品都給準備好……妻子承擔了這么多,自己卻很少幫忙,他有些愧疚,也有些心酸。
他走到教室門口,抬眼就看到了遠處的山和湖。他們學校處在市區新修建的陽山風景區旁,從五樓的教室門口往外看,湖光山色盡收眼底,真是風景秀美啊。這個風景區早已建成兩三年了,就在自己學校旁,可自己竟還沒抽出時間去看過。周末,不,等放了暑假吧,一定帶兒子來玩玩。
教室里,學生們都在認真寫作業,也有的寫完了作業在看書。他放下心來,不覺走出教室。有風吹過來,一陣清涼,心情也隨之好起來。似乎察覺到什么,他突然回頭,果然看見關一航將手快速從窗臺邊撤回去,裝作認真看書的樣子,時不時抬頭偷瞅他一眼。他看過去,一眼又瞧見了那朵向日葵,難道關一航剛才那小動作是去拿向日葵?他終于忍不住,悄悄地問班長,那朵向日葵是誰拿來的?班長回答,是王珊拿來的。王珊是個可憐的孩子,父母離異,她跟著媽媽過,她媽媽是超市的理貨員,經常值夜班,常常晚上十點多才能回去。但王珊很爭氣,學習成績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他放松下來,王珊向來是老師心目中的乖學生,不會隨意惡作劇的。拿來做什么的?拿來給下午的綜合實踐課做道具的,老師也同意了。林以笙點點頭,心里安定下來,跟關一航沒關系就好。關一航,哼,關一航!
怎么說呢,關一航,可以算得上是班里最大的麻煩。他父母難纏,他自己也不爭氣,學習爭優排不上,打架搗亂倒是頭一名。說起來,那天妻子跟自己吵架與關一航也脫不了干系。
周日晚上回家后他打電話處理的學生之間的糾紛,還是關一航挑起來的。上周三他的體育課,關一航、李林瑞、林舒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要請假。他準了,收了假條,安排他們在教室里自習。可偏偏就是他們在教室里待的這節課,出事了。據林舒說,關一航見老師不在,拿著拖把和李林瑞打鬧,一拖把下去,李林瑞躲開了,把王鵬放在桌子上的眼鏡打爛了。關一航自己也承認了。林以笙又去調了教室的監控,一查才知道,打鬧的不止是關一航和李林瑞,林舒也參與了,只是眼鏡被砸壞的那會兒,林舒沒打鬧,只在一旁看熱鬧。
李林瑞負次要責任。林舒雖然一開始也加入了打鬧,但畢竟眼鏡被砸壞時沒有參與,總不能讓人家在一旁看著的也擔責吧。林以笙考慮清楚后,先給關一航媽媽打了電話,告知她關一航打碎同學眼鏡需要賠償的事實,并向她說明了監控錄像情況。關一航媽媽倒也通情理,一口答應賠償。等林以笙問清楚王鵬的眼鏡價格時,麻煩來了。林以笙和關一航媽媽都以為,王鵬家境很一般,配的眼鏡撐死幾百塊錢,沒想到4480元。王鵬爸爸拿出發票時,關一航媽媽不認賬了,林以笙立馬頭大了。眼鏡價格太貴,只讓關一航家長負擔也確實有些不妥,林以笙只好重新與關一航媽媽、李林瑞爸爸以及王鵬爸爸商量解決方案。
林以笙先給關一航媽媽打電話,對方振振有詞,怎么就是我們關一航承擔主要責任了?李林瑞一起參與打鬧的,他應該是同等責任。林舒一開始也打鬧了,他也有責任。老師沒有責任嗎?學校沒有責任嗎?王鵬的眼鏡那么貴重,就應該收好,為什么要帶到學校里去?難道他沒有責任嗎?
一番話說得林以笙目瞪口呆,他還從沒聽說過這種邏輯,氣憤之下,他說,對,李林瑞參與打鬧是有責任,但眼鏡畢竟是關一航砸壞的,他肯定要負主要責任啊。林舒之前是參與打鬧了沒錯,可眼鏡砸壞時他沒參與,跟人家沒關系啊!舉個例子,你不能說別人砸壞了你的車,當時我在旁邊看著,你就讓我賠償吧?還有王鵬,眼鏡又不是金銀翡翠,是日常必需品,不帶到學校里來怎么學習啊!您要是說老師有責任,他們是寫了請假條的,我讓他們在教室里自習,沒讓他們拿著拖把打鬧,我承認,我把他們單獨放在教室里,讓他們處于無監管狀態,確實應該承擔一定責任,我會承擔部分補償!現在問題的關鍵是,關一航打壞的東西,監控拍得清清楚楚,您作為監護人,肯定要承擔主要責任的啊!
