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籬
1
她遠遠地看著陳曉露,后者身穿黑色連衣裙,大波浪綰成一個蓬松的發髻,戴著墨鏡,由一個女客扶著。一邊站著老周和他那幫朋友,緊靠邊上的是宋原家的親戚們,兩個老姨娘坐著,銀發如雪,老得認不出人的樣子。
她走進人群,懷抱一束小白菊,像抱著層層疊疊數不完的往事。
入殮師揭開那張紅錦緞薄被,宋原的臉泛著暮春清晨的涼意。有人開始哭,是那種過去鄉下唱戲一樣的哭法。是那兩個老姨娘。她將目光落在惹眼的紅色錦緞薄被上,思索著人們為故人蒙這種紅錦緞小薄被的由來。宋原喜歡白色,可一個人死去之后,身體就像舊衣服一樣歸于世俗塵土,喜歡什么都與自己無關了。
開始排隊跟亡者會面。輪到她時,她將那束白菊放到宋原手里。
那手已經僵硬,但臉還停留在那天離開時的表情,眉心有些蹙,像在沉思,像隨時有可能睜開眼。會睜開眼嗎?她想。身后有人靠上來,有些催促的意思。她往前走,一邊繞著棺槨看宋原的遺裝,他們給他戴了鴨舌帽,還有假發,黑得像染了黑墨水。褐衣黑褲的唐裝,古裝戲里的松糕底鞋,她疑惑這種鞋子是不是可以走路。她退出人群時,看見陳曉露捂著嘴也退出隊伍,依舊被女客扶著,站在一邊。陳曉露很少哭,那天宋原走時,也只在床前哭喊了幾聲,便戴上墨鏡坐在客廳默不作聲了。之前那些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時,常會聽見隔壁傳來一種孩子般無助的啜泣聲。
她抬頭四顧,想看看哪里有一星半點的特別,墻壁灰白,人群靜默,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宋原走了。
你這個人啊,唉……
她想起宋原的嘆息。
儀式結尾,宋原被重新蒙上薄被推去焚燒間。她看向陳曉露,她們相距不遠,但從進來到現在,她們的目光還沒碰過。
她垂手往廳外走,然后退到門外,看白色的大門映襯著藍色的天空。
天空瓦藍,襯得那架紅磚砌成的高聳的煙囪十分高遠。她側耳,卻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她看見煙囪開始冒出淡淡的煙,然后一陣白色的煙霧升起,愈來愈濃,愈來愈猛烈,又過一會兒,煙淡了下去,漸漸地,薄得跟天空的顏色混成了一色,再也看不見什么了。
初夏的天空恢復了晴朗,幾朵白云從頭頂悠悠往南飛,它們要去哪里?要是能變成一只鳥,去看看就好了。
人死了會變成一朵花……
她想起宋原的話,感覺臉上涼涼的,抬手摸摸,一臉潮濕。
2
一個叫老周的男人經常來,喜歡下廚。每次來,都像個男主人似的,在廚房擺開龍門陣。陳曉露倒像個客人,蹺腿坐在客廳沙發上發愣、打電話。聽說老周也跟他們一起做過廣告,他嘴貧,每次來,都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不多久,她就聽出來陳曉露現在正和他一起做著什么買賣。
老周人不錯。她說。
宋原沉默一會兒,說,是啊,當年到北京,我們其實差點走投無路,老周當時開貨車,是曉露一個朋友的朋友,幫我們想辦法解決了吃住。
后來怎么都回來了?
宋原望著天花板,喃喃地說,有人告我們公司做虛假廣告,吃了幾樁官司,而且,我也累了……
老周還真不錯,這一個月,只要他來,宋原三餐的選和做他都包了,讓宋原吃得似乎比她初來時胖了些。她以前伺候過一些這樣的病人,人家說中晚期病人最好不要穿刺、化療,不刺激腫瘤,可以多活些日子。
不折騰那是折騰不起,陳曉露說,有點錢的人誰能停在那里不動?
她看一眼陳曉露,笑著點頭,說,是啊。
陳曉露平常不待在家。她沒說和老周的生意,她說在縣美協代課。不待在家也好,在家時,這屋子里會忽然浮出一條幽幽的溝壑,橫在宋原跟陳曉露之間。剩下她,像條笨拙的粗繩索,來來回回攀爬。
張梅,你現在反倒年輕了,不像以前顯老……偶爾她閑下來,陳曉露也在家的時候,倆人會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哪里啊?
