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
1
夢中的錢勇被咣當的開門聲給驚醒了,屋子里很暗,他揉了揉眼睛,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那個黑影是一個人,不是房東家的那條狗。一條狗不會撞開門,它只會用頭頂一下門,或者拿爪子撓一下門板。房東家的那條黑背和錢勇很熟,錢勇下班回來的時候,它會出門去迎接,見了他上躥下跳,一個勁兒地撒歡。不是房東家的黑背。錢勇問了一聲,誰?那個黑影沒作聲,只是在那里喘息,聲音急促。錢勇又問了一聲誰,這才下床,伸腳去找他的鞋。穿上鞋后,錢勇向門口走了兩步,說,你是陳亮嗎?
那個黑影好像嗯了一聲。
錢勇說,你小子找我有事嗎?
拿著!那個黑影說。
錢勇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個人遞過來的東西。這個時候他還處在半睡半醒中。等他發現自己手中握著的是一把刀子后,他打了個哆嗦,他害怕的不是刀子,而是刀子上的血跡。你是誰?錢勇說,你不是陳亮?手一抖,刀子便掉在了地上,發出當啷一聲響。這時他再去看,那個人已走出了門,門外的陽光白花花的,黑背不在院子里。
錢勇走出家門來到院子里,抬頭看了看天,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那個人不是陳亮,那他會是誰呢?錢勇走出院門,此時正是下午兩點,街上空無一人。錢勇咦了一聲,對自己說,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回到屋里,錢勇的腳被硌了一下,低頭去看,再次看到了那把刀子。那把刀子一尺多長,手把是木制的,做工粗糙。刀子靜靜地躺在地上,一股寒氣從錢勇的腳后跟躥上腦門。他彎腰撿起了那把刀子。那個人不是陳亮,如果他不是陳亮,那他又是誰呢?刀子的血腥氣讓他感覺有點惡心,他反身走出屋子,來到靠東墻的那個水龍頭下,擰開了水龍頭。清洗干凈刀子上的血跡后,錢勇有點猶豫,他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把刀子,是收起來,還是扔掉?留著吧。他對自己說,然后點上一根煙,瞇著眼看了看天空。再次回到屋里時,錢勇后悔了,覺得自己不該把刀子清洗干凈,更不該不明不白地接過那個人遞過來的刀子,他應該把刀子交到派出所去。一把帶血的刀子!那個家伙是不是拿它殺了人?這個想法讓他打了個激靈,接著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是這樣,這把刀子就是兇器,而且背負了人命,說不定不止一條人命。
那個人不是陳亮,錢勇想,要是陳亮,他是不會走的。
又抽過一根煙,錢勇聽見了警笛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最后消失在了遠方。出事了,會不會與這把刀子有關呢?錢勇關上門,找來一張報紙,把那把刀子包了起來。看看包起來的刀子,他有點不放心,又找來一張報紙把刀子包了起來。為了把刀子結結實實地包起來,他用掉了一摞報紙。在包刀子的過程中,他對刀子的聯想紛紜而雜亂,后來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想成刀子的主人。如果這把刀子是我的,我會拿它干什么呢?這個想法讓他戰栗了一下,為了擺脫無止境的聯想,他把包裹起來的刀子藏在了床下,然后走出門去。
房東回來了,那條德國黑背也回來了,它耷拉著腦袋跟在房東身后。錢勇對著房東笑了笑,伸手去掏煙。房東看到他后,愣了一下,說,小錢,今天沒上班?錢勇搖了搖頭,說,我感冒了,早晨起來頭昏昏沉沉的,好像是發燒了。房東說,那你快點去醫院瞧瞧,感冒雖不是大病,但也不能硬抗。錢勇點了點頭,說,現在好多了。
房東喝酒了,他喜歡去街口老蔡的小酒店喝酒,錢勇也曾去過老蔡的小酒店,老蔡做的醬肉很好吃。房東愛吃那一口,每天中午他都帶著黑背去,回來的時候喝得搖搖晃晃,一張臉紅彤彤的。小錢,你臉色不好,房東說,我看你最好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錢勇說,沒事,我年輕,抗一抗就過去了。
房東湊過來,又說,你看你,臉色真的很難看。房東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你看看,還發燒呢,就算你年輕,也不能拖著啊,這樣會燒出病來的。
對房東的過分熱心,錢勇感到有點厭煩,嘴上卻說,真的沒事的。房東笑了,說,真的沒事嗎?你們年輕人就是不把身體當回事。
房東拍了拍黑背的頭,說,走!咱睡覺去。
黑背搖了一下尾巴,跟在房東的屁股后面朝屋門走去。走到門口,房東回過頭來,說,小錢,都說養兒好,我看還不如養一條狗呢,你看我這黑背多聽話,叫它往西,它不敢往東。
錢勇點點頭。他已有大半年沒見到房東的兒子了。房東說得沒錯,他那個兒子還真的不如一條狗呢,整天游手好閑,好吃懶做,還賭博,賭輸了就來向他老子要錢。那個時候,房東就會破口大罵,有一次甚至還操起一根棍子把他兒子趕出了門。他兒子罵罵咧咧,對錢勇說,你看到了吧,這就是我老子。你看看人家的老子,給兒子買車買房,你再看看我老子,哪像一個老子的樣,除了喝酒,什么都不想。房東對他的兒子也確實苛刻,動輒不是打就是罵。那次房東氣得臉色泛白,大罵道,你五毒俱全,還好意思說你老子!狗日的,我咋要了你這個敗家子?!
