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武
每次外出旅行,我通常會隨身攜帶一本書,在舟車勞頓的間隙,在賓館、酒店入睡前的小憩時,讀上一讀。這時候,我通常帶的是《世說新語》。該書記事共1200余則,涉及歷史人物1500人,可謂卷帙浩繁。每則記事長的200余字,短的幾十字,可隨讀隨放,可從任何一則讀起,所以特別適合旅行中讀。我至少買過不下十種版本的《世說新語》,比如岳麓書社、中洲古籍出版社、中華書局、貴州人民出版社的等。最早的版本當然是1990年三聯書店出版的蔡志忠漫畫《世說新語——六朝的清談》。貴州人民出版社全譯本的《世說新語》厚達800頁,自然不適合旅行閱讀,其他的版本都是節選,所以我也是輪流帶不同的版本上路。記得三次去南京,我都帶著三種不同版本,在《世說新語》的主要發生地閱讀《世說新語》,那種享樂的快感,真是難以忘記。
《世說新語》是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編撰的一部志人筆記,主要記載東漢末年至東晉末年兩百多年間士族階層的瑣聞佚事,其中魏晉,尤其是東晉時期的內容占主要部分。全書按內容分為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等三十六門。每一門表現士族名流思想和生活的一個側面,各門綜合,便呈現出其時社會的政治、歷史、道德、哲學和美學等方面的面目。
該書以魏晉名士的言行逸聞為主,于片玉碎金中生動地描寫了魏晉士人俊朗的容貌、優雅的舉止、曠達的情懷、無敵的思維方式,以及他們荒誕的行為、吝嗇的個性、放縱的生活……。明人胡應麟說:“晉人面目氣韻刻畫得恍惚生動”。魯迅先生更稱它“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
翻開《世說新語》,你會大吃一驚:難道中國歷史上真的存在過這樣的人嗎?他們公然與儒家決裂,嗑藥、棄官、酗酒、隱居、清談、裸奔。
他們愛美。荀粲就公開聲稱:“婦人德不足稱,當以色為主。”這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他們愛山水。“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只有高雅純潔的心靈才可應接純凈無塵的山水,對自然的熱愛表現為對精神的崇拜,大自然中的林泉高致直接展現為名士們的高蹈出塵。他們對內發現了自己,所以才能對外發現大自然,所以才對自己的容貌和大自然的容貌如此著迷。
他們愛酒。“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縱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另一名士畢茂世更宣稱:“一手持蟹鰲,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酒對于他們已不是一種液體,而是一種形而上的東西,也許狂放的思想也需要酒的推波助瀾吧?!他們的人生又何嘗不是一杯高濃度的酒呢?他們不在乎赫赫武功,不在乎籍籍名聲,只在乎能不能“貴適意”,是不是“任自然。”也許只有他們才有資格大聲地說:“我為自己活過!”
他們愛清談。魯迅先生曾說:“若不能玄談的,好似不夠名士的資格。”至于為何沉迷于清談,當然是迫不得已。魏晉政權交替之際,曹氏和司馬氏兩大集團殊死斗爭,以至形成“名士少有全者”的悲劇。名士們既要全身遠禍,又要填補精神上的空虛,緩解精神上的痛苦,不談政治而專言玄理的清談自然是一種理想的方式。在竹林里清談的七個人,我們仰望那高茂迎風搖曳的竹枝,回味竹林在風中的沙沙聲響,看他們手舞塵尾,娓娓而談,高雅出塵,卻忽略了竹根深處的酸楚。后世人們總愛說他們空談誤國,這樣其實掩蓋了歷史深處的真正原因。若此說成立,那唐朝豈不是“詩歌誤國”,宋朝便是“宋詞誤國”了?
魏晉士人以從容緩解為雅量,以恬靜無為為超越,以不露喜怒為修養,這就是所謂的“魏晉風流”。若你遇上這樣的人,能不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