張梅,你可以用這種護手霜,牌子很靚,也不貴,適合你。
好,回頭我試試。
對了,你兒子多大了?
二十五了。
對了,你結婚了吧,也不告訴一聲,我們好隨個份子,老公在哪兒工作?
哎呀!她說著便忙不迭往廚房跑,燉著魚粥呢,差點糊了。
陳曉露還像從前那樣。她呢,也跟從前沒什么變化。其實她們之間,還真沒什么話題可聊。她是個有兒子的單親媽媽,而他們,沒孩子。當然,可以談談素描,多少年過去了,她竟從沒丟下過那些鉛筆畫,然而,她現在就是個家政。
陳曉露還給家里找了個鐘點工,管白天的家務。她說,張梅,家務不在你范圍之內。
她詫然看向陳曉露。
太忙了,我們也不缺這點錢。對方說。
確實有些忙。老周來做飯的日子,會有一些別的朋友一起來。這個家是復式結構,有將近三百平方米,每天搞衛生就耗費許多時間,不過她這個人什么時候做事都不惜力氣和時間。
宋原住小房間——他以前的房間現在由她住。陳曉露買了輪椅,讓她推宋原下電梯出去轉轉,小區風景挺好,出門陽光確實暖和,初春了,空氣也新鮮。但宋原不愿出門,連小房間的門都不出。
有了鐘點工,她有更多時間和宋原待在小房間里,給宋原按摩和清洗,或者疼的時候幫他打鹽酸嗎啡。后來宋原的衣物也由鐘點工拿去洗了,再后來連她的飯也一并送進來。
宋原對這些變化比較滿意,話也多了,有時氣喘吁吁地咳血也不肯停下話題。
她話卻少,本來就是個手比嘴巴會表達的人,現在卻讓她的手停下來。
宋原的說話聲漸漸弱了。她自主將書房里的一張折疊沙發搬進了小房間,和宋原睡一個房間。她跟陳曉露說,離得太遠,夜里宋原需要人她聽不見。
她睡在北墻,宋原靠南窗。熄滅了燈,開著窗簾,宋原的側臉在窗前映出剪影。她望著他,不知道他睡還是沒睡,她發現自己心里比之前安靜了。住進一個房間,她和門外的世界隔離了,不再每天跟那些人一起,一肚子明白地眼睜睜見證宋原,見證他從半山腰滑向谷底,從谷底滑向塵埃深處。
你當真不要?宋原說,給孩子的,你們娘倆,不容易……
她愣了愣,我有工資。
你這個人,怎么不會恨?宋原忽然說。
她愣在月光里,半晌才說,恨什么……
好一會兒,宋原說,你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我……她想說點什么,卻最終怔怔地躺在月光里,不知該從哪里說起。
我其實從來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宋原說。
……
3
開門的一瞬間,她看見陳曉露的臉上露出驚愕的神情。但只片刻,在看到她脖子上掛的工作牌后,陳曉露已經恢復常態,沒說任何題外話,跟她交代一些事,就拎著小包出門去了。
倒是她,呆呆地立在門里,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她曾是家政公司里有名的骨干,勤快守信,懂得進退,但現在站在陳曉露的門內,她十分恍惚。
是宋原,只是瘦光了肉。她站在床邊怔怔地看著床上的人。她想,應該先給宋原洗個澡,陳曉露說宋原已經兩個月沒好好洗澡了,原先找過好幾個家政,他一直不配合。
床上的人還保持原樣,仰面躺著,眼睛半睜半閉,不知道是睡還是未睡。頭發稀稀疏疏剩下沒幾根了,臉上的肉瘦光了,眉骨、鼻梁與下頜都異常突顯,像水底浮上來的一座冰山。
她給宋原脫衣服時,他幾乎沒有任何反應,她腦海里卻起了某種記憶的潮水。其實十幾年的訓練,家政人員對這種意義上男人的身體早已司空見慣,每次面對“他們”,就是面對“它們”,要當手底下輕輕擦拭按摩的身體是一株植物,既有生命又沒有生命,既要仔細小心又不用那么仔細小心。要不然,三十歲到五十幾歲的她們,這么一大截不好也不壞的、要吃飯穿衣養孩子和分泌多巴胺的年華,該怎么應付。
