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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松陵

2022-05-30 10:48:04荊歌
山花 2022年11期

松陵鎮是吳江縣城。吳江后來撤縣設市,再后來又成為了今天蘇州市的一個區。盡管如此,吳江人還是覺得自己是吳江人,蘇州人也覺得吳江人就是吳江人。蘇州人和吳江人都并不覺得吳江人就是蘇州人了。這有點奇怪,不知道別的地方情況怎么樣。比如南京,住在江寧那里的人,他們當然覺得自己就是南京人,不會說自己是江寧人。

話休絮煩。我在進入縣文化館工作之前,也是曾經在松陵待過的。那是1980年代中期,我任職于吳江縣非常偏僻的一個鄉鎮學校,那個地方名叫八都,整個鎮子一共只有三五家小店,最大的單位,就是中學和小學了。學校里白天還算熱鬧,下午一放學,學生都回家了,老師們也都回家了。因為學校大部分都是民辦教師,他們是不住在學校的,所以晚上校園里空蕩蕩的,只有校長和教導主任兩家,還有一個我。那是一段非常寂寞的記憶。由于我跟校長關系不好,他便想方設法要把我調走。他幾次三番到縣城,跑去文教局,就是專門為了要把我調走,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文教局并沒有正式將我調到別的學校,而是通過借調的方式,讓我暫時離開八都中學,去了位于縣城的湖濱中學,也就是今天的松陵一中。那時候年輕,更沒有城府,對此安排無法知其所以然,也不想深究其中原委。走就走吧,管它是調動還是借走,高高興興地就去了。

那時候松陵鎮不大,湖濱中學位置相對偏僻,跟商業繁華的三角井地區隔著很廣闊的農田。記得正值春天,我經常走過這片農田,看到菜花金黃如海,不免詩興大發。是的,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寫詩,并在一些報刊發表了作品。我還自己油印裝訂了一本《荊歌的詩》,書名脫胎于《志摩的詩》。不過,路過農田的時候,我并沒有打算為春天寫一首抒情詩,而只是在詩情涌動之下,斟酌出了兩個句子,那就是:“春風風人,菜花正花?!蔽液転檫@兩句話自鳴得意,并越發感覺漢語尤其是古代漢語的精妙。你看呀,兩個風,兩種詞性,第一個風是名詞春風,后一個風成了動詞,風人,就是風把人吹得麻酥酥暖洋洋的意思。而“菜花正花”的第二個花,在這里也名詞動詞化了,是菜花開放、綻放、怒放的意思。這多有意思嘛!

湖濱中學語文教師辦公室,是一個歡樂的地方。

教研組長趙安民,是一位語文功底超級扎實的老師。他的絕活是,解釋詞語往往跟《現代漢語詞典》相差無幾。我們都不相信他會沒事就抱一本《現代漢語詞典》逐條背誦。他的本事就是對詞義吃得準,說得精確。這樣的人,無需去背詞典,詞典一定就是由這樣的人來編寫的。

謝鐘老師因為名字里有一個鐘字,我們就經常在背誦惠特曼的詩《船長啊!我的船長》時,把那句“響吧,鐘!”吼得仿佛要把屋頂掀掉。這時候的謝鐘老師,就會笑瞇瞇地說:“詩人與精神病,果然就是一步之遙!”謝老師這樣的反應,并不表示她就是一個少見多怪的保守的人。恰恰相反,她非常開放。她生了一個兒子,居然既不隨父姓,也不隨她姓,而是選擇了不要姓,直接就叫“天然”。那時候我們都沒有深究,她給兒子起這樣的名字,她爹媽是不是答應,她公婆是不是答應。即使她公婆爹媽都答應,派出所報戶口的地方又是不是能夠答應。

小錢是一位比我還小一歲的年輕女教師,我們因為年紀相仿,并且辦公桌挨著,所以關系也就特別好。學校里的老師們,都以為我們有可能成為一對,這種猜測,甚至還在學生中流行。但我們卻始終保持著純粹的同事關系,并且這種友誼一直持續到今天。那時候我經常去她家里玩,她的媽媽特別慈祥,每次都會留飯,又特地多做幾個菜。小錢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家里很是熱鬧。小錢絕對是個“文青”,不僅讀很多書,還拉小提琴。《圍城》和《寫在人生邊上》當時都是她借給我讀的,我因此對錢鐘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后來我去買了《管錐編》和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發現看不太懂,于是就明白了小錢老師為什么不把它們推薦給我讀。我們那時候在辦公室,有事沒事都會比賽背詩。背徐志摩,也背戴忘舒,舒婷北島顧城的也背,還有洛爾迦、金斯伯格、海涅和泰戈爾等等。

如此文藝的氣氛,是那個時代的顯著特征。我們的辦公室,更因為有著另外一位特殊人物而有了更加濃郁的文學氛圍。此人就是王宗軾,我們都叫他阿軾。

阿軾的父親,是蘇州大名鼎鼎的文人王西野。王西老不僅是有名的畫家,還是一位精通造園藝術的高人。蘇州許多頹敗甚至廢棄的園林在1980年代的恢復修葺,都有王西老的貢獻。王西老與周谷城、陳從周、何滿子、鄧云鄉、杜煊等當時顯赫的名流過往甚密。沾了阿軾的光,我至今還藏有王西老的花鳥畫和鄧云鄉的書法。在當時,阿軾這樣的人物,實在是讓我們大開了眼界,讓我們知道了許多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事情。阿軾沒有辜負他的書香門第出身,他年紀輕輕,就一肚子學問。在蘇州大學讀書時,他是跟著錢仲聯教授研究清史的。他對五四時期的文學和外國現代派文學,也都有深入的了解和研究。雖然他與我們是同事,但實際上他是我們的老師,是文學上的啟蒙老師。他曾經發表過一篇著名的文章《文學的倒流》,開啟了文學界對除魯迅柔石等少數作家之外的大量五四作家的關注和研究。沈從文、張愛玲、廢名、陸蠡、施蟄存、徐志摩、陸小曼,這些名字在當年對我們來說是那么的陌生和新鮮,但是在阿軾的嘴里說出來,卻如數家珍,仿佛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和鄰居。

阿軾還做得一手好菜。這菜,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廚師菜,而是李漁、張岱、袁枚、汪曾祺、王世襄之流的名士手藝。在湖濱中學他的宿舍里,我們不知道吃了多少他親手在煤爐上做的菜。我至今還記得一道魚鱗凍,是用青魚的鱗片以小火煮出膠質來,摻入陳皮、姜絲、松仁和料酒輕鹽,進冰箱冷凍后切成二厘米見方的精致方塊,入口鮮美,咬上去彈牙,是妙品。

那時候我跟蘇州城里的詩人車前子、陶文瑜、葉球等已經有了來往。二十出頭的年紀,精力充沛,他們到湖濱中學來看我,竟是騎自行車而來。來了之后,自然要見阿軾。阿軾也就免不了做一頓飯招待大家。不過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煤爐有點刁鉆,火力不濟,阿軾做得很不順手,估計也是有點累了,只聽他輕聲抱怨道:下次不做給你們吃了!

