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文明從來離不開那些偉大的河流。四大文明古國都源于大河流域:古巴比倫文明起源于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古印度文明起源于印度河與恒河,古埃及文明起源于尼羅河,而中華文明則起源于長江與黃河——人們也將這些導源于河流的文明稱之為“大河文明”。
黃河就是這樣的偉大河流。作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她不僅孕育了歷經滄桑、自強不息的族群,更滋養了長盛不衰、兼容并蓄的華夏文明。反過來,中華民族對于黃河也賦予了復雜深厚的情感內涵,將其當作民族精神的象征與寄托。“黃河清,天下寧!”河清海晏既是歷代生民數千年來為之孜孜奮斗的社會理想,也是天下蒼生面對河患與苦難時的無奈喟嘆。而由此所形成的內涵豐富、意義深遠的黃河文化,本身即是我們今天認識、理解、傳承、創新華夏文明的重要維度與題中之義。
就華夏文明的早期而言,黃河上游地區——特別是隴右一帶——對其起源與形成尤為重要。根據現代學者的研究,中華古史傳說時代的伏羲、黃帝、夏禹,及周人先祖、早期秦文化等,與甘肅的慶陽、平涼、天水、臨夏等地密切相關,這些都是渭河、涇河、洮河、大夏河等黃河支流流經之地。譬如,“三皇”中的伏羲氏“生于仇池,長于成紀”,“五帝”中的黃帝“生于天水”,二者的興起、發展都與隴東南淵源深厚,伏羲與黃帝作為“人文初祖”,也是華夏文明的第一縷曙光。“禹興起于西羌”,黃河上游的洮河與大夏河流域正是古羌人之地;大禹治水,曾“導河積石”,這里的齊家文化與夏文化關系密切。周人先祖“奔戎狄之間”,在隴東蕃息壯大;秦人先祖因地蓄銳,發祥于隴南,“禮樂射御,西垂有聲”。凡此,都是構成早期華夏文明豐富內涵的重要因素。
近年來國家對于黃河文化與華夏文明給予了高度的關注。習近平同志多次奔赴沿黃九省區考察調研,他特別指出:“千百年來,奔騰不息的黃河同長江一起,哺育著中華民族,孕育了中華文明。”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規劃綱要》,其中專門論及“保護傳承弘揚黃河文化”等重大問題。關于華夏文明,習近平同志也特別強調,要“更好認識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做好“中華文明起源與早期發展綜合研究”。這對于華夏文明的研究來說,無疑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這里使用“華夏文明”之語,一方面是為了凸顯溯源中華文明的目的,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與國家“華夏文明傳承創新區”的提法一致起來。
所以,如何認識黃河與黃河文化,如何理解華夏文明及其傳承創新,進一步說,如何把握黃河文化與華夏文明的內在關系,這都是當前所要思考的重要問題。我們期待“黃河與華夏文明”的討論能夠不斷走向深入。
華夏舊邦,其命維新。文明賡續,大河有聲!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馬世年(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周人族群發祥于今陜西武功一帶。夏朝孔甲政亂,不窋帶領族眾西北遷至今甘肅隴東地區。隴東的平涼、慶陽屬涇水流域,處于黃河上游地區。周人的強大就是在涇水流域實現的。此后,公劉為謀求進一步發展,又率眾逐步南下東進,“由涇入渭”,不斷遷居壯大,為日后克商打下堅實的基礎,這就是司馬遷在《史記·周本紀》當中所說的:“周道之興自此始。”而“周道之興”也正體現了黃河上游的涇水流域在華夏文明傳承當中的重要地位與作用。