她抱宋原進浴缸時用力過猛,差點一起往后仰過去。宋原沒有記憶中那么重,和扛上樓的一袋大米差不多。宋原表情沒變化,除了被她勒得有點喘息。他好像真的變成了一株植物。
宋原。她喊他。
他睜一下眼,又閉上。
宋原變了,從前他不是個能藏得住悲喜的人。也許沒認出她?認不出是應該的,二十多年了,生活的臉、她的臉,都是面目全非的。
宋原屁股上有一小塊青記,還在,還那么青,像剛出生的小孩子屁股上的胎記。以前老人說,小孩子屁股上的青記是小鬼不肯投胎,閻王爺朝屁股上踹的,長大了都能褪掉。可宋原一輩子沒褪掉,是有什么別的意思嗎?她想。
宋原是希臘腳,骨骼清奇細長,穿鞋子特別好看。不像她,典型的埃及腳,丑丑的大腳趾頭,后邊四根順著大腳趾斜著一刀切。希臘腳叫美人腳,要是女人長一雙美人腳,大概也能長一副修長的身體,然后順風順水地鋪上一層勻稱的血肉、凝脂的肌膚。就像陳曉露,她當年可是個十足的美人。
洗過澡的宋原躺在醫用床上,睡出了輕微的鼾聲。他跟從前的樣子相差太多。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聽著宋原的呼吸聲,想起昨天在公司門口撞到陳曉露的情景。胭脂也擋不住她老了,但派頭依舊,墨鏡、米色長風衣、大波浪、高跟鞋。
你在這里上班?陳曉露回望身后的家政公司。
她點頭,你……還好吧?她們有十幾年沒說話了,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陳曉露說,挺好的,你忙吧,我得去……
她望著陳曉露遠去的背影愣神。
紅姐走過來說,來找家政的,說是她丈夫,重癥病人,人快不行了。
她?
紅姐點頭。
回來了?她喃喃地說。
是啊,碧桂園的,富人小區啊,全托……
……我去吧。她說。
什么?紅姐睜大眼睛,張總,你確定?
她拍拍紅姐的肩膀,以前不是一直做嗎?不見得自己有了公司人就嬌貴了。
她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回過神,朝宋原那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看過去,她駭了一大跳。宋原已經睜開眼,正靜靜地看著她。
4
宋原的臉色很白,他還那么喜歡直筒褲球鞋白襯衫,看上去像從未離開過她常常做的那個夢。她記得他是從來不喝酒的,聞見酒味就頭暈,但今天坐在這個新開的西餐廳里,他已經自顧喝了兩杯紅葡萄酒,也看不出有醉意。
你嘗嘗這牛肉,八分熟,八分熟時味道是最鮮美的。宋原說。
她搖頭,她沒胃口,也吃不慣八分熟的牛肉。
宋原斷斷續續地說話。其實聽到“陳曉露”三個字后,她的耳朵一直嗡嗡響。那時候宋原說陳曉露去北京做設計師了,她心里莫名地驚喜,覺得她們這輩子再也不會碰面了。可就在五年前,她卻又親自把陳曉露接了過來,因為某天夜里陳曉露突然痛哭著打電話告訴她,說失戀了,辭職了。然后從北京歸來的第一站,是她和宋原的家,她看見陳曉露拖著行李箱,站在車站出口。她遠遠地站在風里,心里像荒草似的亂成一團。
然而那天,她沒勇氣多想,她也站在風里,將一切留給了天意。
她伸手摸摸宋原的臉,他的胳膊和白襯衫。好像都是真的,和這些年日日夜夜摸著的是一個感覺。他明明和她一起做毛巾廠的職工,一起上班下班迎晨送昏的,什么時候就丟了?