阿軾輕易是不生氣的,總是紅光滿面,一團和氣,面容酷似彌勒。他的人生樂趣,除了讀書做菜,就是跟同事們在一起說笑。我們是一個文武雙全的辦公室,不僅談詩論文,還在地上用粉筆畫了線,比賽立定跳遠。玩得嗨了,竟然還翻起了跟斗。有次忘記把門鎖上,一名女學生進來交作業,看到幾位老師竟在地上翻跟斗,驚得尖叫了起來。

阿軾在蘇州大學讀書的時候,與范小青是同學。畢業后,范小青留校任教,阿軾卻被分配到了吳江縣里。我們有緣,能夠有半年快樂的相處。我借調結束,正式去了震澤第二中學,阿軾也調回了蘇州城里,后來進到陸文夫掛帥的《蘇州雜志》去了。當年我也想去雜志社工作,但是陸文夫不要我。我和車前子,他都不要。他曾幾次對我說:“你上了人家的當!”有一次在飯局上,我實在忍不住,就問他道:“陸老師,我聽不明白,我到底上了誰的當?”陸文夫見我來者不善,便笑笑說:“現在好了!”其實我心里是清楚的,他指的是我的寫作。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寫小說了,他總是覺得我和車前子是“現代派”。而他是很看不慣“現代派”的,所以就說我是上了別人的當,上了卡夫卡和喬伊斯他們的當唄!

陸文夫不要我,他要了阿軾。他是有眼光的。把阿軾這樣的人弄去辦《蘇州雜志》,當然是再合適不過了。阿軾不僅自己肚子里有貨,而且人脈廣,組稿自然不是問題。

可是阿軾不久就得了白血病。據說是因為家里裝修了新房子,甲醛沒有散去,就匆匆住進去了,而且是冬天,門窗又緊閉著??蓱z他這么一個妙人,英年早逝,真是叫人慟哉惜哉!

借調湖濱中學短暫的一個學期,是一個快樂而充實的學期。我一面向阿軾學習文學,一面也把文學的種子播撒在學生的心里。

學生受了我的影響,也都弄個本子,抄錄一些詩歌。他們的小腦子里,也都裝進了艾略特和波德萊爾。后來一位姓金的學生,高考居然語文成績全縣第一,上了復旦。消息傳來,真是讓我揚眉吐氣。這位金同學大學畢業后,成了一名企業家,和我一直保持著亦師亦友的良好關系。我結婚那天,他還和阿軾、小錢老師一起來參加了我的婚禮。后來我們經常在一起吃飯、旅行,兩次自駕去青藏,所經歷的奇異和驚險,寫出來的話又是很長的篇章。

1988年5月,我調入吳江文化館工作??h文化館坐落在蔥郁的松陵公園內,是一幢民國小洋樓。我覺得這個地方才是吳江縣城的中心,因為,在我們的小樓后面,就是一個隆起的土包,它的名字叫七陽山。說它是山,實在勉強,它是連丘陵都算不上的,也許只是當年公園里挖池塘挖出來的泥堆成的,就是一個大的土墩墩。然而它又確實有著山的氣息。一座方亭建于七陽山頂,它是縣城甚至整個吳江縣的最高點,雖然海拔只有一二十米。七陽山上有一片松林,古木參天,極有畫意。我每次獨自走上七陽山,步入松林,即使是白天,都會想起王維的詩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松陵鎮的得名,想來就是因為七陽山和這片入畫的松樹林吧。

我對這幢小洋樓的感情應該說是極其復雜。我愛它,因為我在其間工作了整整十二年。后來的某一天,在我離開它當了專業作家之后,聽說它有可能被拆除,便著急得馬上給縣領導寫信,請求他們手下留情,一定不要將這幢房子拆掉。我的理由是,它是有歷史的建筑,并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尤其是它與身后的七陽山,與那片松林,構成了美妙的關系。也就是說,如果這幢樓的后邊沒有七陽山的松林,它看上去就不會像今天這樣美;而七陽山一旦失去了這幢漂亮的小樓,也將會形單影只,失了魂似的枯燥無味。

后來當然沒有拆,至今也沒有拆。也許當時要拆只是一個謠傳。松陵公園至今依然是全吳江最美的地方。費孝通先生仙逝后,就安葬在這里,可見他也是愛這里的。他是吳江人,他和我一樣愛這座公園,愛這小小的七陽山。

人們都以為,文化館就是負責群眾文化,唱唱跳跳之類的。其實除了音樂舞蹈曲藝小品之外,還有一個創作組。確切些說,是創作輔導組。我們組最早只有三個人,幾乎也是三代人,我是最年輕的。我們三人有明確的分工,組長徐文初先生負責曲藝和民間文學,張明觀先生負責文學,我負責戲劇小品和歌詞什么的。

不過我的主要精力還是寫小說。開始是在本子上寫,埋頭寫,別人也不知道我在寫什么。也許他們知道我在寫什么,但是也不說什么。后來好像是1990年,我有了電腦。在家用電腦寫,到了單位再手寫,感覺有點接不上,于是又買了一臺電腦,放在辦公室。這樣寫作效率就高了。那是我產量最高的時期,我寫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說,打印出來四處投稿。我比較有野心,覺得自己的小說已經夠得上全國一流水平,于是向所有的文學大刊投稿。《人民文學》是“國刊”,我給它寄了中篇小說《太平》,于是收到當時的編輯李敬澤長長的回信。他夸了我的小說,并且說:“我想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這個話太讓我激動了!回想起來,整個1990年代,我都處在一種寫作的亢奮狀態?!妒斋@》被稱為中國當代文學的最高殿堂,我把短篇小說《口供》寄給他們,后來便接到了程永新打來的電話。他說他們考慮發表這篇小說,只是要我作一些修改。修改當然沒問題,改十遍都沒問題!后來我知道,《收獲》就是有讓作家修改作品的傳統的。進入新世紀,因為要發表我的長篇小說《鳥巢》,主編李小林跟我通了四十分鐘電話,這種對作品認真的態度,既讓人感到痛苦,又不得不感動和崇敬。我還給當時的“四大名旦”《當代》《十月》《鐘山》《花城》投稿,這些刊物也都相繼發表了我的小說。《花城》主編田瑛在給我的來信中寫道:“你的作品跟為數不多的幾位當紅作家比,絲毫都不遜色?!蔽医o《鐘山》寄的是一組散文,發表出來之后我也不知道編者是誰。后來認識了蘇童,他對我說:“你的散文是我編發的。”程永新不止在一個場合提到,甚至在他回憶錄式的《一個人的文學史》里,都把我作為《收獲》在自由來稿中發現作家的一個典型例子。

我像彈奏鋼琴練習曲一樣,每天埋頭寫作。噼里啪啦地打字,偶爾抬起頭來,看一眼窗外的綠色,聽幾聲婉轉的鳥鳴,覺得世界很不真實,但是世界很美。

我的長篇《粉塵》,開始打第一個字的時候,天氣正好入梅。等我寫完最后一句,抬起頭來,張明觀先生說,今天出梅了。

除了《收獲》和《人民文學》這樣的刊物,我還在許多偏遠的小刊物發表作品,因為我寫得實在太多了,不可能《收獲》《人民文學》每期都發我的作品呀?!妒斋@》已經在一年之內發了我兩部長篇小說,這也是破天荒的吧!

館長對我有點意見,這我能理解。因為我的本職工作是群眾文化創作輔導,而且我又不分管文學,自己起勁地寫小說,顯然是有點不務正業了。但他是一位仁慈寬厚的領導,從來沒有直接向我提出警告,只是在全館會議上,委婉地指出,要大家擺正“一崗和二崗”的位置。有一天,他輕輕地走近我,像打量怪物一樣看著我桌上的電腦,輕聲問道:“這個,費不費電?”

