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鹿子霖 善謀利祿 善使詭計 膽怯殞命
陳忠實的作品《白鹿原》描述了眾多的人物命運歸宿,其中鹿子霖的結局凄慘。鹿子霖幼時家境富裕,祖訓教導他光宗耀祖,他也寄希望于下一代走仕途,鯤鵬得志,然而社會動蕩變革,讓他指望下一代中科舉的幻想破滅。他期望子孫改變鹿家那種富而不貴的狀況,特別想碾壓鄰居白家,成為村莊顯貴之人。然而事與愿違,最后落得個家頹人散的悲劇。對于鹿子霖人物形象學者評議較多,其中有郭三德先生的“惡魔說”,認為鹿子霖身上有惡魔性權欲,并且物欲、性欲和權欲重疊構成了一種具有典型意義的惡魔性。還有趙智先生的“虛偽說”,認為鹿子霖是“虛偽且邪惡”,這種虛偽夾雜著陰毒,“陰毒而虛偽至極”,對于這些評析,筆者認為具有一定的公允性,然而有些認知仍需辨析。鹿子霖雖然具有欲望疊加的內驅力,顯現他爭強好勝的一面,但是他的功利勤勉與場面周旋是針對社會環境的,也是因時施宜的。有時面對難纏事情需要通時達變的承辦,適當地需要耍心眼施策。他沒有霸道行為,藏陰險而不刁鉆,存狡詐而不兇惡,倚官仗勢也有膽怯一面;他的虛偽是復雜環境逼迫的,社會環境促使他不可過分跋扈耍橫,而要習于庸猥之場面。在社會動蕩與眾邪群聚情形下,他必須謹小慎微,變色偽裝,小癡大黠,兩面討好,做一個口慧而狡獪之人。他花言巧語,死乞白賴,這是常年隱忍熬出來的功夫。他是靠近官府的辦事胥吏,當然就沾染官場積弊習氣,白沙在涅,與之俱黑。他的性格具有謀取利祿精細、辦事圓滑周旋、幸災樂禍算計、面對震懾膽怯等特點,這是他冥思苦想的秉性所為。
一、謀取利祿精細,這是他的性格特點之一
鹿子霖人物形象具有階段性反映,他青年時爭地爭利,壯年時爭名爭位,老年時貪杯好色。尤其是青年時期他謀利之迫切,氣高膽壯,總想在家庭中顯示個人能耐。有次遇見土地糾紛,從不主事的他,抓住顯露自己的機會,去與鄰居爭勝。他的父親借此想歷練一下他,放手讓他承辦,他少不更事,心浮氣躁,竟然與別人扭打起來。不過,他父親老謀深算,暗觀鹿子霖如何處理矛盾。鹿子霖琢磨對策,一方面征詢父輩意見,一方面自己謀定而動,算是初出茅廬第一功。村莊李家寡婦賣地,雖然契約已經交付給白嘉軒,但是鹿子霖認為李家寡婦借過他家的糧食與銀元,她家的土地應為抵押物,為此與白嘉軒爭執起來,聲稱要打官司。訟訴關乎面子問題,鹿子霖放話哪怕破產也要爭口氣,針對“李家寡婦那六分地”,要寸土必爭,如果丟地再丟面子,那就是蒙辱“尿騷”了。后來白嘉軒姐夫朱先生來信勸誡“打斗訴訟兩敗傷”,才使得雙方息訟。此前白嘉軒喪妻且家底單薄之時,需要賣地,鹿子霖執意要買入白家的上等水田,鹿子霖父親鹿泰恒擔心落下乘人之危的名聲,佯裝不愿買入,把事情交付鹿子霖承辦,這也是有意訓練鹿子霖的辦事能力。另外,鹿子霖看到白孝文家業敗落,要把土地抵押給他,并且要把房屋賣給他,他喜出望外,趁機用拆房來羞辱白家,用氣勢碾壓白家,逞其快意。
