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清
在100多年前的1897年,在太平洋遠離文明社會的塔西提(大溪地)海島的叢林里, 一個男人剛剛喝下了一瓶毒藥。 他在痛苦中掙扎。 在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他在想:我從何處來?我是誰?我往何處去?
這個男人,就是法國后印象派大師保羅·高更。
這幾個問題,人類祖先們在刀耕火種的時候就懵懵懂懂地發問過。千百年來,人類繁衍生息,朝代更迭交替,這樣振聾發聵的拷問一刻也沒有停歇。直到今天,科技高度發達,人工智能已經開始學習人類的思維方式,這些問題非但沒有明確的答案,反而讓人們產生了更多的困惑。
1848年,高更在法國巴黎出生。在他1歲的時候,他的記者父親為了躲避政治迫害,帶領全家逃亡秘魯,卻不幸在途中染病身亡。高更的幼年在秘魯度過。 遙遠神秘的南美洲的異國風情,為高更后來的遁世嫉俗、毅然決然回歸原始埋下了一粒種子。
1855年,高更的母親帶著他回到了法國。進入青年時期的高更不能安分地在學校學習。他當過海員、加入過海軍,在海軍服役期間周游世界。母親在他遠航的時候過世了。1871年,23歲的高更棄船登岸。母親臨終前將高更托付給了她的朋友斯塔夫·阿羅薩。在阿羅薩的幫助下,高更進入了證券交易所,從事證券業務。
高更天資聰穎,證券經紀人生涯非常順利。短短時間,他的年薪已經達到了驚人的30000法郎,這在當時是個天文數字。高更后來的摯友凡·高一生唯一賣出的一幅畫只賣了600法郎,而這幾百法郎已經足夠維持凡·高在阿爾勒創作和生活大半年。
這時候的股票交易員高更是金融行業的“高富帥”,醉心于研究股市。在1873年,高更結識了一位來自丹麥的大家閨秀,兩人結了婚,后來10年陸陸續續有了5個可愛的孩子。
高更的監護人阿羅薩是個造詣頗深的收藏家。在他的影響下,錢多到花不完的高更開始收藏當時的名家作品。阿羅薩在巴黎藝術圈人脈很廣,經他介紹,高更認識了許多前衛的印象派畫家。高更經常和印象派大師畢沙羅在一起, 受后者的影響,高更開始學習繪畫。
本來只是附庸風雅,增加點業余愛好,誰承想一旦拿起了畫筆,高更的天賦就開始一發不可收地展現出來。此前從沒有經過正統繪畫訓練的高更進步驚人。1879年,他的作品居然入選了很多職業畫家夢寐以求的印象主義第四次展覽。
這個畫展在整個西方藝術史上都赫赫有名,在那個時代代表了西方繪畫的最高水平。多少畫家以作品入選為終極目標。要知道,整個印象派的誕生就是由于幾位天才的畫家多年無法入選沙龍展,憤而把落選作品送去參加了一個“沙龍落選作品展覽”,印象派才最終引起世人的注意。而高更從零開始,學畫兩年就入選了印象主義的畫展。他的作品不但被傳統畫派接受,同時也被離經叛道的印象派所喜愛。此后,他連續參加了最后四次印象主義的畫展。
這時候的高更, 已經徹底開發了自己的藝術天分。自認為虛度了小半生年華的高更仿佛剛剛意識到什么才是他生命中真正想要追求的東西。股票交易員不是他的夢想,他要當一個畫家。
雖說這時候他還只是個業余的繪畫愛好者,但他心中的繪畫理念已經開始形成。高更對以雅克·路易·大衛、安格爾為代表的追求極致寫實的學院派雖然喜愛卻并不追隨,對如日中天的印象派也覺得不過爾爾。他認為學院派精致卻毫無活力,印象派貌似前衛,但是過于追求現實世界的光影變化的表面現象,本質上依然是對客觀存在的簡單表述,真正偉大的畫作,應該是有思想的,不為現實中的光影色彩所束縛, 應該能夠直接反映出人類的感情和對世界的認知。
對繪畫已經癡迷的高更,業余的時間已經完全不夠用了。1882年,一場經濟危機沉重地打擊了金融市場,高更所在的經紀公司也遭受沉重打擊,高更索性辭去了工作,一心一意地畫畫。
他的職業畫家道路卻是荊棘密布。藝術市場不景氣,也沒有收藏家接受高更的藝術理念。對高更來說,在沒有固定工作的情況下要維持一個家庭的生活十分困難。全家失去了收入來源,無法維持奢侈的生活。他們不得不辭退了仆人,從豪宅搬出,最終搬到了丹麥哥本哈根高更的太太的老家。為了養家,高更則開始從事各種工作,甚至做過防水材料推銷員和豬肉批發商。低收入不斷激化了家庭矛盾,讓高更難以承受。這樣的生活沒過多久,高更便無法繼續下去,他決定逃離這一切,去追尋他的夢想。他不只是離開了家,他開始逃離整個喧囂熱鬧的文明世界。
他只身來到了法國布列塔尼地區一直保持著傳統風俗的阿凡橋的小鎮,和聚集在當地的一群藝術家組成了“阿凡橋”畫派。在這期間,他創作了許多作品, 這個時期代表作就是《布道后的幻象》(又名《雅各與天使角斗》)。
畫面里,身著傳統服裝的布列塔尼婦女剛剛結束了禮拜。她們從教堂出來后,依然沉浸在牧師的布道里,仿佛看到了雅各和天使在紅色的大地上角斗。
此時的高更渴望著逃離塵世,逃離束縛他的家庭和世俗的生活,心中卻是對無力撫養家庭的愧疚。他心中的天使和魔鬼每天都在搏斗,在折磨著他的靈魂。最終,向往藝術的那一方勝利了,他義無反顧地走了下去,再也沒有回頭。