后來,我們的老門衛閔師傅告訴我,館長經常去他那里看往來信件,對我的稿費單似乎特別關注。

文化館的老門衛閔師傅,也是一位文化人。他是唱宣卷出身的。宣卷是個什么東東?是一種連說帶唱的地方曲藝,跟評彈非常接近,幾乎就可視為蘇州評彈的一個分支。據說閔師傅年輕的時候走鄉串寨演出宣卷,是很有名氣的一位民間藝人。他在縣文化館身兼數職,既是門衛和收發,還是文藝畫廊的抄寫員。他寫得一手工整的毛筆字,字體看上去有特別的古意。有時候節慶演出,他還會上臺唱一段宣卷。閔師傅一襲長衫,眉飛色舞地演唱,用的是當地的土話。我記得他給我看過一份宣卷《螳螂做親》的抄本,是他行走江湖幾十年的拿手絕活?!氨┭蹫踔楸忸^,長腳短手,”我至今還記得他這兩句描寫螳螂的戲文,總讓我聯想起搖滾歌手張楚的“螞蟻螞蟻螞蟻螞蟻蝗蟲的大腿,螞蟻螞蟻螞蟻螞蟻蜻蜓的眼睛”,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閔師傅以文化館為家,吃住工作都在一樓到二樓之間那個狹窄的樓梯間里。也不知道他在屯村鄉下有沒有老婆孩子。我因為不抽煙,凡是飯局上拿到一包或者半包煙,都要揣回來給閔師傅,所以他對我特別好;我也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一位長輩,彼此特別親。后來館里動員他回鄉下去,倒不是說館里不要他了,而是因為他年紀實在太大了,大到讓所有的人都擔心了。閔師傅真正離開縣文化館那天,我心里很難過,特別不舍。

創作組里老中青三位,關系一直都非常融洽。當然我跟張明觀先生要更親近一些。我少年時代在蘆墟的時候,他也住在蘆墟。那時候他已經是一位有名的作家了,出版了《高高的銀杏樹》這樣一本少兒小說。那時候我們別提有多崇拜他了。但他看起來有點傲氣,很少搭理人。我們遠遠地看見他,叫他一聲張老師,他總是微微點一下頭,面無表情。但我們一點都沒有怨懟,因為我們都覺得,有名氣的人,一位作家,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如果他一點架子都沒有,我們倒要懷疑他是不是真有本事了。

沒想到后來我們竟成了同事,在同一個辦公室里工作。張老師閱歷豐富,處世沉穩。他對我十分友善,不僅在創作上,生活上也給了我很多教益。

我們做同事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著手寫《柳亞子傳》這樣一本大書了。柳亞子是吳江黎里人,是晚清南社主要發起人之一。雖然研究柳亞子的不乏其人,我在吳江政協出版的《吳江文史資料》上也經常讀到相關文章,但是寫一本柳亞子的傳記,這個工作還沒有人做。張明觀十分努力,那段時間,他頻繁出入上海、蘇州和吳江的圖書館,復印了大量資料;還跟遠在美國的柳亞子公子柳無忌先生親切通信,全面深入地了解柳亞子,研究柳亞子。我看到過他做的卡片和摘錄以及復印的資料,數量大得驚人。

后來《柳亞子傳》出版了,填補了柳亞子研究的一大空白,在相關學術領域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研究南社,研究柳亞子,似乎就成了張明觀畢生的事業。繼《柳亞子傳》之后,他又出版了《柳亞子研究資料》系列著作。如今他當然早已退休了,住在蘇州古城區南團結橋一帶,繼續著他的柳亞子研究。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也沒有任何聯系。這幾年我嘗試寫作少兒小說,出版了《他們的塔》和《詩巷不憂傷》等十多部少兒長篇。張明觀一定會知道這個事。如果時光倒退,我們還在同一個辦公室上班的話,他會對我說些什么?他會為我高興嗎?作為中國當代資深的兒童文學作家,他對我的作品會作出什么樣的評論?現在這樣想,我有點感慨。人與人的關系真是奇妙又復雜。當年天天在同一個屋檐下辦公,彼此又是那樣的融洽,分開之后竟然就像是去了各自的世界,再也沒有往來和勾連了。人情并不是人們通常想象的那樣,許多人,許多事,被時光帶走,就會越走越遠,遠到永遠都不會再相見。這到底又是為了什么呢?

除了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埋頭寫作,除了做分內的工作,其他時間,我更多的是在美術和音舞室聊天。音樂輔導老師陳劍榮是我在蘇州地區師范時的同學。同學不同班,我讀的是中文,他是文藝班的。在地師的時候,開始我們并不認識,我只是在學校的文娛演出時見到他,他總是擔任合唱的指揮。在校園里遇見他,印象特別深,因為總覺得他是風度翩翩的。后來因為朱依東,我們認識了。我和朱依東算得上是世交,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是年輕時的同事,兩家的家庭照相簿里,有著彼此穿開襠褲的照片。朱依東也是文藝班的,跟陳劍榮同班。有次朱依東請我幫他們拍一些照片,因為知道我是從照相館出來的,照片一定拍得好。于是那天我們就去虞山上拍照,我借了同學陳力克的一架海鷗照相機,去為他們幾位文藝班的同學拍照。不爭氣的是,我拍出來的照片一點都不好。簡直糟糕透了!照片沖洗出來,都是灰蒙蒙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原因在哪。反正很丟人,讓他們很失望。

陳劍榮很有音樂才華,他不僅精通很多樂器,還擅長作曲,并且會寫總譜。只是這么多年來,他一直都在吳江。在一個小縣城里,當然不可能會有太大的發展。有時候也有人把這樣的話送給我,意思是,憑我的寫作才華,如果不是一直待在吳江,也許就會更有名,因為許多機會是不會眷顧到一個小縣城里的人的。不過我想對于坐冷板凳的作家來說,這樣的問題可能并不突出吧。過去無非是一支筆一沓稿紙,后來就是一臺電腦,在縣城寫,跟在南京北京寫,好像并沒有太大差別。陳劍榮不一樣,他如果很早就去北京搞音樂,舞臺大了,發揮才華的空間就大了。

但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看他反而很享受在吳江當一個風風光光的名人。他在吳江絕對是名人,經常在各種大型演出上拋頭露面,也經常能在電視上看到他。喜歡音樂的,那些唱流行歌曲的,玩樂器的,都對他十分敬重,他是他們的男神,是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了不起的陳老師。我那時候很有點羨慕他,主要是看到他身邊美女如云。因為我跟他關系密切,所以也認識了一些喜歡音樂的美女,但是她們對我基本都是不冷不熱的。在她們眼里,寫作的人,幾乎就是書呆子。她們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是作家呀?我讀書的時候最怕寫作文了!”或者說:“我的人生經歷很豐富,要不要我把我的故事告訴你,讓你寫成小說?”