房東說得對,有病最好不要抗著,吃點藥,打點針,就好了,這樣抗著不是辦法。見房東回屋,錢勇走出了院門。白花花的陽光在他的眼睛里跳動,仿佛刀光劍影,他感覺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響,就像有千萬只蜜蜂在亂飛亂撞。
小錢,這個月的房租還沒交吧?房東說。
錢勇停下來,回過頭來。
房東站在門口,說,你要是手頭緊,等下個月一起交也行,我不等錢用的。
2
第二天,錢勇聽同事老宮說,城北一個開麻將館的老板死了。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被人連捅了七刀,還沒送到醫院就死了。老宮說,那個家伙得罪人了。
兇手呢?錢勇問。
跑了!老宮說。
陳亮呢,怎么沒見著陳亮?錢勇問。
陳亮回老家了,三天前就走了。老宮說。
他不是陳亮。錢勇小聲嘀咕。
老宮說,你說什么?
錢勇說,我說陳亮這小子回家也不吱一聲。
上班的時候不要交頭接耳!保安主任腆著個肚子大搖大擺地走過來,錢勇,你看你穿的,一點人樣也沒有,把扣子扣好了,要是再看到你衣衫不整,我會扣你錢的,到時候別說我不客氣啊!
保安主任走后,老宮說,你瞧他人模狗樣的勁頭,還真把自己當棵蔥了。
錢勇說,人家是主任啊。
老宮說,屁!什么主任,我看他就是一堆狗屎。
錢勇嗯了一聲。
老宮說,被捅死的人為什么不是他呢?要是他就好了!
錢勇說,陳亮回家有事吧?
老宮說,他老婆要生孩子了,他回家去看看。
那個人不是陳亮,但那個人的個頭、說話的聲音,怎么那么像陳亮呢?下班后,錢勇給陳亮打過電話去。陳亮接電話的地方人聲嘈雜,隱約還聽見一個孩子的哭聲,陳亮說他在醫院里。
錢勇說,你老婆生了?
陳亮說,生了,是個兒子。
錢勇說,你啥時候回家的?
陳亮說,三天前啊,有事嗎?有事等我回去再說,我正忙著呢。
錢勇說,沒事,以為你有事呢。你小子喜得貴子,回來后可要請大伙喝酒啊!
陳亮說,好的,我會請大伙喝酒的。
那個人不是陳亮,那他會是誰呢?錢勇拿出那把用報紙裹了又裹的刀子,裝進一個包里,他決定找個地方把刀子扔掉。在這個城市,他沒有仇人,即使有仇人,他也不會動刀子。他知道倘若動了刀子,那會鬧出人命的,所以他想盡早把那把刀子處理掉。開始時,他想丟到垃圾箱里,都走到街上那個垃圾箱旁邊了,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要扔就扔得遠一點,扔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看不見的地方。也許是天氣的緣故,他一直感覺神思恍惚,所看到的事物有點發虛,似乎還在飄來飄去。
那天下午,他在恍惚中來到了城北那個麻將館。他記得自己好像來過這里,和他一起來的還有陳亮,他還記得麻將館的老板,那個手指上戴了兩個金戒指、一顆門牙少了半截的男人。站在不遠處,他看見麻將館的兩扇門緊閉著,門前堆滿了垃圾,但他沒有看見血跡。就是這把刀子把麻將館的老板給殺死的?他朝麻將館走去,快要走到門口時,一個聲音在他背后說,別去了,老汪死了,你沒看見關門了嗎?