一起去北京的朋友,是陳曉露?她說。
宋原喝酒,然后抬起頭看她,點點頭。
我……她忽然嘆口氣,我這個人,心太寬了。
回想往事,他去北京五年了,這五年,她從沒去過北京,他也基本沒怎么回來,特別是婆婆走了之后。但她從來沒多問他。
張梅,過去的……都是我對不起你……你說說你的要求。
沒什么要求,我不怪你,我是自愿簽字,只是……你不需要告訴我,無論什么時候,我都會尊重你的選擇。
她看見宋原細長的手指推過來,是一張卡,紅色的楓葉卡,一片一片通紅的落葉。這是一點……補償,當時我去北京將家里所有的積蓄都帶走了,這些年你……
電話響了,是紅姐。她站起身,接了電話。回頭拎起小包,就這樣吧,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吃了再走吧,你,你還一口沒吃,哎,卡……
不用了,她走兩步又回過頭看宋原,其實,你,你不該繞這么大一圈。
宋原無聲地張張嘴。
她落葉一樣飄出了西餐廳,和紅姐以及幾個姐妹在單位外面的大街上碰面。紅姐說,走,我們去單位。她們找到廠長,她站在一邊,想起宋原好像從頭至尾都沒有提過兒子,看紅姐和姐妹們跟廠長大吵了一架,然后,各自騎著自行車,在暮色里沿著北三河的大堤壩到處逛。紅姐說,我們還年輕,三十來歲怕什么?早著呢,這個破廠,賴在里面也待不久,遲早要關門,我們干脆買斷出來自己干,現在出去單干的人多了,我們想想能干什么……
她失魂落魄地聽著,將身下的自行車騎得像只斷線的風箏。
5
宋原進來的時候,她正對著陳曉露的靜物油畫發呆,說不清楚她心里是種什么滋味。畫像好似剛畫完不久,油彩還沒干。可為什么她要來畫室?她來找陳曉露的,她們同村又同桌。但陳曉露學畫,她不學。
宋原朝她看一眼,微笑一下,然后徑直去自己的畫板前坐下。宋原穿白襯衫、草綠色筒褲,頭發濃而黑,背影有些瘦削。他坐下來,坐在那里,便和畫板、墻壁構成一幅天然的濃烈而晴朗的油畫。她來畫室好多次了,有時候在余光里看著他的背影,汗津津地想著,要不要現在過去跟宋原說話,但說什么呢,過去的事?哎,他可能早忘了。她以前每次都跟陳曉露一起來,他會過來在她們說話的時候插幾句嘴。她想,她要是從來沒來過畫室就好了,就碰不到他了,或者,她要是陳曉露就好了。
宋原在畫水粉,是一幅小白菊,他經常畫這種小白菊。畫室里沒有其他人了,除了他就是故意裝著認真看陳曉露畫的她。禮拜天,美術生基本都出去看電影或者放風玩兒去了,他們不用像文化生那樣死盯著自己的分數。不過像她這樣的文化生,盯不盯都無所謂。其實她也喜歡畫畫,只不過她永遠喜歡素描,并且從不示人。一支小小的帶橡皮的鉛筆,一張無論什么學科剩下來的作業本的空白頁,就是她涂鴉的世界。她喜歡鉛色,她的小白菊長在田間小路上,鉛色的,她世界里的天空、大地、樹葉、花朵、人、房屋,甚至白雪都是灰色的。她只是隨性喜歡灰色,并不意味著什么,也許,是因為她不怎么喜歡彩色,就像不喜歡與很多人同處。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喜歡彩色,不是不喜歡,是理解不了。每次看陳曉露調色,她感覺她就是將一大堆顏色亂七八糟地互攪,或者一層一層隨意地疊加。有一次,她忍不住茫然地問,如果畫錯了怎么辦,用什么擦?
哈哈——陳曉露接近透明的貝齒笑出搖佩擊玉的聲音,你以為是鉛筆啊,色彩的改錯就是疊加、覆蓋啊。
她臉紅了,原來是這樣。可鉛筆沒什么不好啊,當然,鉛色是灰色。不過也許有人天生負責灰色,就像陳曉露天生負責彩色一樣,要不然世界怎么會有黑白和多彩之分?
她終于找到一個和宋原說話的理由了。
看見陳曉露了嗎?她緊勒著手心,邊說邊四顧。其實她剛剛撞見陳曉露跟幾個男生出了校門,那幾個男生都是她的仰慕者。
宋原似乎停了一會兒才回頭,看著她,跟他們去看電影了吧。他說。
她的臉熱得像要噴血,低頭跑了出去。跑出去好遠才停下來回頭看,看到畫室的門還像來時那樣敞開,卻完全變了感覺,看起來像一條縱深隧道,通往她內心無法示人的隱秘之地。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為什么跑,為什么跟兔子一樣膽小?又沒有鬼攆著,真沒用,灰色膽小的兔子。她忽然滴下眼淚,莫名其妙地輕啜起來。
后來熬過那幾天的高考,又熬過十幾天的假期,熬到放榜的日子。可放榜根本沒什么悲喜。陳曉露考上了美院,而她根本不用看,在這里她就像她所生所長的村莊的日子,因為沒有太多的想法而靜得像無聲的河面。
真正的悲喜都在那間畫室,已被上了一把銅色的小鎖。她從窗戶探進目光,里面亂七八糟地倒著一地板凳和畫架畫板,許多畫過的畫紙蜷著,或被窩成一團,墻角躺著廢棄的洗筆桶、畫筆和顏料盒,遠遠的,結塊的顏料像一團扭結在一起無法拆分的斑斕的蛇。
哎,張梅!