這幅作品脫離了對現實世界的描繪,開始描繪人們意識里的虛無和掙扎。他的繪畫第一次成為反映人類思想活動的窗口。在顏色運用上,高更大膽地使用了對比強烈的黑、白、紅、藍等巨大的色塊。對色塊邊緣的勾勒和色彩的強化產生了一種類似拜占庭鑲嵌畫似的效果,又有幾分日本浮世繪的影子。
這幅作品體現了分離主義和象征主義的特征。同時由于高更的作品中內容與形式的復雜性,后世又稱之為綜合主義。高更強烈的個人風格還深刻地影響了后來的納比派和野獸主義,間接地影響了以畢加索為代表的立體主義。
在布列塔尼時期,高更的繪畫風格逐漸完善,然而經濟狀況卻并沒有得到改善。就在這個時候,藝術品經紀人提奧·凡·高,也就是凡·高的弟弟,開始注意到高更的作品。凡·高兄弟都很欣賞高更。
1888年,凡·高到了法國南部阿爾勒。他給高更寄去自畫像,并畫了一幅又一幅的《向日葵》用來裝點高更的房間。他一次次熱切地邀請高更到這里來,和他一起開創一個藝術新天地。
在提奧的贊助下,高更終于來到了阿爾勒。這時候的高更,處于人生最低谷。在這之前的一年,為經濟所迫,高更甚至去巴拿馬運河當過挖河的苦力,還感染過嚴重的瘧疾,差點送了命。他來到阿爾勒并不是被凡·高的熱情所打動,而僅僅是因為提奧提供了路費和不菲的報酬。
高更雖然潦倒,但是自信心滿滿,他每天和凡·高的對話都是從批判凡·高的作品開始。他絲毫不喜歡凡·高為他畫的任何一幅《向日葵》,對這一點他毫不掩飾。他時刻都在向凡·高灌輸他的繪畫理念,希望凡·高能夠追隨他,用作品反映內心的世界而不是停留于光影和色彩。凡·高雖然崇敬高更,但是在藝術理念上卻絲毫不向他妥協。
接下來的故事廣為人知:在黃房子里,兩個絕世天才經歷了62天的心靈碰撞,從爭論到爭斗,最后在酒精和毒品、剃刀、鮮血,一部分割掉的耳朵中畫下了一個觸目驚心的句號。這短短的62天為整個美術史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但作為當事人凡·高和高更在這段時間里留下的是無法痊愈的傷痛的貫穿余生的陰影。


事實上,凡·高在高更離去以后,余生已然無多。在此后短短的一年多里, 他創作出《夜間露天咖啡館》《星夜》《麥田里的烏鴉》等著名的作品。1890年6月27日,凡·高來到一片玉米地,用一支左輪手槍朝自己的胸部開了一槍。兩天后,凡·高離世。
高更從阿爾勒倉皇逃離后則回到了阿凡橋。他對這段經歷諱莫如深,但是畫作里卻開始出現了許多拯救類的題材。
懷著對幼年時期南美的異域風情的向往、青年時代浪跡天涯的回憶和對繁忙喧囂的工業時代的痛恨,高更決定徹底離開塵世去尋找他心中的樂土。1891年,高更拍賣了自己30幅作品,歷經數個星期的航海,第一次來到了遠在南太平洋上的法國殖民地塔希提島(又名:大溪地)。
相對巴黎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大溪地充滿原始氣息的山川、河流、藍天、碧海以及島上淳樸的土著居民都讓他著迷。
高更開始描繪島上的風土人情和古老神話,他的作品變得純粹、新穎、神秘,還有一些堪稱野蠻的異域氣息。
在遠方妻子的幫助下,高更的“大溪地”題材的作品開始在丹麥和法國展出。人們開始關注這個遠赴他鄉的畫家,他的作品再次開始被人們關注,坊間也開始流傳著關于這個神奇的畫家的故事。
而真實的高更,此時在大溪地貧病交加。日漸嚴重的疾病讓他不得不大量服用嗎啡,視力也下降了。
他的創作卻沒有停歇。經過了對生命的深刻思索,他開始創作一幅巨作,堪稱他的生命總結,這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往何處去?》。
畫面從右到左,描繪了從剛剛降生的嬰兒到行將就木的老婦,展示了人的一生。
人們或交頭接耳,或忙忙碌碌。畫面中間的人伸手采摘一個充滿寓意的水果,而畫面中間偏后張開雙手的神明,則冷漠俯視著人世的一切生老病死和悲歡離合,仿佛昭示著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創作這幅作品的時候,高更經歷了人情冷暖,已經參透了人生。然而,當遠方傳來他最心愛的女兒的死訊,舊事前塵讓他無法再淡定。之后又一直受著疾病的折磨,他終于崩潰了,他心生自殺的念頭,在臨死前完成了這一幅作品。其后他到山上服用了用于治療自己腿傷的砷自殺。萬幸的是藥物毒性不夠,只使他嘔吐,他在死亡的邊緣徘徊了一圈。
但他是否找到了這幾個問題的答案,是否后悔拋棄了家庭和親情,為了繪畫而放棄了一切?如果讓他再做一次選擇,他還會拋棄一切選擇繪畫嗎?
1903年5月8日,高更在貧困和病痛中離開了這個世界。和凡·高一樣, 他至死都相信自己的作品是偉大的, 但他卻沒能活著看到作品被世人承認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