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西雅·李

2022年3月11日,健壯的年輕男子塔莫·埃斯科在紐約州揚克斯市襲擊了一位67歲的亞洲婦人。當時他對著擦身而過的婦人大喊“亞洲賤人”,雖然她并未理睬,但埃斯科依然跟著她走進大樓,從背后將她重擊在地。之后的1分12秒里,他對她施以125次重拳和7次重踏,還在離開前向她吐唾沫。這個未被公開姓名的受害者被送到醫院時面部骨折、腦內出血、頭部滿是挫傷。埃斯科則被指控謀殺未遂。
就在這件事發生前四周,2月13日凌晨,35歲的韓裔美國女性克里斯蒂娜·李在她位于紐約唐人街的公寓被害。那天,從派對回家的她被25歲的流浪漢阿薩邁德·納什一路尾隨進入公寓。1小時20分鐘之后,警方發現她上身赤裸、被刺40多刀,在反抗強奸的過程中被殺死在了家中的浴缸里。
125拳,40處刺傷。我始終無法驅散腦海中的這些數字,也難以想象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怎么會有人用拳頭狠擊一位老人家多達125次,直至她骨碎肉離?怎么會有人把匕首刺進另一個人的身體多達40次,直至她失血而亡?這些人意識到了受害者也是人嗎?
聽到李被害的消息時,我剛離開唐人街數個鐘頭。那是農歷新年前的最后一個周六,陽光明媚、天氣溫暖,唐人街正熱鬧地舉辦著舞獅活動,人們希望通過這項傳統活動驅趕惡魔、迎來好運。過去的兩年,美國亞裔群體經歷了沉重的打擊:2021年,針對亞裔的襲擊增加了361%,而亞裔經營的事業也因為新冠疫情備受沖擊。那天,唐人街的空氣中充滿了鞭炮的氣味,四處是飄散的彩紙,歡慶的隊伍伴隨著喧囂的鑼鼓,人們歡笑著用這樣一場慶典來治愈內心、迎接春天。
第二天早上,我便讀到新聞頭版標題《女子被跟蹤并刺死在唐人街公寓》,隨后意識到自己前一天恰巧經過了她的住所。報道中說她比我小三歲,生前熱愛藝術和音樂。聽起來和我好像。
美國“停止仇恨亞太裔”組織在2020年3月至2021年12月間共記錄了6506起針對美國亞裔及太平洋島國女性的仇恨沖突事件,真實數字還應遠大于此。但在關于李遇害的報道中,種族歧視問題總是被一句話帶過。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稱,“目前尚不清楚李的種族身份是否是她此次遭到攻擊的原因之一。”
《紐約時報》稱,“有關當局還無法認定李成為攻擊目標是因為其種族特征。”
作為一名記者,我可以理解新聞報道不愿意過度解讀警方的發言,而警方判定仇恨型犯罪也需要更多的證據支持。但作為一名亞裔女性,我認為,這種“不知道種族問題是否是原因”的報道更像是對我們的遭遇和美國歷史的否定,讓我們陷入文化上的自我懷疑。

