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
城 墻
坐在出租車上,
繞著古代陰暗的城墻
轉了一圈又一圈。
每次經過城門時
都有燈光一閃,
過去后,
思想隨之暗淡。
親 切
——致魯羊
他很親切,
他的來訪讓我感到親切。
但不是每次都這樣,
不是每次都能碰到親切的人。
也許是熟悉的程度不同,
也許根本就存在兩類人。
我比較傾向于后者,
就像對人對事的基本認識。
親切,
我們多么需要見面時的親切,
以及隨后的親切,
以及最終的親切。
我們需要擁抱、微笑和交談。
一條魚在水里游著,微笑和說話,
碰見了另一條魚,
就有這么親切。
敬老院所見
他畫了一棟草房,
有高高的煙囪、
筆直的炊煙、
躥起的火星。他沒有畫
清亮的小河。
他畫了一只鵝蛋,
有深黑的投影。還畫了
那只下蛋的鵝,
在草房前面覓食。
他畫過和沒有畫過的事物
都已經消失。心靈的圖案
無人可解。
那個有如謎面的老人
為自個兒的涂鴉興奮得直樂。
同一個地方
同一個地方,
你在不同的時間,從不同的進口
進入,會辨認不出,
會認為是兩個地方。
順著人流。
昨天的你不是今天的你,
此刻的你根本就不是你。
思想黏合了一切,
使之完整、獨立。
銜接處自有陌生的驚詫。
順著人流,
上下電梯,
復歸于自動。
秋風頌
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
這是最好的免費秋風。
就像有誰從身后過來,
熟悉的手臂突然抱住你。這是
來自四面八方空虛的擁抱,
是秋風、秋月、秋夜,
而江水在附近的大江里奔流。
草地上有一塊牌子,上寫
“下有地鐵”。
這就是一只小狗對著那塊牌子滋尿,
是它身上的蜱蟲也能感覺到的快活。
這是過去,不是未來,
是未來,但不是現在。
我們和逝去的一切同時共有,
和現有的一切都不再存在。
這是一年中最好的秋風,
完全是免費的。
我 們
一個身體曾坐在這里,
以盡量舒服的姿勢,
但那不是我的身體。
舒服傳遞到我這兒,
夏夜的涼爽傳遞到我這兒,
那個時刻傳遞到我這兒。
我和他一起坐著
聽著,
風穿過我們并憐憫我們的空無。
土 地
有人在黑暗中大聲說話,
這塊土地還沒有亮起來。
窗下的農田像一片海,
我們什么也看不見。
他們大聲說著一種方言,
從我的房子前面經過。
他們把光明從東方帶來,
土地漸漸顯出波浪的形狀。
趕路的人越走越遠,
很長一段時間不再有人聲。
菜葉子上霜花閃爍,
我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打 車
天晴了,
釋放了陰郁,
我挎著狗包在路邊打車,
包里裝著我的小狗。
很長時間都不見車來。
地面有一些水跡,
世界有一些空,
花草有一些綠。我的朋友
這會兒還躺在病房的黑暗中,
臉色越來越蒼白了,
像窗外逐漸透露的晨曦。
小狗的叫聲像雞啼。
地鐵站
你追上來,
當時有風。
斜斜地穿過馬路,
然后我們就一起走了。
你要送我去地鐵站,
可我們誰都不知道地鐵站在哪里,
但還是走下去了。
順著一個大坡,
就像脫離了城市,
一陣風刮著樹葉在地上跑。
有燈光在你的眼里跳動,
突然就靜止了,
我嘴角的香煙仍在明滅。
“等抽完這支煙再走吧。”
我們始終沒有找到地鐵站。
新世界
我有一個新世界,
在陳舊的記憶里。
有一個寒冷的早晨,
在照相機的老鏡頭里。
我有一只牛蹄印,
里面盛了一汪水,
像大地的眼睛。
霧氣從小河邊升起,
看不見后面任何東西。
我從故鄉旅行到異鄉,
夜里進去,早上醒來,
走出晨光中的草房,
看山芋藤上霜花閃閃發亮,
就像眼睛和眼睛的對視。
我要看,也有東西看。
我要看出去,也要搬進來。
當我站立不動,世界就會自動
奔跑起來,農田開始洶涌。
一聲鳥鳴被我誤判為喧囂。
我有一個新世界,
在陳舊的記憶里。
有一個清新的印象,
在消逝的時光中。
當時我在命運的源頭,
看上去那么遠又那么近。
白楊樹
兩天以后我走到外面,
突然就看見了那些白楊樹,
葉片在風中鳴響。
兩天以前沒有這些葉子,
甚至也沒有這些樹,
但它們不僅高聳傷疤也已經很舊了。
我也不曾注意到樹頂上的藍天,
是白楊樹把它撐高了。
我就像從一個地方逃了出來
卻閑庭信步走向焦點處的大門。
門外,兩排白楊樹仍在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