她的心突突地狂跳起來。那種熟悉的聲息加劇了她的恐慌,她緊勒兩只手心在心里哀求似的對自己說,別跑別跑別跑。
是你啊,她說,你也來看的?
說出這句話,她忽然感覺心里有一根繩索的接頭松開了,她的心原來一直被緊捆得像只五花大綁的粽子。
你知道嗎?陳曉露考上美院了。她說。
是啊,我不打算復讀了,我們家……總之我打算去掙錢。宋原說。
她看他一眼,她知道他們家情況,父親很早去世了,還有個弟弟是殘疾,但她能感覺到他心里裝著一個人。
你有什么打算?最后宋原這樣問她。
我爸已經找過我們家一個親戚,他說縣羽絨廠內部招工……
6
牛在遠處吃草,她在一棵楝樹下坐下來,將書包墊在腿上,拿出一支新買的鉛筆,又摸出小刀,用心地削。她將舊數學作業本從后面翻開空白頁,鋪下來,昨天晚上,她看完了姐姐給她買的《安徒生童話》,她想將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樣子畫下來。遠處,幾個男孩女孩像蜻蜓一樣到處亂撲,他們在摘蓮蓬。八月的蓮蓬稀稀疏疏,蓮花還沒怎么謝,荷葉才剛剛顯出老相。
哎,那兒,那兒有個大的。一個聲音很尖的女孩子喊。
河岸上拿樹枝的男孩扔掉手里的樹枝,去找了一根更長的樹枝。
不行,夠不到,回家找個鐮刀綁在樹枝上。尖嗓子女孩子說。
不用,我下去。男孩說。
她抬頭看他們,每次出門,爸媽叮囑她,一定不能下河,河里有水鬼,會將小孩拖到水底淹死。她喊道,你們不能下河,河里有……
她忽然想起童話中死去的小女孩,你們別下河——
可是沒人聽她的。她看見一個男孩一下子扒掉了小汗衫,一腳一腳試探著踩進河里。她咬著鉛筆,怔怔地看著。男孩的身子漸漸沒進水里,然后剩下頭和兩只不停劃水的細胳膊。又有兩個男孩開始脫衣服,他們跟之前的男孩一樣摸進水里,開始又叫又笑地在水里拍水花,摘好多在岸邊根本看不見的蓮蓬。
她的心漸漸放下來,不再管他們。她看剛才畫的小女孩的臉,明明心里是那樣的,為什么畫下來就不像了。她十分懊惱地看天空,天空有很多云,一朵一朵往南飛。白云要去哪里?要是能變成一只鳥飛上藍天去看看就好了。
不好啦,有死人——
她猛地站起來。那幾個坐在岸邊、嘴里還咬著新鮮蓮子的女孩已經嚇得起身向她奔過來,像身后有什么在推她們。
河里的男孩一個接一個,像從戰壕里翻上來的逃兵,大家竄來竄去邊喊邊撤退。
她盯著那條河,心撲通撲通地跳。
有個男孩開始說“那個人”的位置,就在那里,他指著某個方位說,有個人頭,我看見了,眼睛這么大,很嚇人呢。
怎么辦?大家七嘴八舌。
去喊大人吧,死了人,應該告訴大人的。尖嗓子的女孩說。
不行,我褲衩還沒曬干,我媽會揍我的。另一個男孩說。
大家愣在那兒,不知道該怎么辦。
你看清楚了嗎?別的男孩問看見死人的男孩。
當然看清楚了,你不信我的話,我告訴你,眼睛這么大,他兩只手拼在一起,畫出一個比之前大一倍的圓,都掛在腦袋上。
大家開始往后退,圍在那棵楝樹下,七嘴八舌地想著辦法。
要不,我們再去看看吧,一個男孩說,我外婆說,死人沒什么可怕的。
她看那個男孩,是個陌生的面孔,以前沒見過。
最后,有兩個膽大的男孩附和了陌生男孩,跟著他一起,小心翼翼地重新下河。他們像鬼子進村般一步一步貓著腰謹慎地往前摸,陌生男孩撥開一叢荷葉,是這里嗎?他喊。
再往前一點——
岸上的男孩喊。
哎呀!陌生男孩忽然喊了一聲。身后一起下水的兩個男孩猛地跳轉身,一個勁撲騰著往岸上撲,連滾帶爬地回到岸上。