林以笙說得清楚明白,關一航媽媽卻抵死不認,不想承擔那么多,要求大家責任均擔,并提出,王鵬那眼鏡也戴了一年了,折舊費也得百分之五十吧!
林以笙終于知道為什么其他老師都不肯當這個班的班主任了,簡直是蠻不講理,人家一副四千多塊錢的眼鏡,只戴了一年,就給人家折舊百分之五十,這不是明搶嗎?
關一航媽媽那里說不通,林以笙只好先跟林舒家長和李林瑞家長溝通,看看他們的態度。
李林瑞爸爸好說話,他說,若是由自家與關一航兩家賠償,關一航家承擔百分之六十,他可以承擔百分之四十;但如果林舒家長、林老師都要承擔賠償責任,那他肯定不能和關一航家長平攤剩下的,關一航家必須要超過百分之五十。說到這里,他停了一瞬,氣憤地說,就他們家難纏,班里的風氣就是讓他家帶壞的,不能縱容這種人。
掛斷電話,林以笙心里舒暢了許多,大部分家長還是很明事理的,無論如何,他作為班主任,就得擔起這個責任來,繼續協調溝通。
林舒爸爸的態度也很好,林以笙把情況說明后,他同意賠償,說,林老師,這事兒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就是關一航的主要責任。不過我很感謝您,自從您接了這個班,林舒真是聽話多了,看在您的面子上,我承擔,但不能超過百分之十。攤上這樣的家長,您也真是不容易。盡管林舒爸爸答應承擔部分責任,但還是很氣憤,臨掛電話時說,這叫什么事啊,我們家林舒要是在教室里走著路突然摔了一跤,我得讓全班學生一起賠!誰讓他們都看見了呢!
林以笙聽他這么說,感覺有些好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他心情放松了些,好歹搞定了兩個家長,算是有點成效吧。
推開門從陽臺上回來,聽到兒子默默“要爸爸,要爸爸”的哭喊聲,林以笙心里又是一陣愧疚,自己實在不是一個好父親。妻子本來就因計劃中的旅行沒能成行窩火,回家后他一直打電話,一心想著怎么解決關一航的事情,壓根兒沒顧上兒子,這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妻子終于受不了他對家庭的忽視,才一改往日的溫柔體貼,大發雷霆。這會兒想起來,林以笙覺得自己很能理解妻子,要是妻子也這樣沒黑沒白地不顧家只顧工作,自己保不準比她更過分。
記住了嗎?噓——有細微的私語聲從角落里傳來,林以笙立即目光威嚴地看過去,是關一航和李林瑞在咬耳朵。遇到他的目光,兩人立刻分開了,裝作認真看書。林以笙見狀,也懶得與他們掰扯,反正自己已經準備辭去班主任的工作了,又何必再得罪他們。
好聽的《藍精靈》旋律又響起來,是下課鈴。下了這節課,上午就放學了。他盯著學生下了課,往食堂走去。今天是周二,由副班商老師盯班。他跟商老師分好工了,他是一三五,商老師是二四。說是這么說,他只要沒什么事,幾乎每天都去班里盯著的。商老師年紀大了,他能多做點就多做點,吃虧是福嘛。今天他心里有事,想趁中午把公眾號發出來,跟商老師打電話說了聲,就先走了。
草草吃完飯,林以笙回到辦公室去編發公眾號。打開電腦,看到《探究新型師生關系? 師生同心共成長》這個題目,他覺得有點好笑,自己天天跟家長和學生扯皮,焦頭爛額,還真沒看出來師生怎么同心來。就算有,恐怕也輪不到他所帶的五年級四班,誰讓這是一個全校聞名的亂班呢!用了一個小時,他編輯好了,把鏈接發給校長審核。看到校長微信發來的可以二字時,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于又完成了一項工作。