自由的心靈。克里斯蒂娜·李的朋友們說她“鮮少慢慢走路,似乎總是邁動著舞步”。對于她的被害,媒體總在回避亞裔遭受種族歧視這個話題。
1898年,美國打著“幫助菲律賓人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旗號,暗地里和西班牙簽署協議,以2000萬美元的價格買下菲律賓。當菲律賓人扛起武器為獨立而戰時,美國卻部署了12.5萬名士兵來阻止他們。這場戰爭持續了三年多,幾乎把整個菲律賓夷為平地。很多菲律賓女性不得不為了生存去賣身,而那些美國男人突然發現自己在這個國家遇到的幾乎所有女性都是性工作者。
法律學者桑尼·沃安曾寫道:在菲律賓,美國士兵用一個漢堡的錢就可以得到一個女孩。在他們眼中,菲律賓女性無比卑微,以至于他們可以提出各種侮辱性的性要求,去做那些他們回到美國、面對妻子完全不可能去做的事。
美軍會登記性工作者的資料,定期給她們做性病體檢,把她們當作寵物,并將這些舉措視為維護帝國體制的必要手段。“他們認為需要滿足戰場上士兵的性需求。如果不設置這樣一套體系來監控這些女性,一旦士兵們生病,美軍將無法戰斗。”歷史學家鮑爾·克萊默說,“解決士兵的生理需求,就是解決很重要的人力問題,畢竟我們需要士兵們保持健康和活力,所以這一切都被視為理所當然。”
等到美國半個世紀后結束在菲律賓的殖民統治時,這種觀念已經傳播到亞洲多地,為那里臭名昭著的非法性娛樂產業奠定了基礎。二戰結束時,為防止美軍強奸平民,日本開立了大批妓院,招攬了5.5萬名女性,她們中很多每天要服務多達60名美國士兵,大量女性選擇了自殺。
雖然日本有剝削妓女的歷史,但將她們當作軍用必需品,則是受到西方帝國主義戰術的影響。上世紀30年代,日本開始為駐外日軍提供“舒適場所”,而戰后美軍駐扎期間,是日本人第一次將本國女性當作性奴隸提供給外國軍隊。
1950年,美軍在進入朝鮮戰場后不久便建立了一項休養制度,讓士兵們可以暫時離開戰場去日本休假。士兵們則戲稱這是“毀滅之行”或“放縱之旅”。等到1965年美軍進入越南時,這一“舒適場所”網絡已經遍布菲律賓、韓國、越南、泰國、馬來西亞和新加坡,85%的受訪士兵承認有嫖娼經歷。一年之后,美國參議員詹姆斯·富布賴特指出,“西貢已成為美國的妓院。”1975年美軍撤離越南時,那里有約50萬名妓女。
英國、澳大利亞等其他西方國家也制定了自己的休養制度。克萊默稱這種性剝削制度為“軍性復合體”。一名澳大利亞海軍軍官曾在網上回顧上世紀60年代他在泰國“休養”的經歷:“真的什么都可以拿來賣。我想這與士兵們在越南戰場剛經歷殺戮有關,現在他們有一堆愿望想要實現……那里有很多很棒的廉價旅館和按摩店。只要花四五百泰銖,也就是20多美元,就能雇一個24小時的妓女兼導游,其他服務還能再談。”
這項“休養制度”并沒有消失。2018年,一名美國士兵在網上發帖詢問其他人的休養體驗,獲贊最多的回復是:“去泰國!我表弟在‘休養期間跑去泰國,整整14天不是吃喝就是嫖妓。”
聯合國和許多國際非政府組織都會為在艱苦崗位工作的員工提供這種休養制度。由于很多人利用這個機會去性侵其他援助人員和當地人,這一制度變得臭名遠揚。這些狂妄、無恥的西方男性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趾高氣昂地蔑視他們眼中的失敗者們。在南半球工作時,我見過很多男人隨心所欲地控制、占有女人,他們一小時的花費可以供她們一個月的家用。出于自我保護,我剪短頭發,開始穿寬松的中性服飾,試圖隱藏我的性別和身體,以求不被西方男性看作另一個亞洲玩物。
這樣做的我是在對抗一個久遠的傳統。1887年,法國作家皮埃爾·洛蒂發表了半自傳小說《菊子夫人》,講述一名海軍軍官來到日本、尋找臨時妻子的經歷。書中描述道:“這個身材嬌小、皮膚如奶油的女子有著烏黑的頭發和貓咪一般的眼睛,她很美,比一個娃娃高不了多少。”他在娶了菊子夫人之后思索道:“她沒有任何自己的想法。即使她有,我也不在乎。”

越南癥候群。1963年11月,美國軍人在西貢的酒吧里跳舞。
她不過是他收藏的另一個東方玩偶,美麗卻毫無靈魂。這本書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洛蒂在世時就被重印超過200次,為歌劇《蝴蝶夫人》(1904年首演,背景為日本)的創作帶來了靈感,而后者又進一步啟發了好萊塢最早的彩色電影《海逝》(1922年,背景為中國)、音樂劇《西貢小姐》(1989年,背景為越南)以及電影《蝴蝶君》(1993年,背景為中國)的陸續誕生。雖然東西方各國的地緣政治利益不斷變化,這些故事的內容卻大體相同:亞洲女性愛上白人男子,為他生下孩子后卻發現只是自己一廂情愿,最后選擇了自殺。盡管全球范圍內對《西貢小姐》的抗議持續了數十年,但其25周年時的特別演出依然打破了倫敦的票房紀錄,首日票房高達440萬英鎊。
英國《智族》雜志曾在1990年刊登《東方女孩》一文,探討“偉大西方男性持續追求的幻想”:“當你結束繁重的工作回到家中,她及時出現,為你脫下外套、放好熱水,赤裸著走到你身后幫你放松,之后同你翻云覆雨……她很有趣,而且不復雜。她不會去參加什么建立自信的課程,不會一直要求你尊重她,不會為了事業愁眉不展,也不會堅持你必須給她帶來高潮。”