錢勇回過頭去。說話的是一個男人,五十多歲的樣子。
那個男人說,老汪早該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的麻將館里賭得傾家蕩產。
錢勇點了點頭,說,是啊,賭博就這樣,會越陷越深的,只要沾上了,戒賭是很難的。
那個男人看了一眼他拎著的包,說,看見那封條了嗎?那是警察封的。
兇手逮住了嗎?錢勇說完這話又后悔了。
那個男人說,兇手跑了,看樣子還沒逮住。
錢勇轉身走的時候,聽見那個男人說,那個姓汪的早該死了。
他是該死。錢勇笑了笑。那次他和陳亮去麻將館,陳亮輸掉了一大筆錢,其中的三千塊錢還是陳亮向他借的。
以后不要賭了,凡是賭博的都沒有好下場。那個男人說,并看著自己吐出來的那團煙霧,淡淡的煙霧上升,眨眼間便飄散開來。
3
第二天,錢勇坐上了去往柳鎮的公交車,坐下后他就聽見后排的兩個人在談論著麻將館老板被殺的事。從他們的談話中錢勇得知,那個兇手年紀不大,外地口音,留著平頭,捅了那個老板后,他居然一手拎著刀子,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麻將館,但是沒有誰攔他。
一個男人說,太明目張膽了,大白天的殺了人還跟沒事人一樣。
另一個男人說,開麻將館的那個老板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他是死有余辜。
錢勇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兩個說話的男人馬上噤聲了,他們張著大大的嘴巴,同時尷尬地笑了笑。
那兩個男人的談話讓錢勇出了一身汗。雖然隔著一層層報紙,他還是感覺到了那把刀子絲絲入骨的涼氣。必須盡快扔掉它,以免留下后患。錢勇有些緊張,額頭上滲出了汗水,他抹了一下,手上汗津津的。
柳鎮不遠,半個小時就到了。車停下來,坐在后排的兩個男人下了車,錢勇跟在他們的身后也下了車。柳鎮向東是一條河,錢勇覺得把刀子扔河里是個好主意,于是就朝鎮子東邊走去。出了鎮子,走不多遠就看見了那條河。錢勇前后看了看,來到河邊的一棵柳樹下,而后拉開了那個包的拉鏈。他正要掏出那把裹了報紙的刀子時,突然看見岸邊坐著兩個釣魚的老頭。好險!錢勇倒吸一口涼氣,忙把拉鏈又拉上了。
兩個老頭各自握著一根魚竿,似乎沒有注意到柳樹旁的錢勇。等錢勇轉身要走時,一個老頭咳嗽了一聲,說,小伙子,要魚不?
錢勇愣了一下,四下看看,發現除了自己和兩個釣魚的老頭之外,再沒有別人,很顯然那個老頭是在對自己說話。他搖了搖頭,說,不要,我不喜歡吃魚。
一個老頭說,我們是送你的,不要錢。
另一個老頭說,我們釣的魚都是野魚,不是用飼料喂養的。
錢勇勉強笑了笑,是嗎?