涇河是渭河的最大支流,渭河是黃河的最大支流,因此涇河是黃河最重要的二級支流。涇河發源于六盤山東麓,向東流經平涼、涇川,然后進入陜西長武,再經彬縣、涇陽等,在西安高陵陳家灘注入渭河。就其支流而言,馬蓮河又是其最大的支流。馬蓮河主要在慶陽境內,古稱湟澗,漢代稱泥水,北魏后稱馬嶺河。唐代因兩大支流馬嶺水和白馬水在慶城南匯合,故而將慶城以下的河段稱馬蓮河。其上游發源于寧夏鹽池縣境內,流經環縣,故又稱環江。環江向南流過慶城后始稱馬蓮河,再東南經合水縣、寧縣,至政平注入涇河。考察周人早期的遷居歷史,從武功、扶風一帶而“竄于戎狄之間”,實際上就是沿著涇水流域西北行進的。正是“涇流之大”,方成“周道之興”。
后世周人在自我追述與集體記憶中,一般將自己部族的誕生溯歸至姜嫄和后稷棄。姜嫄是周人族群記憶中的女性始祖,其生棄。棄是周人的男性始祖。《詩經·大雅》中《生民》一篇歷來被稱為周人的民族史詩,此詩記載了周人始祖后稷(名棄)的降生奇跡及其對部族的貢獻。照此詩的說法,棄為姜嫄踩踏上帝的足跡后感應而生。《毛詩序》總說此篇:“尊祖也。后稷生于姜嫄,文武之功起于后稷。”《史記·周本紀》說帝堯時“舉棄為農師,天下得其利”,帝舜時又“封棄于邰,號曰后稷,別姓姬氏。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堯將周人的始祖棄封為農師,帝舜令其播時百谷,又將神圣的農官“后稷”之號封賜給棄。自此,周人部族的首領世代相襲農官“后稷”。首領獲賜職官與姓氏,也就意味著部族得到了中原王朝的正式認可,這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周人部族獨立之始。
后稷的封賜之地名邰,據《史記正義》引《括地志》:
故斄城一名武功城,在雍州武功縣西南二十二里,古邰國,后稷所封也。
又引毛萇說:
邰,姜嫄國也,后稷所生。
邰為后稷母姜嫄所居之國,也是后稷出生之地。《括地志》所說的雍州武功縣即是今天陜西省武功縣,位于陜西省西北部,靠近甘肅東南部。棄帶領周人在邰地生養蕃息,壯大部族。邰地可以說是周人的第一塊根據地,在周人發展史上意義重大。
傳世文獻中關于周人起源于陜甘一帶的記載也可以與考古發掘相印證。考古學界一般將周人早期(周武王克商之前)的考古學文化稱為“先周文化”或“早周文化”,目前主流的觀點一致認為先周文化是一種源于陜甘本土的考古學文化。自上世紀30年代以來,考古學界在陜甘境內渭水和涇水及其支流域內的寶雞、鳳翔、扶風、岐山、眉縣、武功、旬邑、彬縣、長武、興平、周至、戶縣(今鄠邑區)、長安、崇信等地均發現了大批先周文化遺址,考古學家將這些遺址大致分為以長武縣碾子坡、扶風縣劉家、武功縣鄭家坡、長安豐鎬商代末年遺存為代表的四類文化遺存。
據發掘者稱,武功鄭家坡遺址晚期文化與西周文化之間具有十分清楚的承襲連續性,鄭家坡文化可以明確斷定為比較完整和典型的先周文化,其與漆河下游發掘的先周遺址的所處范圍,正與文獻中所載后稷所居之邰地吻合。據碳14測定,鄭家坡早期較晚距今3380±60年,樹輪校正為3630±130年,時間上相當于二里頭文化晚期至二里崗下層。其上限即約當文獻中“后稷居邰”的時期。而扶風劉家文化與西周文化差別顯著,其族屬一般認為是姜戎(尹盛平,劉芳《先周文化的初步研究》)。劉家墓葬中的一些隨葬器物與文獻中所載羌人的生活習俗也相一致。以劉家文化為代表的姜戎文化和以鄭家坡為代表的先周文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相互影響,共生共存。從地域空間來看,周人興起的武功一帶與姜戎世居的扶風——寶雞一帶沿渭水而相毗鄰,來往極便。文獻所載周人始族后稷為姜戎之女姜嫄所生,這在考古學中也得到了側面的印證。
棄受堯、舜之封居邰地,號后稷,其帶領族人一直參與到中原部落聯盟中。棄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周人與中原王朝相處融洽,周人部族由此也頗經歷了一段黃金發展的時期。但后來這種情況在夏代的某一時期發生了變化,文獻記載:
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放棄之義)稷弗務,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間。(《國語·周語》祭公謀父語)
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史記·周本紀》)
《國語》與《史記》都說到后稷之后周人的一位首領——不窋,他在夏王朝“政衰”之時失去官守。
《周本紀》此說“后稷卒,子不窋立”中的“后稷”并非指堯舜時所封的周人始祖棄,而是棄之后承襲“后稷”之號的某一位周人首領。《國語》所謂“世后稷”正是此意。所謂“夏之衰”“夏后氏政衰”,據徐元誥《國語集解》引汪遠孫說,當指夏孔甲之時。《史記·夏本紀》載:“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亂。夏后氏德衰,諸侯畔之。”不窋在夏孔甲政治衰敗之時,放棄農官“后稷”的職守,率領族人脫離夏王朝,踏上了尋求部族獨立發展之路。
從地理空間來看,周人原居武功漆水一帶,不窋時東面既受斥于夏王朝,西面為寶雞姜戎之地,南絕秦嶺,只有向西北進發才有開拓的空間和可能。古人遷徙多沿河谷行進,一則河谷地勢較為平緩,二則臨河行進,取水飲食方便。漆水一帶往北不遠即是涇河,這條水能為周人的遷徙生活提供便利,是長途跋涉的絕好路線。周人大約是先沿涇河西北行至今甘肅靈臺與陜西長武相接一帶,這一帶為當時姞姓的須密部族活動之地。周人與姞姓部族淵源頗深,據文獻載,周人始祖后稷曾娶姞姓女為元妃,其后周人與姞姓部族多有通婚之例,周人遷徙途經此地,似乎是有意尋求姻親母族的庇護。另外,這里也是馬蓮河匯入涇河處,周人于此再溯馬蓮河一路北上。此次長途遷徙的終點就是馬蓮河的源頭——隴東高原的慶陽一帶。
慶陽地區自古為戎狄所居,《國語》所謂“不窋自竄于戎狄之間”正在此地。《史記·周本紀》《正義》引《括地志》:
不窋故城在慶州弘化縣南三里。即不窋在戎狄所居之城也。
弘化縣,清代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作“宏化縣”,治所在今慶城縣北。唐代《元和郡縣圖志·慶州》:
在州治東南三里,即今府治。夏政衰,不窋失官,自竄于斯,所居成聚,故建城而居焉。
清代乾隆時所編《慶陽府志》載:
慶陽乃《禹貢》雍州之地,周之先后稷子不窋所居,號北豳,春秋時為義渠戎國。(《建置》)
又:
周祖遺蹤,即府城東山周祖不窋所居也。(《勝景》)
又:
不窋墓,在府東三里許巘畔,碑版刓缺,止有片石,大書:“周祖不窋氏陵”,殿宇基址猶存。(《陵墓》)。
今慶城縣東面山上有一座大型的陵墓,當地人稱之為“周老王”的墓,1995年,在這座陵墓前出土一塊石碑,碑文所記為明嘉靖十九年(1540)陜西省按察使奉旨祭祀周祖不窋之事。碑文說:“終遂卜葬于慶陽東山之巔”,可知明代時人尚知此墓即為不窋之墓。今慶陽地區有很多關于不窋的遺跡和傳說,如“鵝池洞”“蓮池”“皇城”“周祖花園”“教民稼穡墩”等。
不窋帶領族人向西北一路遷徙,終于在慶陽一帶停下腳步,這一帶氣候溫潤,土地平曠,適宜發展農耕、安居生活。《國語·周語》說周人西北遷徙之后“不敢怠業,時序其德,纂修其緒,修其訓典,朝夕恪勤,守以敦篤,奉以忠信,亦世載德,不忝前人。”所謂“不敢怠業”“時序其德”“纂修其緒”“不忝前人”等,都體現出不窋作為部族領袖的深謀遠慮,也體現出早期周人堅毅拓擴、謹慎持重的族群品格。不窋在慶陽教民稼穡,使民安居,妥善經營與當地戎族的關系。周人在此地遠離中原王朝的紛爭,得以迅速生養蕃息。隴東地區由此成為名副其實的“肇周圣地”。
不窋之后經過數代周人的努力,等到公劉之時,周人已逐漸在隴上發展壯大。此時中原王朝正值夏商革鼎之際,紛爭混亂自顧不暇,遠在隴東高原的周人為謀求部族長遠發展,決定乘此機會向慶陽東南部的豳地遷居擴拓,史稱“公劉遷豳”。