經典文學。皮埃爾·洛蒂于1887年出版《菊子夫人》,此后這類故事不斷被模仿和重演。
斯坦利·庫布里克曾在他于1987年上映的電影《全金屬外殼》中描述美軍在越南戰爭中的經歷,電影中一個越南妓女的臺詞“我好饑渴,我愛你好久”名噪一時,之后被用在多首流行歌曲中,其中一些歌曲曾稱霸1989年全美歌曲排行榜,并在1992年造就了專輯銷量亞軍。這些歌曲使得“我好饑渴”成為一種文化標語,同時也造就了亞洲女性的噩夢,使她們持續遭到種族主義嘲弄和騷擾。
每個女人都可能遇到怪人,而亞洲女性的遭遇往往很有共性。在歐美圖片分享社交媒體上,有一個賬戶專門分享亞洲女性在交友網站上收到的種族主義留言,例如“我愛亞餐,或許也會愛亞洲小妞。所以我很想試試”之類的。
由于無法避免這樣的搭訕,很多女性只能認命地翻白眼。我們很少去探究“黃熱病”的深意和影響,這個形容對亞洲女性狂熱迷戀的調侃之詞暗指亞洲女性的身體是疾病的溫床。它的更深層含義來自“現代婦科之父”馬里恩·西姆斯,他堅信亞洲女性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梅毒株。1876年,西姆斯在美國醫學會的慶典活動上發表演說,敲響了這“性命攸關的警鐘”。接下來的一個世紀,美軍在其遍布亞洲的妓院里為女人們開展多項性病檢查,以防美國士兵的肉體或心靈感染上“黃熱病”。
2021年3月16日,一個21歲的男子沖進亞特蘭大的三間按摩院,槍殺了八人,其中包括六個亞裔女性:樸淳正、金順車、岳永愛、玄貞·格蘭特、譚小潔和馮道友。槍手羅伯特·隆稱其作案動機是“性癮”——對他來說,這些婦女是需要被清除的誘惑。大多數男人通過和亞洲女性約會來“治療黃熱病”,而隆選擇殺了她們。
當地警長辦公室的杰·貝克上尉在新聞發布會上談到隆的動機時說道:“對他來說,那是很糟糕的一天,所以他那么做了。”媒體抓住這一輕率的言論大做文章,一年之后去谷歌搜索“亞特蘭大按摩院槍擊案”和“糟糕的一天”會出來250萬條結果,而搜索“亞特蘭大按摩院槍擊案”和其中一位亞裔受害者的名字,卻只有1400至2200條結果。難道討論這六條生命的意義遠不及“隆糟糕的一天”?
媒體在關注受害者時,往往帶著色情的暗示。在英語報道中,只有當記者想審視和指責可能存在的性交易時,才會把這些女性置于報道的核心位置,否則她們就只是一場大規模槍擊事件中的道具而已。
圍繞著“隆糟糕的一天”的報道完全缺失文化層面的討論,也沒有提到這些亞洲女性恰巧都出生于美國在亞洲發動戰爭期間或是戰事結束后不久。她們之所以會身在美國,正是因為她們的祖國遭受了掠奪。對她們來說,移民是為數不多的逃離戰爭和經濟蕭條的辦法。而在美國,她們可以糊口的途徑并不多,最后她們不得不忽視危險,接受這一不斷剝削她們的體制。
在亞洲女性輕易被貶低的文化環境中,納什和隆不過是把這種貶低的意識轉變成了殺人的行為。
對于李被害一事,紐約市市長艾瑞克·亞當斯表示,全市應該采取行動,更好地避免精神病案例的發生。在為被害亞裔女性舉辦的悼念儀式上,官員們貌似盡責地站成一排,一面鄭重聲明“必須停止這一切!”一面依然將矛頭指向精神疾病。
然而精神疾病只是使這些極端行為變得容易接受的一個幌子。在亞洲女性輕易被貶低的文化環境中,納什和隆不過是把這種貶低的意識轉變成了殺人的行為。

東方風格的延續。從《蝴蝶夫人》到《全金屬外殼》再到《西貢小姐》,可謂一脈相承。
2022年1月15日,40歲的華裔美國女子米歇爾·吳被人推下時報廣場地鐵站臺后喪命。襲擊者馬提亞·西蒙是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癥的流浪漢。有關部門說,沒有證據顯示吳的被害和種族有關。
一再否認種族原因而強調精神疾病的存在,減輕了國家的罪責,同時傳達著以下信息:這些只是瘋子對陌生人的隨機性攻擊,那就把瘋子關起來,以后小心一些吧。
然而,美國政府一直未能有效管控這些風險。早在吳遇害前幾年,西蒙就曾多次進出醫院。一名州立精神病醫院的精神分析師曾在2017年的診療記錄中寫道,西蒙說他“遲早”會推一名女性下鐵軌。即便如此,他還是出院了。
美國的亞裔女性不斷被告知要自己保護自己。我所在的聊天交流群里滿是購買防狼器和便攜式警報器的信息。參加一些活動時,好心的非營利機構員工會往我手里塞講述如何自衛的傳單,弄得我一臉茫然。想到要去教我的父母如何用空手道掌擊保護自己,我就更是欲哭無淚。而與此同時,有關部門仍在調查最近那些受害者——我的亞裔姐妹們——成為被害目標是否與種族有關。
[編譯自美國《國家》]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