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周末,我坐在圖書館里。圖書館門口的臺階下是13歲的女兒和她的同學、同學的同學,還有15分鐘前還是陌生的、來自這個街區某個巷口的孩子,他們騎著單車,像一團色彩斑斕的小旋風,草葉和落花追隨著,彼此發出清脆的聲響,迅速地卷過。這是實行“雙減”政策后,他們的福利之一。而此刻,我的桌上攤著桑德拉·希斯內羅絲的《芒果街上的小屋》。正是北方四月的淺春,圖書館前漫坡上桃花與垂柳相依,不知為何,眼前的風景與《芒果街上的小屋》悄悄發生了情緒的對接,無端生發出悠長的思鄉情緒。
人們說,你總是能在書中遇到更好的自己。“我們先前不住芒果街。先前我們住魯米斯的三樓,再先前我們住吉勒。吉勒往前是波琳娜,再往前,我就不記得了。”桑德拉的這句獨白,極像了少年時因為父母工作變動而疲于搬家的我。那時,我的街景不斷變換,學校不斷變換,面孔不斷變換,總是未曾看清楚,就到了下一站。唯一不變的是父親和母親,他們忙碌的身影,以及我在不同的時空里與時光周旋,這是令人生出些許心酸又摻雜著溫暖的回憶。《芒果街上的小屋》這本書中有別致得令人眼前一亮的配圖——黑白色調,尖頂舊屋,東倒西歪的庭院護柵,矮樹,月亮,黑貓,奔逃中回頭的女孩,以及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表情羞澀,略帶惶惑……記憶的閘門就這樣被略帶憂傷的詩意講述打開了,鋪陳那些深遠卻永遠不會遺忘的歲月羊皮卷。從前的玩伴,少年的溫馨瑣碎,姐妹相親、兄弟相伴的大家庭,這是如今的孩子無法體會的,這個世界,有你,有我,還有他,大家在一起彼此付出,彼此關愛。《芒果街上的小屋》告訴你,未來屬于我們,但最終屬于他們。一個充滿愛的世界,要由他們去創造,去營造。
這是物質豐富的時代,先進的科技為我們減去了很多麻煩,生活變得越來越快捷,我們離“從前車馬慢,郵件也慢”的時代已經那么、那么遙遠,仿佛需要跨越萬水千山。可是,在桑德拉筆下的芒果街,母親簡單的面包圈,和家人分享稀少的食物,也曾給作者留下甜美的回憶,因為那里有神圣的家庭之愛。
母親的頭發啊,或長或短,或直或彎,或是長長的辮子,或是清爽的發髻,也許是泥土味,也許是汗味,也許是芬芳的洗發水味,無論哪一種,都是最美的、最香的。“只有媽媽的頭發,媽媽的頭發,好像一朵朵小小的玫瑰花結,一枚枚小小的糖果圈兒……把鼻子伸進去聞一聞吧,當她摟著你時,你覺得那么安全,聞到的氣味又那么香甜,是那種待烤的面包暖暖的香味,是那種她給你讓出一角被窩時和著體溫散發的芬芳。你睡在她身旁,外面下著雨,爸爸打著鼾。哦,鼾聲,雨聲,還有媽媽那聞起來像面包的頭發。”你曾經和母親的頭發有過那樣的接觸嗎?深埋或貼合?那是怎樣于萬千青絲白雪間啜飲愛之甘醇的奢侈?那一刻,即使思維全部停止,地球也停止,你仍然內心安然。
少年的心事月亮知道,那些快樂和憂傷在月光下如環佩叮當。埃斯佩朗莎,《芒果街上的小屋》的小主人公,這個名字繼承自她的祖母,可她不想像祖母那樣,用一生向窗外凝望,胳膊肘支起憂傷。因為“蕾妮還很小,做不了我的朋友,她只是我的妹妹……你不能挑選妹妹,你只是就那么得到了她們……”在作者幼小的心靈里,責任與孤獨并存。她說:“有一天,我會有一個我自己的,最要好的朋友。一個我可以向她吐露秘密的朋友。一個不用我解釋就能聽懂我話的朋友。”那是少年多么勇敢、大膽的想象呢?而這想象,是橘色的。
在拉美裔移民居住的芒果街,埃斯佩朗莎和妹妹蕾妮也有難得的像夕陽下的肥皂泡一樣的歡樂,合伙買了一輛新的自行車,風馳電掣般騎著它,“騎過了我的家,騎過街角賓尼先生的小賣鋪……”就像此刻臺階下我的女兒和她的小伙伴,沿著圖書館的臺階,一圈又一圈地騎,單調又豐富,那是什么都可以派生出快樂的年紀啊!
正如陸谷孫先生所說,這是詩化的“成長的煩惱”,是在懷舊中等待“戈多”,是“something of everything”。我享受書中輕靈而深刻的語言,那是少女時代最后一段光陰中清澈的煩惱、迷離的憂傷,以及作者喃喃如鄰家女孩的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