他打開手機,微信、QQ上分別蹦出一百多條新消息,教育局要求報送學校負責信息公開的工作人員的信息,學校醫務室讓報送各班學生監護人和共同居住人疫苗接種以及外地出行情況,學校下通知讓全體學生做法律知識競賽題……看到這么多消息,林以笙有點焦頭爛額,手一抖,手機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把他嚇了一跳。撿起來,居然沒摔壞。手機屏幕上的時間跳入他的眼簾,已經是下午兩點了,第一節課已經開始了,他出了一身冷汗,仔細想了想,下午最后一節才有他的課,這才放下心來。
趁著沒課,他趕緊把教育局要求報送的信息發過去,然后在班級群里發通知,讓家長報送學生監護人和共同居住人疫苗接種以及外地出行情況。看到要求全體學生做法律知識競賽題的通知,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通知轉發到了班級群。不出所料,群里又開始怨聲載道。又給家長安排作業!怎么天天那么多事兒呢!不是說減負嗎?學校怎么老給家長增加負擔?林以笙邊看邊擔憂,12345工單恐怕又會多起來,他的手機怕是又要響個不停了。
林以笙繼續往后翻看消息,有王珊媽媽發的一條語音:林老師好,我不會做,怎么辦呢?王珊媽媽文化水平低,做不了這種競賽題,情有可原,林以笙嘆口氣,私信王珊媽媽:沒關系,我幫您做吧。
他可不敢在大群里全攬下來,只能是最后統計答題數據時,幫那些實在不會做的家長做一下。有時想想,這哪里是在考學生,分明是在考家長、考老師!有時候,可能考的還是老師家屬。就在上上個周末,要求全體學生做普通中小學國防教育知識問答題,學校下通知時要求,不要給家長下通知了,班主任和副班幫學生把題答完,最好還得滿分。學校是怕家長投訴學校給家長增加負擔。那回,商老師主動攬過去10個學生的,還有30個學生的,都壓在林以笙頭上。回家后,他一邊用手機答題,一邊在電腦上查答案,50道題,半小時才答了三個學生的。妻子見他挨個題從題庫里找答案,說,你真笨,一個個查,哪輩子才能答完?把題庫發我,我花十分鐘把答案背下來,然后就能做個八九不離十了。果然,妻子看過一遍,就把答案記個差不多。他負責輸學籍號,妻子負責答題,兩人合作,不到半小時就把30個學生的題都答完了。統計完數據上報后,他激動地抱著兒子轉了好幾圈,要不是妻子幫忙,他只怕把周末兩天都要耗進去了。
群里的消息一股腦兒地涌出來,有報送接種疫苗情況的,有報送做法律競賽題情況的,林以笙忙著統計。一會兒,下課鈴響了,林以笙的手機鬧鐘也響了,這是他事先定好的,后面有兩節他的課。他看了看電腦屏幕,疫苗接種以及外地出行情況統計完了,可以上報校醫務室了,但法律知識競賽題只寥寥幾個家長做了。大不了,回頭自己幫他們做吧,林以笙想著,關上電腦去上課。
下午的體育課是五年級三班的,還是得上內堂,這么熱的天,萬一學生中了暑或出點什么事,誰都擔不起!因臨近期末考試,還是上自習。底下的學生都在刷刷地寫,很是自覺。林以笙看著,心里冒出一股酸意來,覺得人家班的學生真好,怎么就沒有那么多破事,學生好,家長也好,對老師很是尊重。哪像自己班,老師簡直連學生的保姆都不如,天天跟在他們身后干些擦屁股的活兒。
眼鏡事件到底還是捅到了校長那里。關一航媽媽還是胡攪蠻纏,硬是不接受他的調解,要求學校出面協商解決。他只得向校長匯報。校長一聽,很干脆地說,沒事,那就把各方家長叫到一塊兒協商。調解會定在周二,由教務處劉主任和保衛處一個副主任主持,各方陳述理由,跟法庭辯論似的。林以笙當時正忙著準備另一場會務,沒去參加。不過最后的結果是一定要通知他的:王鵬的眼鏡折舊百分之二十,按4000元賠償,關一航賠償百分之四十,李林瑞賠償百分之三十,林舒賠償百分之二十,林以笙作為老師讓請假的學生處于無監管狀態,賠償百分之十。真是個葫蘆案,作為罪魁禍首的關一航居然才承擔百分之四十的責任,而在旁邊看著的林舒卻要承擔百分之二十,林以笙也覺得劉主任都成葫蘆僧了。可有什么辦法呢?誰讓碰到這樣不講理的家長了呢!