陳劍榮曾經把我寫的一首詩譜寫成了通俗歌曲,很好聽的旋律,我至今還記得。當年我經常去他家里玩,他就在他家的鋼琴上彈這首歌,我們一起唱,還會唱和聲。有時候他們樂隊的幾個人在,就唱各種各樣的歌。鋼琴上放了一瓶白酒,誰想喝了,就倒一小杯,嗞的一口喝下去,歌就唱得更加興奮了。

更多的時候,是我和他兩個人相處。屋里屋外所有的燈都關了,我們就坐在陽臺上看天空。夜空純凈,是一片暗暗的藍。我們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我們在看什么呢?我們都是飛碟愛好者,是的,我們堅信,總有一天,總會有那么一刻,我們就看到了外星來的飛碟。后來我還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就叫《等待外星人》。

一個個夜晚,我們都這樣默默地看著天空,有時候看到無數星星,像蜜蜂一樣似乎在嗡嗡地亂飛;有時候則月光如水,瀉在陽臺的欄桿上、地面上,也給我們的身體鍍上一層銀色。每當看到一個亮點移動,我們都精神為之一振。但那并不是飛碟,只是一架飛越黑暗的航班罷了。

如今我們都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相聚的時候,還經常會回憶起二十多歲三十來歲在他家陽臺上癡癡等待外星人的往事。近四十年過去了,外星人還沒有在我們眼前出現。四十年對于浩瀚的宇宙來說,是連一瞬都談不上的,即使我們再等四百個夜晚,四萬個夜晚,四億億個夜晚,也不一定能見到外星人。再長的時間,也都是一瞬。如果我們能在某個一瞬實現夙愿,那該是怎樣的幸運??!

有些大型的群眾文藝活動,我也會作為評委和陳劍榮坐在一起。他是當然的權威,主評委。我的專業是寫作,對于評議演唱肯定不是內行,所以不免心虛。打分的時候,為了不成為被去掉的那個最高分或最低分,我經常會悄悄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或者偷看一眼他寫在牌子上的分數。

那是十分快樂的時光,有音樂,有美女,有常人難以體驗的小縣城的歡騰。有一次我們去某個鄉鎮當歌唱比賽評委,一位當地的女歌手喝醉了,問她家在哪里,她都說不出來了。作為評委,我和陳劍榮住在當地旅館的同一間房里。怎么處置這個爛醉如泥的女孩呢?陳劍榮把她扶進了我們房間,安放在他的床上。這一夜我們幾乎都沒睡。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覺得這樣的場景十分荒誕,雖然疲乏,卻始終難以入睡。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一片云,飄浮在酒氣和女孩的鼾聲之上。陳劍榮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我感覺他倒是有過幾次短暫的睡眠,因為我清楚地聽到了他的鼾聲。他的鼾聲和女孩的鼾聲,顧盼映襯,仿佛男女聲二重唱。

還有一次當評委,主持人是吳江電視臺的美女。活動結束后,她坐在我自行車后座上,讓我順路捎她回家。車騎到一半,突然下起雨來。我們便就近跑進一個建筑工地避雨。雨嘩嘩地下,我的自行車就停在路邊。不久來了一輛警察的巡邏車,他們看到路旁孤零零的自行車,二話不說,就把它抬起來往警車上裝。我于是急急沖出去,對他們說,這是我的自行車。他們問道,你在這里干什么?我說躲雨呀!又問,是一個人嗎?我不敢說謊,因為猜測他們已經看到了某小姐。警察之一果然已經向尚未完工的商品房走了過去。他走到里面,很快就出來了,未發一言。

警察認出了某小姐,因為她是吳江的大名人,每天都在電視上出現。那時候的電視影響多大呀,可以說全縣沒有一個不認識她的。警察其實也認出了我,只是他們不說。他們什么都沒說。

雨停了,我們嬉笑著回家。我們都覺得今晚的經歷太有意思了。

吳江電視臺剛剛成立的時候,我也想去電視臺工作。其實當記者并不適合我,如果我真的去了電視臺,那就不會寫出這么多的小說,也許從此我就不寫小說了。想進電視臺,完全是虛榮心作怪,因為在人們眼里,報社電視臺才是牛氣的。有時候,聽說我是寫文章的,就會有人問:“你是報社的嗎?”或者:“你是電視臺的記者嗎?”

但是電視臺不要我。當時的廣電局長,還曾經是我父親的學生,我去找他,毛遂自薦,他很客氣,但也很坦率。他說,你這樣的人,還是適合寫作,記者的工作太繁忙太辛苦了。最后他還遲疑了一下說,再說,我領導不了你。

我竟然沒有生氣,只是有一點點失落。他如此誠懇,我非但不恨他,反而有點感激他。特別是后來,我寫出了更多的小說,在文壇有了一點名聲,還被認為是“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之一”,并且調入了江蘇省作家協會當了專業作家,不用坐班,從此過上了徹底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自己沒能進電視臺,戴局長當場婉拒了我。我立刻向他推薦了我的學生周浩鋒。他是我震澤二中的學生,不僅能寫作,而且很能干,少年老成,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倒像他才是我的兄長,其實我正好大他一輪。

浩鋒順利地進了電視臺,工作出色,很快就成了他們新聞部的骨干。后來,他在創作上也有很好的表現,接我的班當了吳江作家協會主席。周主席擔綱吳江作協這些年,吳江文學創作成績非常喜人。尼楠、李云,還有他本人,都在《人民文學》《鐘山》等名刊發表了小說,有的還被《小說選刊》轉載。浩鋒的一篇小說在《人民文學》發表后還被翻譯到了國外。

回頭還是再來說陳劍榮吧。他不僅有出色的音樂才華,還是一個特別幽默的人。他的同班同學朱依東也是一個趣人,但朱依東是滑稽,陳劍榮是幽默。朱依東是那種很鬧的滑稽,常常伴著夸張的表演。陳劍榮則是冷噱,說起笑話來坐著不動,也沒啥表情,卻特別有意思。

陳劍榮結婚的那天,我和朱依東騎自行車去吃喜酒,晚上就睡在他們的新房里。新娘睡在床上,我們三個男人睡地鋪。我不知道那一晚新娘是什么心情,她一定很是怨恨吧!但是她涵養很好,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她側身向里,背對著我們睡覺,一動都不動。我們仨躺在地鋪上說笑,一直到黎明才糊里糊涂地睡著了。

世界上的任何事,陳劍榮好像都會做,而且做得特別好。他侍弄樹樁盆景,真是一絕。什么樣的小花小草,到了他的手里,都能變身雅致的微型盆景,特別賞心悅目,誰看了都會產生占有的欲念。他還會織毛衣,織出的花樣超過天下絕大多數巧婦。他還自己裁剪自己縫紉,給妻子做了一件呢大衣。他更是烹飪的高手,廚藝完全可以跟我在第一章里說到的王宗軾一比高低。

我們曾經一起自駕去西藏。到了拉薩,他的身體就吃不消了,布達拉宮也上不去,第二天就坐飛機打道回府了。我想原因就是他在車上不停地說話,還頻繁地看手機發短信,自然就出現了高反。其實還沒到拉薩,青藏線中途,住在那曲的那一晚,他就睡不著,半夜還開著電視機。我讓他把電視關了,他說睡不著??墒俏乙?,你開著電視機影響我睡覺呢!