一個老頭說,你要喜歡就帶上兩條。
另一個老頭說,帶上兩條吧,我們釣魚,但我們很少吃魚。我們要的是釣魚的樂趣,對吃魚沒有多少興趣。
錢勇有些為難,好像他要是不帶上兩條魚,那兩個老頭就不讓他走一樣。他彎下腰,看了看水桶里的魚,一共有八條,三條草魚,四條鯉魚,還有一條他不認識。一個老頭見他低頭看魚,便說,我給你撈兩條,你帶回去燉湯喝。那個老頭伸手抓住一條魚的魚鰓,說,這條怎么樣?是一條草魚。草魚燉湯好,那湯奶白,而且味道鮮美。老頭薅了一根草,然后穿過魚鰓,就把兩條魚穿到了一起。老頭說,拿著!帶回家燉湯喝。錢勇接過老頭送上的魚,見它們因脫離水而痛苦地掙扎著,猛地想起什么,便去掏口袋。那個老頭說,小伙子,我們說好了不要錢的,你就不要掏了。錢勇本想掏煙的,見老頭這么說,就把手從口袋里抽了出來。
錢勇一手拎著兩條魚,另一手拎著那個包,回到了柳鎮。他上公交車時,開車的司機皺了皺眉頭,說,你最好找個袋子把魚裝起來,再加點水,不然這魚到不了家就死了。
錢勇嗯了一聲。
司機說,你去旁邊商店要個袋子,這車一時半會兒又不走。
錢勇拎著魚下了車,到了車下,他才想起擱在車上的包,說,我的包在車上呢。
司機說,沒事的,你去吧。
錢勇幾乎是小跑著朝那個商店奔去。店老板不僅送給他兩個方便袋,還在袋子里加了水,兩條魚見水后又有了精神。他離開那個商店時,無意中看到了那張貼在商店門旁的告示,那是公安局張貼的通緝令,照片上的那個男人留著平頭,眼睛看著遠方。回到車上,司機說,這魚是那兩個老頭送你的吧?他們天天坐在那里釣魚,卻從來不吃魚。錢勇點點頭。司機說,這魚燉湯好,回家后你就燉,別等魚死了再燉,那樣味道就不鮮美了。錢勇點了點頭。司機又說,再喝點小酒,那就更美了。
房東不喜歡吃魚,錢勇拎著魚給房東送去時,房東把頭搖了又搖,說,你留著吃吧,我不喜歡吃魚。錢勇以為房東是故意推讓,就說,這魚是我從柳鎮帶回來的,是野魚。
你去柳鎮了?房東說,你去柳鎮干什么了?
錢勇驚出一身冷汗,他差點說出自己去柳鎮是為了扔掉那把刀子。房東坐在躺椅上看著錢勇的臉,突然嘿嘿地笑了。
沒干什么,錢勇說,我一個朋友的家是那里的,我去朋友家了。
房東哦了一聲,說,你拿回去燉了吃吧,我真的不喜歡吃魚,從小就不喜歡。
錢勇說,我也不怎么喜歡吃魚。
房東又笑了笑,心照不宣地說,我也常去柳鎮。
錢勇哦了一聲。
房東說,我還在柳鎮認了一個干女兒呢,她叫姍姍,說不定你也認識,東北吉林的。
柳鎮的街旁到處是洗頭房,在洗頭房的門口,你可以看到那些穿著暴露的女孩,她們嗑著瓜子,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不時地搖晃一下。錢勇搖了搖頭,說,我不認識姍姍。
房東說,怎么會呢?姍姍可是柳鎮最漂亮的姑娘,一掐都會出水的。
錢勇說,柳鎮的姑娘都很漂亮。
房東有點不高興,說,你快點去把魚燉了,等魚死了再燉就不鮮美了。
錢勇只好把魚拿了回去。在屋里轉了一圈,也沒找到給魚開膛破肚的刀子,后來,他想到了那把被報紙裹著的刀子,就打開報紙拿了出來。兩條魚他只燉了一條,那湯果真像兩個老頭說的那樣,燉到奶白時,嘗一口,真的是味道鮮美。錢勇燉的是那條草魚,那條鯉魚呢,就用鹽腌了準備做魚干。正吃著,他無意中看了一眼那把刀子,感覺胃里一陣翻騰,喝下的魚湯直往上涌。盡管他強忍著,最后還是哇的一聲,把喝下去的魚湯全都吐了出來。那把刀子,我怎么忘了它喝過人血呢?錢勇又哇哇地吐了起來。他喝了口水漱了漱嘴,還是感覺惡心,不僅如此,他還感到恐懼,對那把刀子的恐懼。他用一把殺過人的刀子殺死了兩條魚,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成了兇手。這個突然一閃的念頭讓他心頭一凜,必須扔掉它!必須馬上把這個棘手的問題給解決掉。這么想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那條死掉的鯉魚,為什么不把刀子藏到魚肚子里呢?他一拍大腿,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暗自得意起來。他把刀子塞進魚肚子里,又拿來針線把剖開的魚肚子縫合上,才長吁了一口氣。只有天才才會想到這個辦法。他點上一根煙,把魚掛在了窗戶上的一個釘子上。刀子在魚肚子里,沒有誰會知道我把刀子藏在了里面,即使警察也不會想到刀子會在魚肚子里。
回屋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專諸刺王僚”的故事。伍子胥真是聰明,居然想出那么一個辦法,把刀子藏在魚腹內,安排專諸去刺殺王僚,雖然刺殺不成功,但他的想法卻是一般人想不到的。錢勇看了看那條掛在窗戶上的鯉魚,用不了幾天,那條魚就會風干,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忘掉那把刀子。
房東見到那條掛在釘子上的魚后,對錢勇說,你還會做風干魚?