總算在期末考試之前把事情解決了,林以笙心里的一塊大石頭也放下了。誰知隔了一晚,又出了變故。關一航媽媽揪著百分之二十的折舊費鬧出了幺蛾子,說商議好的是在4000元的基礎上折舊百分之二十,他們賠償3200元的百分之四十,也就是1280元。林以笙氣壞了,趕緊跟李林瑞以及林舒的家長聯系,生怕他們會隨著關一航媽媽要在3200元的基礎上賠償。欣慰的是,兩家家長都表示會按照原先商議的結果賠償,李林瑞爸爸甚至說,如果林以笙為難,他可以多出一點,把關一航家不肯出的那部分錢補上。林以笙堅決地說,不用,他們家孩子的責任最大,不能讓你們多出錢來給他們家買單,沒有這樣的道理。
李林瑞和林舒的家長都很快把自家應賠償的錢給了王鵬家長,關一航媽媽也把1280元轉給了王鵬爸爸,關一航家長少拿的那320元,林以笙自己承擔了,他想,就算花錢買個教訓吧。妻子是知道這事的,諷刺他,你們班那么亂,班主任費只能拿最低等的400元,一場官司就搭進去倆月的班主任費。他沒做聲,妻子說的是事實,他沒法辯解。
好在自己快要解脫了。眼鏡事件和他的連續加班點燃了妻子的怒火,周日吵架后,妻子給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辭去班主任和辦公室的活兒,要么辭職,自己看著辦。他想了想,辭職肯定不行,辦公室的工作畢竟是跟校長打交道,也不大好辭。可總要給妻子一個交待,不行,就辭去班主任吧。說真的,辭去班主任,他真心舍不得王珊等幾個好學生,還有李林瑞、林舒等學生的家長,他們都很支持自己工作,希望自己能把這個班送到畢業。好不容易把班風樹得正了些,若撒手不管,自己會很愧疚。可若是不辭,想起關一航和他的父母他就頭疼,天天跟這樣的家長打交道,早晚還得翻船,再說,也沒法跟妻子交待。想起妻子那天斬釘截鐵的話,他下定決心,必須辭掉班主任的工作。上午他去找校長就是準備說這事的,只是沒找好時機,沒來得及開口。
下課鈴響了。林以笙松了一口氣,讓學生下了課,就朝自己班走去。他是班主任,要去盯著班里的學生放學。他現在還當著班主任,就得干好這份活兒。回到班里,學生都已經開始收拾書包了,他照例講了幾句注意安全、不要打鬧之類的話,就讓學生排好隊,由班長帶著往校門口走去。
看著自己班的學生都走出去了,林以笙轉身去校長室。忽然,他聽見有人叫他,林老師好,我們有事找您。是王珊和關一航,兩個人手里都拿著什么東西,王珊還把手藏在身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看見關一航,心里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只好問道,放學了,你們怎么還沒走?
關一航把手里的東西遞給林以笙,說,林老師,我知道上周我和李林瑞打鬧打壞了王鵬眼鏡的事給您添麻煩了,我心里很不好意思,這不,今天下午的綜合實踐課是用紙做向日葵,我把我做的這朵向日葵送給您,希望您別生我的氣了。
關一航說完,王珊也紅著臉,把一朵向日葵遞給林以笙,說,林老師,自從您當了我們班的班主任,我的成績提高了很多,我媽說一定要好好謝謝您。我家院子里種了幾棵向日葵,向日葵代表光明和希望,一直向著太陽轉,就像我們圍著您轉一樣。我就想把這朵向日葵送給您,表達對您的尊敬和感謝。王珊有些內向,能對老師說出這些話來,真是很不容易。
林以笙接過關一航和王珊的向日葵,心里像吹過一陣溫暖的春風,激動而舒暢。他欣慰地笑了,說,謝謝你們,向日葵是積極向上的花,希望你們也做積極向上的好學生。好了,時間不早了,快回家去吧。
看著關一航和王珊走出校門被他們的家長接走,林以笙才轉過身來。他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校長室,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向日葵,轉身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回到辦公室,他把向日葵插進一個透明的花瓶里,放在窗臺上。金黃色的向日葵映著夕陽溫柔的光,顯得那樣溫馨、充滿希望。他拍了一張照片發給妻子,想,妻子一定也會這么覺得的。
【“發現”檔案】 任艷苓,1990年生,文學碩士。曾獲第五屆“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征文獎、第八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游記征文獎,作品見于《山東文學》《時代文學》《鹿鳴》《2014中國高校文學作品排行榜·散文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