吳江撤縣而設市,后來又撤市而成為蘇州的一個區,但松陵一直都是松陵,它只是變大了,鎮子像搟面一樣,越攤越大。這幾十年來,我和陳劍榮可能是松陵鎮上最閑云野鶴的兩個人,自由自在,順應著自己的愛好和專長過日子,也憑借著它吃飯、養家糊口。我倆之間的關系,始終都沒有中斷過,只是松松緊緊,密密疏疏。自從有了微信,就好像天天見面了,彼此在干些啥,都能在朋友圈看到。幾年前,我看他貼出來幾張照片,發現他正在干一件我們都不屑的事,我便給他評論,因為言重,他有些生氣,還反唇相譏。我一怒之下,就把他拉黑了。

拉黑后我有點后悔,但是,一直都沒有鼓起勇氣把他加回來。直到有一天,他的兒子鐘昊加上了我的微信,邀請我去他任教的西郊利物浦大學講課。我們聊美術聊文學,相談甚歡。我要說,鐘昊遺傳了其父的藝術氣質,才華卻青出于藍。無論是藝術視野還是藝術理論和繪畫實踐,都高大深廣,絕對不是縣級水平。我順便向他表達了愧疚之心,覺得自己太過任性,這把年紀了還耍小孩子脾氣,不該無視幾十年的友情而將他父親拉黑。鐘昊笑笑說:“你這樣想,我父親會很高興?!?/p>

不久我和劍榮就又加上了微信,并且似乎又像在文化館共事時那樣熱絡起來。只是我發現他的酒量不行了,跟我一樣,沒有了當年的豪邁。是的,我們都老了,他幾乎是一頭白發,不過依然風度翩翩。

我和母親,幾乎是同時調離震澤中學的,我進了文化館,她到縣文教局教研室任生物教研員。我們同住在永康弄的一套小房子里,那是文教局給母親的房子。兩年后我結婚了,沒有自己的房子,就還是住在母親那里。但是那個房子實在太小了,我們的新房,幾乎只放得下一張床。后來有了孩子,再塞進一張嬰兒床,開關窗戶,就只能從大床上爬過去。

大家都覺得有點郁悶,但似乎也沒有辦法。文化館朱館長是個好人,他主動提出可以在大會堂那里借一間房子給我。文化館的館址,是在松陵公園內,但是吳江人民大會堂也是歸文化館管理的。大會堂的兩側,有兩排狹小的樓房,建造之初應該是演員休息室,房間都很小,但是每間都獨立。母親過去看了,做出很高興的樣子,說她很喜歡這個房間,木結構,又是在樓上,一個人住很自在,也很舒服。但我心里卻酸酸的,覺得這個地方實在簡陋得寒磣,母親是把本屬于她的套房讓出來,自己搬到這里來住,實在是有點被我趕走的意思。

那段時間我心里一直郁郁,覺得日子過得很不光彩,也很失敗。所謂成家立業,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還要讓母親作出犧牲。為了把房子讓給我們住,她寧愿自己受委屈。

有天母親打來電話,說她的屋頂被砸破了。我騎上自行車,飛趕趕到大會堂,上樓一看,果然房頂被砸出了一個洞。強烈的天光從洞里刀子一樣照射進來,刺痛了我的眼睛,更刺痛了我的心。誰干的?母親說,可能是邊上大會堂正在翻修,腳手架上工人不小心讓什么東西掉了下來,把屋頂砸穿了。

我就去找工頭。本來這一段時間胸中積郁著滿腔的不快活,不安、內疚、灰心喪氣,加上那個肥胖粗俗的工頭一副蠻不講理的樣子,我的怒火一下子就被激發起來了。我幾乎要跟工頭拼命。若不是母親死死地拉著我,我跟工頭一定是打起來了。

真要感謝當時的縣委宣傳部胥錦榮部長和縣委書記張衛國。胥部長了解了我的困難,建議我直接寫信給張書記求助。張書記收到信后不久,便讓機關事務管理局分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給我。

這是一套縣委家屬大院內漂亮的房子,朝南是一個小小的陽臺。我經常坐在這個三樓的陽臺上,看著天空發呆,內心幸福又滿足。

廣闊的天空下是一個蠶種場,栽種著幾棵泡桐。原來泡桐樹也是這樣好看的?。〈禾鞓淙~還沒有長出來,它們就開滿了淡紫色的花。夏天刮風的時候,綠色便在我眼前海濤一樣洶涌。我喜歡看這種綠濤鋪天蓋地的涌動翻滾,既清涼又壯美。

養蠶時節,世界似乎突然安靜下來了。蠶種場的所有窗戶都徹夜亮著,只看見窗口偶然飄過一些白色的身影,像夢境一樣飄忽。而我的耳朵里,只聽到沙沙的聲響,像小雨淅瀝,又像一些人在默默地翻動書頁。有的時候,我又愿意把它們聽作是時鐘在嚓嚓地走動。當然,我知道,那其實只是無數蠶寶寶在不舍晝夜地啃噬桑葉。

人的欲望永遠都沒有止境,我們對物質生活的追求,永遠都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在這套房子里住了十年之后,我開始向往更好一點的房子。松陵鎮正在像搟面杖下的面團一樣,悄悄地變得越來越大,原來城西南的荒涼地帶,不知不覺蓋起了許多房子,日益呈現出繁華的城市景象。對于振泰小區的房子,我幾乎是一見鐘情。妻子總結我們家買房的歷史,每一次都是沖動的。事實仿佛正是如此。之后的每次換房,也都沒有一次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總是被房子的環境所吸引,一眼看上,決定多半是在一小時內就做出了。甚至有一年,我們幾個朋友去西班牙旅行,聽當地朋友說,馬德里的房子很便宜,便宜得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于是游覽的計劃立刻改變,急著就去看房。看上了一套小房子,當天就簽下合同,交了定金。那天正是雙十一,女兒在國內跟我們電話里說,她正在網上為我們秒殺禮物,而我們告訴她,我們也給她買了一件雙十一禮物,那就是馬德里一套漂亮的房子。

振泰小區的房子,坐北朝南,前后都是好風景。南邊是吳江愛德雙語小學美麗的操場,北邊是一個休閑度假中心。巴洛克風格的主體建筑和幾幢散布于大草坪各處的別墅,讓人仿佛置身于歐洲某個地方。更為難得的是,我家客廳180度的弧形落地窗,把這異國情調的風景完全引入了室內。

每當夏季來臨,所有的樹,那些高大的水杉,那些柳樹、香樟、廣玉蘭,還有一叢叢的竹子,都把枝葉伸展開來。綠色,就像滴在宣紙上的水墨,迅速地、毫無節制地洇化開來。綠色還長驅直入,如潮水般涌了進來。屋子里面,那燈罩上,那家具的側面,靜臥著的茶壺,似乎都輕籠著一層淡淡的綠光。我想象著自己安坐的身影,也被勾上了綠色的輪廓。綠色泛濫,如行云如洪流。而綠色掩映的度假村的巴洛克建筑,是那么的典雅、松弛而神秘??諝馐窍愕模笠缰朴腥魺o的草木芬芳。它經常是夾雜在我屋子里點燃的沉香粉的香氣中,隱約而低調,但我知道它確實是存在的,即使是在沉香清涼的香氣中,也時時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這種草木的芳香,當屋子里的沉香熄滅,將窗子大開時,它便轟然奏響。它澎湃,它蒸騰洋溢。它將我的身體熨帖地擁抱,并將我托起,讓我失去重量。

在這樣濃烈的夏天讀書,或者寫作,我會感覺到,我就是夏天的一部分。我就是那株最高大的香樟樹的一根枝椏,我連著那片風景——我在云的映襯下招展,我用細碎的綠葉搖動藍天,搖動風,搖動鳥鳴。與鳥翅的振動合拍,與蝴蝶粉翅的扇動合拍,與蜜蜂的舞蹈合拍。合著雨點歌唱,讓陽光在葉面上跳躍,讓星光在樹葉的縫隙間滴落,讓月兒像一枚發光的蛋一樣落進鳥巢,讓月光為葉面鍍銀,讓太陽鍍金。