錢財看重是鹿子霖的慣有做派。起初,他聽到皇帝倒臺,局勢罕見大變,驚恐萬分。他與白嘉軒、冷醫生談論形勢,冷醫生認為皇帝是一條龍,龍震萬物,“龍一回天,世間的毒蟲猛獸全出山了”,猜測世事變亂。白嘉軒對未來趨勢不明,心中茫然,鹿子霖追問“皇糧還納不納?”他最關心利益得失。他們都擔心亂匪滋起侵財,主張把村莊圍墻修復,加強防范。誰知形勢發展竟然對他有利,縣里封官,讓他任職鄉約,真是喜從天降,他急切地要樹立個人形象,打造辦公場所,掛牌“保障所”,雇用一個寫字好的王書手,擺開辦公“架勢”,隨后邀請各村族長以及八個鄉約,共同慶祝他的保障所成立,讓上司田福賢揭幕掛牌,同時特邀白嘉軒捧場。他想起了祖訓:“中了秀才放一串草炮,中了舉人放雷子炮,中了進士放三聲銃子。” 他上任官職,猶如科舉中榜般喜悅,結果他把草炮雷子炮銃子都鳴放了,自鳴得意告慰祖上。新官上任,豪氣十足。為了聚財,他行使職權,對所管轄十個大小村莊的村頭發話,征收賦稅,口氣“放硬”,絕不手軟,可是沒料到發生“交農事件”,村民抗稅,使他初戰不利。當他看到鄉官田福賢以及史縣長出令折戟,服軟收斂,才感到眾怒難犯, 專欲難成, 這就迫使他以后辦事更加慎微。隨后他做事注意兩頭討好,不露鋒芒,泥中隱刺,達到既辦事交差,又中飽私囊。然而他也有倒霉之時,他被抓入獄,其妻四處送禮,一下子使家業凋敝。他出獄之后,重謀生計。一般說來,官場黑幕,行賄打點,送出去的厚禮猶如“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然而鹿子霖手段非凡,竟然討回部分金條。接著他乖嘴蜜舌,說服別人,重獲信任。他替田福賢辦事,狐假虎威,沒有實職卻有實權,拼命地撈取實惠,顯示了他攫財的本事,又使家業充盈起來。
二、 辦事圓滑周旋,這是他的性格特點之二
鹿子霖非常懂得辦事套路與人際關系。他給自己的大兒子提親,想讓白嘉軒來當媒人,通過冷醫生捎話,嘉軒說自己不喜當媒婆媒漢的,讓他另找媒人。鹿子霖碰一鼻子灰,卻毫不泄氣,繼續讓冷醫生充當說客,再者冷醫生在村莊屬于有威望之人,白嘉軒不好駁面,只好應允。這說明鹿子霖給兒子提親能運作場面人物,要的是面子,以顯風光。等到他的大兒子鹿兆鵬婚事辦妥之后,他馬上跑到白嘉軒跟前,要替白家做媒。把冷醫生的二女兒說媒給白家,言稱來“還禮報恩”。這說明他很會投桃報李,不欠人情。對于田小娥跑來求情,他故意把事情說得詭秘,必須炕上悄悄言語,才能靈驗,趁機勾搭田小娥,給人假象是危難時刻肯助人。讓田小娥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順從他的旨意,一邊讓黑娃躲開村莊,一邊去引誘白孝文上鉤。讓田小娥成了他暗算白家的“工具”。鹿子霖利用苛捐雜稅的攤派,搞得人人自危,有的村民懼怕抓丁,讓娃拜認鹿子霖為干爹,拉近關系,故而鹿子霖會被一些婦女邀請入室。他既能唬人而謀色,又能充當體恤民困的熱心人。在兵痞征糧過程中,他一方面應付鎮嵩軍的揚排長,一方面又勸說別人聽從命令。白嘉軒不愿意敲鑼召集村民為兵痞服務,鹿子霖說自己也是無奈,被槍桿子逼著辦事,讓白嘉軒委曲求全。他既在白嘉軒面前落了人情,也替兵痞辦了事。雖然他內心厭惡這幫兵痞,但是他會逢場作戲,左右逢源。當這批兵痞撤走后,他舒展一口氣,與眾人一起大罵這批兵痞,好像深受其害。他沒有傲慢之氣,如果說“傲者,眾惡之魁”,那么他不愿成為一個傲者且討嫌之人,所以他處處虛與委蛇,敷衍周旋,佯裝無辜,沒有四面樹敵。