《詩經·大雅》中《公劉》一篇贊頌了周人首領公劉帶領族眾遷居的光輝業績,全詩巨細無靡地展現了這次遷徙的全過程,詩首章說明遷居的原因是出于“匪居匪康”(不以安居康樂為滿足),周人意圖尋求進一步發展,于是“乃埸乃疆,乃積乃倉”(整治田地,積蓄糧食),為遷徙行動作充分準備,“思輯用光”(團結親睦,顯耀族人),說明此次遷徙的根本目的在于光大部族。“弓矢斯張,干戈戚揚”說明遷徙行動帶有一定的武裝占取的性質,更加表明這次遷居與先前不窋之遷不同,是公劉主動謀定的戰略拓擴。詩二、三章說公劉多方勘察后,選址營建京師;末三章敘述定居之后公劉又設宴款待族眾,祭祖告神,接著部署國都民居,開墾田畝,種植莊稼,新遷地因此熱鬧非凡。周人部族由此在豳地安居。
關于豳的地望,漢代以來學者多認為豳地在今陜西旬邑、邠州一帶,《漢書·地理志》說:“栒邑,有豳鄉,《詩》豳國,公劉所都。”其后晉人徐廣從之,又說“新平漆縣之東北有豳亭”(《史記集解》引),直到唐代所編的《括地志》仍有此說(《史記正義》引)。但《括地志》中又有另外一種說法:“寧州、慶州、原州,古西戎之地,即公劉邑城,周時為義渠戎國,秦為北地郡。”(賀次君《括地志輯校》)《元和郡縣圖志·寧州》載:“《禹貢》雍州之域,古西戎之地,當夏之衰,公劉邑焉。”寧州即今甘肅慶陽董志塬、寧縣一帶。北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刻立于甘肅正寧縣承天觀內的《大宋寧州鎮寧縣承天觀之碑》碑文載:“茲縣據羅川之上游……豳土劃疆,本公劉積德之地。”其后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也認為寧州即公劉舊邑,又說:“后魏獻文帝置華州,孝文改為班州,后改為邠州,又改為豳州。西魏改為寧州,立嘉名也。”班、邠、豳古音同,雖然時代不同,但人們對寧州與古豳地、公劉之間關系的認識卻是高度一致。遲至清康熙時編《寧州志》也說寧州為“公劉舊邑,在州西一里,周之先公劉居此,《詩》云‘乃積乃倉即此地也,掘土頗多古瓦”。
以上兩種關于豳之地望的認識,一為今陜西旬邑、邠州一帶;一為今甘肅慶陽董志塬、寧縣一帶。其實,考察實際地理可知,兩地相距不過百公里,又有馬蓮河串流其間,極為便利。兩地各稱“豳”,且都為“公劉舊邑”,應該是時間先后的問題,董志塬、寧縣一帶的確是公劉遷居最早的豳地,不出文獻所謂的“北豳”的范圍,而陜西旬邑一帶也稱“豳”,則是公劉后期開拓所至,時間上較晚罷了。
《詩經》中特有《公劉》一篇專門頌揚公劉率領族人遷徙的光輝業績,可見公劉之于周人的貢獻,除了《周本紀》所說的“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的農耕之功外,還有他率領族人不斷遷居新地的擴拓之功。此亦《周本紀》述公劉業績時,最后強調“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之意。可見,遷居似乎是早期周人部族發展過程經常發生的大事,尤以公劉時代為最突出。公劉率領族人遷居或不止一次,而其中非常重要的至少有兩次:一次是從不窋所開拓的今慶城縣地區遷至董志塬、寧縣一帶;一次是從董志塬、寧縣再遷至今陜西旬邑、邠州一帶。兩次遷徙路線都是不斷挺進東南,這或是公劉為周人部族有意謀定的發展大計,意義非凡,其最終的戰略意圖是重返關中,這一夢想在其后古公亶父的時代得以實現。
此外,平涼東部的靈臺、涇川等地,也與周人密切相關。《詩經·大雅·皇矣》載:
密人不恭,敢拒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篤于周祜,以對于天下。
“密”就是古密須國,是商的從屬方國,在今靈臺縣;“阮”“共”則是周之屬國,在今涇川縣。密須國公然對抗周室,入侵阮國、共國。周文王為了伐商,翦除敵對勢力,以“密人不恭,敢拒大邦”、吊民伐罪為由,整軍誓師攻滅密須,并筑靈臺以祭天,開啟了“翦商”大業。今靈臺縣境內還有被譽為“神州祭天第一臺”的靈臺。《尚書大傳》也記載:“文王受命三年,伐密須。”這些都反映出周人在涇水流域活動的蹤跡。
(作者為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