在短暫的春天,我感覺我的窗外,是上演了一段短暫的愛情。它是激情燃燒的,是淋漓盡致的。每到周末,或者一些節日,度假村都會舉行草坪婚禮。在這樣的地方海誓山盟,確實是夠浪漫的。即使音樂太過吵吵,即使婚禮主持油腔滑調有點低俗,但浪漫的情調,是任何人都能感覺到的。自然界的愛情浪漫曲,以成片的迎春花和白玉蘭奏響。由于當時各種大樹的葉子還沒有長出來,就是柳樹,也還只是剛剛吐出一些嫩黃的綠色,看上去仿佛是一籠青黃的煙,所以圍繞著大草坪,迎春花仿佛是在進行狂歡,它們要在短暫的時間內,將自己盡情開放,把自己點燃,不惜燒成灰燼。白玉蘭,還有成片成片的紫玉蘭,這些學名為“辛夷”的花兒,它們在一張葉子也沒有的樹上,綻放開來。它們開放開放,急切地開放,把花苞吐出來,將花瓣張開,毫不顧忌是否會將自己的生命消耗殆盡。這就是春天吧?春天就是這個樣子吧?春天是四季中的芳華,因為短暫,所以放肆。它是對嚴冬的叛逆,是一場忘我的熱戀,是大自然最具夢幻色彩的創造和揮霍。它是不需要觀眾的,它也不在乎世俗的評價。它是自由的、任性的,完全由身體里激流一樣的血液造就。它是野性的愛,是不需要聽眾的歌唱,是把世界當成一個廣闊舞臺的表演。

秋天的深沉,則是沒有喧嘩的。除了幾聲偶然響起的犬吠,所有的聲響,都仿佛是被過濾和屏蔽了。世界安靜得令人清醒,讓閱讀變得清晰明亮,讓思考和回憶,也變得遼遠悠長了。一些在其他季節里讀過的書,在秋天能讀出另外的意味來。即使是一本在夏天讀得懨懨欲睡的書,那似乎乏味的文字,到了秋天明凈的窗口,竟然會讀出許多的微妙和精彩來。秋天是充滿才華的季節,神性的季節。它本身就是一本耐人尋味的書吧,是以深沉含蓄的筆調寫就。在這個季節里閱讀,會想起最遙遠的往事,那些逝去的人與事,會像清涼的風一樣從窗外吹進來。親切的越發親切,痛與傷害,會得到平復與寬容。

窗子外的微風,你能明顯感覺到它的干燥和清新。天空比其他季節澄明,顏色也相對更藍。藍是秋天的底色,是天空的顏色,是宇宙無窮的顏色。它襯托了澄明,襯托了深情的詩歌,把云襯托得更白。

要感謝云!在地球的表面,在我們的天空上,竟然會出現一種名為云的東西,這是怎樣的奇跡?。f,每一朵云都有幾百噸的重量,可它們的每一朵,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輕盈。它們是天空的嘆息,是飄飛的裙子,是秋季最活躍的風景。在秋季,在我的整面大窗子外,還有什么景象能比天空的流云更好看,更壯觀?好看,耐看,百看不厭。

云推著云,在窗子外轟轟烈烈地過去。天空的舞臺無邊無際,它們恣肆灑脫,無拘無束。它們或濃或淡,或纖巧或龐大,從容地懸浮在半空,悄悄地移動,從這一頭到那一頭。它們其實每時每刻都在變化著,暗暗地變化,讓人難以察覺。我如果是個孩子,就會把它們看成奔馬,看成羊群,看成鼠?;⑼谬埳唏R羊猴雞狗豬;或者看成山,看成島,看成房子或巨浪,看成英雄和美女。呵呵不要不要,還是不要吧!我從來都不喜歡將自然的山水木石往具象處想象。它們的美,不應該是具象之美,而是如賞石如書法,是造型線條之美,是虛實輕重之美,是顧盼娉婷,是動靜有度,是欲言又止,是依稀仿佛。云就是云,它就是這個樣子。它不是別的任何東西,它無需像任何東西。它就是它自己。它是多變的,不確定的。它們的變化既在情理之中,又常常出人意料。它們的豐富,讓秋季更豐富。它們的妖嬈,讓秋季也妖嬈。它們是讀不夠、讀不厭,也讀不完的。它們有無窮無盡的能量,有無限的創造力。它們既沉靜又調皮,既偉岸又嫵媚。它們是孩子,是紳士,是淑女,是浪人,是百變女郎,是歸隱田園的名士。

整排落地的大窗子,被天空和白云擠滿。它們是知道有一個人窩在沙發里,饒有興致不厭其煩地看它們嗎?云為悅己者容,它們越發地百媚千嬌了!它們推推搡搡爭先恐后,忽又漫不經心雍容矜持。它們一刻不停地向一個方向而去,卻始終走不出我的視野。它們仿佛飄然而去,其實顧盼眷戀。

當季節為我慷慨地奉獻白云的時候,我是多么珍惜。把窗簾全部拉開,什么事也不干,就是看云??丛凭褪撬械氖隆7路鹨荒甑那锸?,滿懷著喜悅,要把變幻無窮的天空上的云,貪婪地收獲,收進視野,收進記憶,收進生命。從天空的這一頭到那一頭,純明的世界里,這輕盈柔軟潔白的物體,被風推著,在我面前儀態萬方,風姿綽約。它把天空擦干凈了,把窗玻璃擦干凈了,把心擦干凈了。

一年四季,在窗外與我相伴的,還有各種各樣的鳥。棲在穿天水杉最高處的,常常是喜鵲,還有一邊飛一邊喳喳叫著的是黃雀。野鴿子咕咕的叫聲,經常從遠處傳來。成群結隊的鴿子,總是在廣闊的天空上盤旋。它們呼啦啦地掠過,有一只會偶爾停歇到我的窗臺上。它優雅地將腦袋歪來歪去,眼睛明亮。然而我每次將一撮米飯放到窗臺上,希望能有鴿子前來享用,卻從未有一只鴿子領受過我的好意。它們飛來飛去,窗臺上的米飯,一粒都不會少,最終又變得像米粒那么細小和堅硬。所有的鳥,都只是在窗外廣闊的空中飛來飛去,像風一樣舞蹈,畫出一道道純粹的浪漫。

窗外的風景是看不夠的,詩意的居住讓人內心充實,讓我時刻感受到生之歡愉。

吳江人民醫院,就在松陵公園的對面,兩者只隔著一條窄窄的馬路。我經常會想,醫院是一個什么地方?它是一個怎樣奇異而荒誕的存在?