三、 幸災樂禍算計,這是他的性格特點之三
別人倒霉,假裝救援,這是鹿子霖常有的表現。尤其是與他聲望相近的人物遭遇倒霉,他會幸災樂禍。當他看到的白嘉軒憂憤成疾而跌倒雪地時,十分快意,不急于搭救,“像欣賞被自己射中落地的一只獵物”,興奮不已,走進瞧瞧這個要強的白嘉軒,看一看他面對兒子偷情丑事的窘態。田小娥看到要出人命,急切詢問怎么辦?鹿子霖慢騰騰回應“死不了,這人命長”。 總算讓白嘉軒蒙羞一次,達到了算計之目的。他轉念一想,如果見死不救,又怕落下把柄,再說田小娥也不愿意讓人死在自家門口,將來無法面對眾人。于是,他背著暈倒的白嘉軒,對白家女主人仙草再三聲明,他不知道緣故,別細問他,“裝著啥也不知曉的憨相”,讓白家看到他“發自深衷”的救人表現。接著,看到懲罰白孝文,他竊喜不已,還扮演跪諫的勸解人,其實他是掩嘴偷著樂。當他看到白孝文淪為乞丐之時,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企盼 ,為了讓白家丟人顯眼,他把白孝文拽進保障所里,讓大伙看這個白家公子的狼狽樣,想逗惹眾人哄笑。只要白家公子形象大損,就可以打壓白嘉軒的威信,讓白家蒙羞敗陣。然而眾人之中有白孝文神態嚴肅的姑父朱先生,這讓鹿子霖很不自在。鹿子霖一想,白孝文淪落為乞丐,踢賣家產,與他有干系。為了顯示他的大度,他向田福賢推薦,讓白孝文到保安大隊謀生,這樣讓朱先生看到他“憐憫助人”的善舉。令鹿子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落難公子日后發達起來。鹿子霖曾經感嘆這個頹廢的白孝文“完了,這人完了”,誰知后來竟然當上了保安團營長,隨著形勢變化,白孝文又當了滋水縣長。難怪鹿子霖看到大會主席臺上講話人是縣長白孝文時,痛苦地喊道:“天爺爺,鹿家還是弄不過白家!”他對修訂族譜以及祠堂的內部事務,實際上并不關心,當白孝武請示他如何辦理修訂族譜之事時,他推辭說“你跟你爸主持著辦了就是了”,讓白孝武感覺受到輕視,后來鹿子霖對田福賢敘述:“白嘉軒這人一天盡愛弄這些事,而今把兒子也教會了,過來過去就是在祠堂里弄事。”后來干脆把修譜看作閑事,說“弄這些閑啦啦事”,似乎白家只是盯著細民小事,不瞻望大局,嘲笑白嘉軒目光短淺,借此崇己抑人。其實白嘉軒并沒有他那種熱衷于爭名奪利的心思。白嘉軒后來知道了自己的兒子墮落與鹿子霖相關,“他一半憎恨鹿子霖的卑劣,又一半譴責自己的失誤”。但是事已過去,也沒有以牙還牙。如果說衰世之末“貴詐賤誠”,鹿子霖在世風日下之時,可以左右逢源,詐勝誠,詭勝良,得意于一時,然而亂極則治,社會風氣終究要回歸正道。一旦社會世態正本清源,鹿子霖就會相形見絀。如果說“定禍亂者,武功也;復制度,興太平者,文德也”,那么白嘉軒講究文德是鹿子霖無法理解的。
四、遇禍膽怯怕事,這是他的性格特點之四