水里,陌生男孩彎下腰,捏住鼻子埋進水里,又冒出來,舉起一只手。是個大水螺,它扎了陌生男孩的腳。
后來大家重整旗鼓,找了根長樹枝,終于撥開了那叢浮著“死人”的荷葉。根本不是什么死人,是個吹得很鼓的豬尿脬,上頭掛著幾團泡得發白的肉團樣的東西,都發臭了。
哎呀,牛呢?有人喊。
她跳起來。這個月,輪到她和尖嗓子女孩家放牛。那頭老水牛剛才還在那吃草,這會兒,河灘上空空的,只剩下一片牛啃過的草地。
她沖出去,開始到處尋找牛。
牛最后也找到了。孩子們都不搭理它,它被牛虻叮得難受,自己跑到不遠處的牛汪塘里打汪去了。他們找到它的時候,它滾了一身的稀泥,正臥在泥漿塘里快樂地打鼻息。
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
今天這一天太不一樣了,叫人精疲力竭的感覺,她一屁股在牛汪塘邊癱坐下來。可是牛好像賴進牛汪塘里,不肯上來了,牛自己不上來,他們這群小孩怎么也沒辦法請牛上來啊。尖嗓子女孩又建議去喊大人,這回沒有人有異議。有幾個人就跟尖嗓子女孩一起去喊大人了,剩下的掏出玻璃球找個地方挖坑,開始玩玻璃球。
她忽然感覺有一種東西水一樣漫上來,很快淹沒了自己。她又抬頭看天,天色向晚,飛鳥歸林,它們擦著晚霞的彩衣一路往北飛。它們碰見往南飛的白云了嗎?她整理手中還勒著的書包、本子和鉛筆,猛然看到畫到一半的小女孩。她盯著小女孩的臉看了好久,忽然掉下了眼淚。她干脆丟下書包,抱著雙膝,將頭埋在膝蓋上的本子上。她覺得自己忽然變成了一條河,她的身體里有無數淚水在奔流沖突,它們爭先恐后要從她的眼睛里往外奔,相對于身體的那條河,她的眼睛好小啊,怎么也流不過來,便不停地流,不停地打濕她本子上的小女孩。
你怎么了?
她抬頭,是那個陌生的男孩。
她又低下頭,將臉埋在胳膊上,用袖子使勁擦。
給你這個。陌生男孩說。
他手里抓著一把蓮子。她裝著找東西,低下頭整理本子。
他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將蓮子放在她的手心,然后在她的身邊坐下來。
她叫什么名字?陌生男孩說。
誰?
那個聲音尖尖的女孩。
……陳曉露。
男孩笑了,他們說你叫張梅?
她點點頭,挑一顆大蓮子慢慢剝,你不是我們莊的吧?
嗯,我外婆家在你們莊上,我叫宋原。
來你外婆家過暑假嗎?她說。
不是,我爸爸……死了,我弟弟摔傷了,我媽讓我來住段時間。
她的心一陣顫抖,轉頭,看他。
那是什么?宋原忽然站起來往前跑去,遠處是一大片白色。一會兒,他回來了,手里抱著一大束小野白菊。
你看,他咧嘴笑著朝她遞過來,送給你。
她接過花,盯著看。這里每年夏天都要開這種野菊花,比大人的指甲蓋大不了多少,開得灼灼的,像無數個小眼睛,又像無數個小太陽,一直開進深秋才凋零。
宋原重新坐下來,抱膝看西天的晚霞,說,我外婆說,人死了就變成了一朵花。
她怔怔地,低頭看手中的野菊花,鼻子湊上去聞它的香氣,是淡淡的苦香。
你是害怕死人嗎?宋原說,我外婆說所有人都會死,人死就像睡著了一樣,沒什么可怕的。
她抬頭,我不怕。
看,他們來牽牛了。宋原說。
遠處,有大人的影子漸行漸近。
她看一眼,轉頭看宋原,說,謝謝你的花,我沒什么送給你……
宋原朝她齜牙笑了,說,沒事,等將來我“睡著了”,你送一束小白菊給我,我最喜歡小白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