當母親第二次住進這座與我單位近在咫尺的醫院,我就知道,她蜿蜒崎嶇的人生之路,就快走到盡頭了。人生的舞臺,是在醫院之外的。太陽的聚光燈,照著戲臺上演出的人,劇院之外是漆黑的被忽略的宇宙。和太空深處同樣寂寞黑暗的是醫院——雖然每到深夜,人間的燈火紛紛熄滅,醫院的燈依然亮著,但它仍然被我定義為世界上最灰暗絕望的地方。

1998年的時候,我借調在江蘇省委宣傳部,協助編輯出版《江蘇文學50年大系》。如果不出意外,我也許會就此留在南京,進作協,或者是作協主管的某個雜志社??墒遣痪茫憬拥搅四赣H的電話,說她的癌癥轉移了。

我被恐懼裹攜著回來,行囊里裝滿了悲哀。我知道她這回再進醫院,恐怕很難出來了。也許我不應該如此悲觀,但是經驗告訴我,母親這回多半是難逃厄運。因為父親當年也是這樣,第一次手術之后,是沒完沒了的痛苦化療。等到“二進宮”,情況便一天比一天糟糕,剩下的也就是狼狽不堪的一點日子了。

我站在住院部花園無人的角落,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了人類的渺小,感到了醫學的渺小。無力回天,只能向隅而泣!我不想讓母親看到我的悲傷,我強顏歡笑,安慰她說,第二次手術之后,至少還能好好地活上五年,這是醫生說的。母親苦澀地笑笑,我知道她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狀況,她也知道我這么說又是多么的可笑。

事情發生得比我預料的還要壞。很快她就變得不愛說話,不管睡著還是醒著,她都盡量閉上眼睛,好像再不愿看到這個世界的一切。在我眼里,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她還是我的母親嗎?是我和藹美麗的媽媽嗎?此刻的她,對于即將把她拋棄的世界,充滿了怨懟和厭惡,她不再睜開眼來看這個無情的世界。她在人生的盡頭,換了一種姿態,以極端的冷漠,表示她的不屑,似乎是要主動將世界拒絕。

她請求我給她弄一瓶安眠藥來。她以陌生的聲音對我說,如果你還有一點孝心的話,就照我說的去辦。

這讓我很是為難。雖然我覺得她的人生到了這一步,主動了斷自己,可能是最明智的選擇,既擺脫了痛苦,又維持了尊嚴,但我又怎能如此來盡孝呢!“你聽到了嗎?”母親問。我裝作沒有聽見,她便又問:“你聽到了嗎?趕快去辦!”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買一瓶維生素C片,把它裝進安眠藥的瓶子里。但是轉念想,這又有什么意義呢?母親吞下這瓶藥之后,她會善罷甘休嗎?她一定會責備我,然后讓我再次為她找藥。況且,一整瓶維C吃下去,她受得了嗎?不是要因此遭罪嗎?

后來當我走進病房的時候,發現病床上空空如也。我驚得毛骨悚然,母親哪去了?我大步上前,才看到她躺在地上。確切地說,她躺在靠近窗口的地上。她吃力地吩咐我,讓我扶她起來,把她扶到窗臺上,讓她跳下去。是的,她要從窗口跳下去,從這個世界,跳往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痛苦和絕望,而那個世界,又是什么呢?

后來她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也不能吃喝任何東西,甚至是水,只是依靠輸液維持著生命。進入這個階段,母親更加不愿說話了,也許是說不動話了。她的全部詞匯,只剩下了兩個,一是“痛”,二是“打針”。說痛的時候,她的五官緊縮起來,讓我的心也隨之緊縮。她說打針的時候,偶然會將眼睛睜開一點點,似乎是要確定我是否在她眼前,是否能夠聽到她的請求。我看到了她的眼神,充滿了哀求,卑微可憐到讓我心碎。

打了杜冷丁之后,她的表情松弛了,臉上仿佛出現了一絲幸福安詳。她的詞匯也豐富起來,比“痛”和“打針”甚至多出了一個完整的句子。母親是個有文化的人,她在這樣的時刻,還有詩意的表達,我分明聽到她在長嘆后輕聲說道:“這是我通向天堂的唯一鑰匙了!”

她指的是杜冷丁,這種鎮痛麻醉劑,讓她暫時擺脫了身體的劇痛和內心的恐懼。

可是她越來越頻繁地要求打針,直到后來過了十五分鐘就吵著鬧著要打。醫生當然不會答應??此绱送纯啵绾⒆右话銍聡碌乜蓿液喼币罎⒘?。我問醫生,為什么不能滿足一個來日無多的病人最后的要求?為什么不能減輕一點她的痛苦?醫生說,再打就一點效果都沒有了。醫生又說,這樣打,可能引起窒息。

我幾乎失去理智,開始不講道理。我對醫生說,窒息就窒息,不會怪你!我可以簽字畫押,一切后果不用醫院承擔。醫生不為所動,既不答應,也不生氣,只是面無表情地走開了。

痛苦已經成了一個特定的世界,這個世界里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一個是我。我們的世界之外,是喧鬧而冷漠的花花世界。我們被那個世界一腳踢了出來,關進了這間冰冷的房間。母親躺著,我坐著,我們的身體,組成了一個十字。

她躺在病床上,變得安靜。她不再吵著要打針,她的意識已經模糊,她進入了彌留之際。她的身體像一塊冰,漸漸融化。我在痛苦的煎熬下變得麻木,我看著她的身體一點點在縮小,在耗盡。我的腦子里,不時出現妄想。我希望有一雙無形的手,將母親的脖子卡住,緊緊地卡住,讓她立刻停止呼吸,讓她瞬間擺脫痛苦,讓她飛升,讓她從病房小小的窗口逸出,化而為霧,去跟白云融合。這個由痛苦建筑起來的空間,被痛苦和絕望填滿,她應該逃脫,應該生出翅膀,從窗口飛出去。

時間就像一把鋸子,在咔咔地鋸著她的生命。咔咔的聲音,仿佛也在鋸著我的骨頭。母親就這樣一分分一秒秒一天天,被鋸著。她的身體在一寸寸縮小,脂肪燃盡,最終只剩下一副骨架。

此后,在松陵的日子,我無論是步行還是開車,都會繞開那里——那座吳江人民醫院住院部的樓房。那里有一把鋸子,咔咔地鋸著時間;那里的母親,是一塊冰,正在喧鬧的市聲中融化。

五年前賣掉振泰小區的房子,我們住到了蘇州工業園區獨墅湖邊,可我還是經常去吳江。

開車到松陵體育路農貿市場,通常需要40分鐘的時間。我去那里買菜,一來一回,起碼要三個小時?;ㄈ齻€小時買一趟菜,如此揮霍時間,究竟又是為了哪般?

因為吳江的菜好。同樣的河蝦,在松陵最貴的時候賣到一百七十元一斤,而園區這邊,即使是陽澄湖野生的蝦,也不過七十多元一斤。太湖的水質好,太湖的野生魚蝦,跟其他地方的水產不可同日而語。野生太湖蝦個大肉緊,聞上去有一點腥,吃口卻是甜的。由奢入儉難,吃慣了鮮美無比的太湖蝦,端的是除卻巫山不是云了。

經常是提前打電話給阿建,他在體育路菜場專賣太湖水產,每天早上從廟港運過來,如果不是預訂,等我開車過去,可能就買不到蝦了。每次過去,除了買一斤河蝦,常常還要一條白魚,或者中等個頭的鱖魚,殺好擦上一點鹽,就是第二天的美食。當天就吃蝦或者昂刺魚和塘鱺魚,都是太湖里捕撈的。這些魚其實到處都有,但是只有阿建那里的品質最高。蝦裝在塑料袋里,充入氧氣。殺好的魚,則伴以冰塊,無非都是為了保鮮。五月是籽蝦的季節,蘇州城里的三蝦面成為時尚。所謂三蝦,就是把蝦仁、蝦肉和蝦腦手工剝出,一起炒了,作為面澆頭。如今一碗三蝦面,貴的要賣到近兩百一碗。不知道為什么松陵鎮上沒有三蝦面,也許是用太湖蝦來做三蝦面,成本實在太高了吧!況且,這種等級的河蝦,確實也不適合剝出三蝦,甚至做油爆蝦和醬油蝦都是浪費。燒鹽水蝦,只放蔥姜鹽,加幾滴高度白酒,才是最不辜負了太湖的恩惠。我更喜歡吃公蝦,有長長的螯的那種,味道比籽蝦更為鮮美。