鹿子霖算是亦農亦吏的人物,雖然處世圓滑,辦事有靈活性,善于周旋人際關系,但是他性格弱點是膽怯怕禍,尤其是遭遇橫禍,怯懦恐懼盡顯。他蒙受過二次恥辱,一次是會場上挨批斗,一次是刑場上當陪綁人。第一次會場上挨批斗,是貧協掀起革命高潮,把一些官紳鄉約拉出來揪斗。黑娃雖然鼓動一幫子窮人批斗土豪劣紳,可是鹿家的長子鹿兆鵬起著運動的主導作用。盡管鹿子霖被拉到會場陪斗,然而有兒子坐鎮,算是虛驚一場。盡管眾人議論紛紛“兒子斗老子”,六親不認,但他心里有數,丟面子僅僅一會兒,再加上白家也被列入揪斗對象,有人做伴,他心理平衡些。第二次會場上挨批斗,情形發生變化,是他獨個挨斗,白家沒有陪同,而且白家公子坐鎮主席臺。所以當他看到舊政權的縣官岳維山與聯保主任田福賢以及黑娃被押赴刑場的情形,一下子心理崩潰了。面對斗爭形勢的震懾,他驚恐喪膽,他沒有白嘉軒那股硬漢子精神。田福賢對鹿子霖性格有個確切評定:“子霖這人,心眼不少,可膽量不大。”危情逼近,鹿子霖惶恐不寧,這是他性格使然。有一次岳維山找他談話,他竟然用了三天三夜來反復琢磨談話的含義,寢食不安。當他的二兒子鹿兆海得知父親的痛苦,就拉上國軍的冉團長擺開陣勢,去嚇唬岳維山。岳維山看到來勢洶洶的問責,趕緊說“誤會,純屬誤會”。看到岳維山賠笑服軟,這下子鹿子霖的就精神抖擻起來,諸事交付手下人應酬,自己逛店鋪喝五吆六,頤指氣使。他逢人就說“岳維山牛皮的,沒料到他也……怯槍”。后來岳維山打擊了他的氣焰,意思說他兒子的部隊不會一直駐扎這里,說不定啥就時開拔,并且氣憤地說:“兩個兵痞……居然來要挾我。”
鹿子霖一聽泄氣了,趕緊說軟話“年輕人不知深淺啊!……甭跟二桿子計較”,接著極力討好岳維山,原來他玩心眼兒還差一籌。等到二兒子鹿兆海晉升團長之后戰死,鹿子霖失去靠山,情形大變。當他被羈押起來,氣憤地說:“誰在背后用尾巴蜇我?”他沒有料到有人整治他,讓他陷身囹圄。二年多牢獄生活使他元氣大傷,他的老婆急瘋般變賣家產,賄賂各路官員,使之家業掏空。真是“以一旦之咎,喪其積年之勛”。出獄后他變得乖巧了,討好鄉官縣官,使出渾身解數,取得信任,變本加厲快速撈錢。此時他仰人鼻息,小心翼翼,對上獻媚,對下索取,已經學會了渾水摸魚的一套招數,然而政治形勢突變,舊政權垮臺,讓他剎那間精神塌陷,一切希冀化為泡影。
總之,他的性格具有好利、圓滑、算計、膽怯等特點。這些性格特點疊加一起,也含有惡魔與虛偽等表現。影響他的性格發展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一是社會動蕩環境,順昌逆亡,促使他曲意逢迎;二是稼穡艱難的經濟環境,苛捐雜稅,促使他假公濟私;三是村落熟人環境,促使他辦差謀利,游詞巧飾。他的下場好凄涼,雖然缺少川劇《抓壯丁》中王保長那種滑稽形象,然而他在請托舞弊中失去了生活信念,進而瘋癲,甚是悲哀。只不過電視劇的結局是他瘋而未亡,并且子孫團聚,兒子鹿兆鵬活著返鄉并且扣留了白孝文,人物命運變樣了,似乎給觀眾留下一種萌動的新希望。其實在原著中鹿子霖與白嘉軒的命運發展各有分水嶺,鹿子霖難以企及白嘉軒的壽福,后嗣也沒有承業發達。真可謂“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惡者,天譴之以殃”。
作者:衛世平,河南安陽學院(原陽校區)教授,研究方向:文化與文秘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