太湖蟹其實一點都不比陽澄湖的差。當然,須是真正的太湖蟹,而不是從蘇北運來只是在太湖里洗個澡的那種。吳江人都知道太湖蟹的好,尤其是西北風還沒有正經刮起來,這時候的蟹是最為鮮美的。當然這也許只是我個人的喜好,更多的人,還是喜歡吃老熟一點的蟹,所謂九雌十雄,也就是要等到農歷九十月份,這時候西風凜冽,蟹就真正成熟了。陽澄湖大閘蟹名滿天下,但是在松陵鎮上,如果開一家陽澄湖大閘蟹專賣店,生意一定不會好。原因已經說了,在吳江人看來,太湖蟹更好,價錢也相對便宜。

蔬菜也是體育路菜場的好。吳江有一種青菜,大家都習慣把它叫做“香青菜”。其實它有更好聽的名字“繡花錦”。這是一種奇怪的菜,不同于天下的任何青菜。它有特殊的香味,與萵苣或者一種香米比較接近。這種菜的奇怪之處還在于,它只能是吳江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才味道正宗。不要說大棚栽種,就是移植到就近的地方,長出來也不是地道的香青菜了。

去松陵除了買菜,也常常是去宴飲。松陵商貿不光專營茅臺酒,還有獨一桌餐廳。在整個蘇州大市,我愛吃或者說認為可吃的飯店,實在屈指可數:太監弄新聚豐菜館、新梅華江南雅廚、七都老震源、黎里協順興,但吃得最多的,還是松陵商貿獨一桌。跟我關系密切一點的朋友,常常會聚在那里共進晚餐。文壇上有朋友來了,我也會帶去那個神仙地。老鈕真是一位慷慨的朋友,每次去,都會打開至少兩瓶茅臺,而且往往都是“過期”產品,也就是有一定年份的老酒。老鈕是海量,從前喝著喝著,就會拎起扎壺豪飲。后來我對他說,美酒是上天的恩賜,咱們這么一口悶,實在是暴殄天物。好酒是要慢慢喝細細品的。況且,過度飲酒,肯定傷身。咱不是鋼鐵鑄成,血肉之軀啊,早晚要抗不住的!托了老鈕的福,此生能夠三天兩頭喝幾杯茅臺,朋友圈也經常膚淺地顯擺,以致作家朋友們都以為我非茅臺不喝,真是虛榮浮夸到了極點。

在松陵,除了老鈕,最基本的酒友就是老徐和海山。我一直認為,老徐是我朋友中智商最高的,我一向對他充滿敬意。我這里說的聰明,也許是特指下棋打牌等運用智力的活動吧。當然,若論人生智慧,老徐也一點不差。無論和什么人打交道,無論是在什么場合,他都沉著淡定,不卑不亢。處理起事情來,也給人穩妥、寬厚之感。說他智商高,首先是因為他棋下得好。在我的朋友中,許多人都下圍棋,而且許多人都自以為下得很好,但是,沒有一個能贏老徐的。我的同事,作家儲福金,那是中國文壇出了名的圍棋高手,但我認為他一定下不過老徐。我和老徐一起玩,發現他身邊經常有常昊他們的身影。這絕對不是吹牛。有一次我和老徐一起吃飯,門外進來一個端著酒杯的人,老徐淡淡地介紹說:“這是我朋友古力?!贝蠹叶颊酒鹕韥硐驀鍑直硎揪匆?,老徐卻還是端坐在那里,很家常的表情。

老徐是一個真正的美食家,絕對的老饕,但他為人十分低調,不管是在什么樣的飯局上,都不太會主動點評一道菜,更不會像我一樣夸夸其談,只有在有人問到他的時候,他才開口。對于美食,他幾乎無所不曉,總有精辟之論。他同時還是一位酒專家,不只是懂白酒,葡萄酒、威士忌、白蘭地,也無一不精。凡我遇見不認得的酒,只要拍圖發給老徐,總會馬上有正確答案回復過來。

老鈕那里的酒局,幾乎每次都有老徐,另外一位不可或缺的人物,就是海山。

我給海山取了一個綽號“蠟燭頭”,無關褒貶,只是有趣。過去大戶人家的一對壽燭,常常有“壽比南山,福如東?!钡臓C金字樣,左右各一句。燃到成了兩個蠟燭頭,便也只剩下“?!迸c“山”兩字了。

與海山交往四十多年,兩下從未有過爭執,沒有紅過一次臉,更不會把微信拉黑。這般兄弟情誼,有時想想委實不易。二十出頭的年紀,我們一起寫詩,恃才傲物,書生意氣。當時我們的閱讀趣味十分相近,袁可嘉主編的那套《外國現代派作品選》,基本就是我們的枕邊書。海山是菀坪人,菀坪雖然距離松陵不遠,卻絕對是吳江乃至整個江蘇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本是太湖小小灘涂,卻居住著來自全國二十多個省市的各色人等,種地的打漁的,經商的唱戲的,舊時還有太湖里做強盜專事綁票的。海山是這個另類地方的又一另類,他跟高人習武,同時又喜愛讀書。夜晚來臨,漆黑一片的太湖邊小鎮,只有他家的草屋亮著微弱的光。年輕英俊的海山總是挑燈夜讀,太湖的野風,從門窗縫里鉆進來,常常將他的油燈吹滅。每每說起他在菀坪的日子,我就會想起傅譯《約翰·克里斯朵夫》的開頭一句,“江聲浩蕩”,與海山的菀坪寬廣黑夜,氣韻十分相似。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他的閱讀興趣完全轉向了古籍和地方史志。他讀的書真多,書把他家所有的空間都填滿了。他在松陵工作生活多年,期間曾去上海擔任過全國汽車人才研究會的老總,五年前又回到吳江,工作雖在松陵,卻去菀坪建了一家書屋,他干脆住進了書屋。不是坐擁書城,而是鉆進書堆,成了一尾書蟲。陶文瑜活著的時候,一直稱他為“文化人”。海山確實是我們所有朋友中最有文化的一個。他滿腹學問,長于思考,卻懶得著書立說。用他的話來講,不寫也是一種文化選擇。在我看來,海山就是典型的江南才子,他的人生姿態,就是跟唐伯虎他們一樣的。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边@是宋代姜白石的《過垂虹》,詩中提到的就是松陵和縣城東門的長橋,也即垂虹橋。垂虹橋是松陵鎮上的一座名橋,北宋慶歷八年始建,歷經風雨戰火,不斷修葺復建,直到1960年代末轟然倒塌。如今的遺址,僅一橋孔而已。海山曾送我一幀垂虹橋老照片,長虹臥波,煙水迷蒙。我常常想象,海山這樣的哥們,若是生于宋代,或者明清,他也會像姜白石他們一樣吧,駕一葉扁舟,往來于湖光山色之間,攜琴訪友,吃酒吟詩,功名利祿皆作浮云,他就在“不寫”這樣的選擇中,度他自在而文藝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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