錢勇見房東盯著那條魚看,以為他看出了破綻,就說,在家時做過風干魚。
房東笑了笑,說,魚有什么好的?再好吃,也不如老蔡做的醬肉好吃。
錢勇說,我也不常吃魚,不過有時吃一次,覺得還是不錯的。
房東湊過來,有點詭秘地說,知道我為什么不喜歡吃魚嗎?
錢勇搖了搖頭。
房東說,我小時吃魚,有一根魚刺卡在了喉嚨里,從那以后我就不吃魚了。
錢勇說,還是吃肉好,不用擔心有魚刺。
房東看了錢勇一眼,壓低了聲音說,家里好像進人了。
錢勇莫名其妙地看著房東,說,你說什么,家里進人了?
房東說,我屋里的東西被人翻過,那人好像在找什么東西。
錢勇說,不會是進小偷了吧?
房東說,可能吧,以后你出門一定要上鎖。
錢勇點了點頭,說,房租我下個月給你吧。
房東說,其實,我也不等錢用,你啥時有錢了啥時給我就行。
錢勇說,您老放心,我會盡快把房租給您的。
4
沒過兩天,那條魚就風干了,變得硬邦邦的。下班回來,錢勇會看一眼那條魚,然后才回到屋里。那天,他正盯著那條魚看,房東的兒子突然問他在看什么,把他嚇得打了個哆嗦。他說,沒看什么啊。房東兒子嘿嘿笑了笑,你在看那條魚。錢勇的心抽搐了一下,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房東兒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手頭有點緊,先借給我兩個怎么樣?錢勇說,我這個月的房租還沒給你爸呢,我手頭也沒錢。房東兒子不高興了,說,你沒多還沒少嗎?見房東兒子不依不饒,錢勇只好說,你等著,我給你拿錢去。
三百塊,房東兒子把手中的鈔票甩得啪啪響,怎么只有三百塊,你打發要飯的啊?!
錢勇說,我只有這么多,這還是我這個月的生活費呢。
房東兒子把鈔票揣進口袋里,說,我來過的事不要告訴我爸。
錢勇點了點頭。
我爸那脾氣你是知道的,房東兒子說,今天你就當沒見過我。
錢勇說,那你快走吧,你爸一會兒就回來了。
房東兒子走后不多久,房東回來了,那條德國黑背跟在他的身后,一搖一晃地走進院門。房東一進門就說,那個畜生來過了?
錢勇說,沒有啊。
房東說,我都看見他了,你怎么說沒有呢?
錢勇只好說,是他不讓我告訴你。
房東說,這個畜生!
錢勇沒作聲。
房東說,你最好不要和那個畜生走得太近了,那樣的話你也會學壞的!
錢勇點了點頭。
見錢勇不作聲,房東說,小錢,我看你最近臉色不怎么好,是不是感冒還沒好啊?
錢勇連忙搖頭,說,好了,早好了。
但我看你神色不對,不會是鬼魂附體了吧?房東說完這話,兀自笑了起來。
錢勇說,您老真會開玩笑。
房東突然看了一眼那條風干了的魚,說,那魚,你說會不會臭了呢?
錢勇說,風干就不會變臭了。
房東走過去,伸手去摸那條魚。
別動!錢勇說。
房東的手抖了兩下,回過頭說,咋了?
錢勇說,我是說那魚腥,會弄臟你的手的。
房東說,你看你一驚一乍的,嚇我一跳。
房東對那條風干魚沒多大興趣,回屋前,他提醒錢勇,那魚得掛高點,不然會被貓叼走的。看那條掛在窗戶上的風干魚的高度,錢勇覺得就是有貓也夠不著。那條魚風干后變得干硬干硬的,由于風吹日曬,魚的顏色變得發黑,表面還蒙上了一層塵土。
5
一天下午,錢勇突然發現掛在窗戶上的那條魚不翼而飛。怎么回事?他站在那里一下慌亂起來。是被貓叼走了吧?房東說得沒錯,肯定是被貓叼走了。錢勇找了一圈,沒找到那條魚,就回到了屋里。叼走了也好,越遠越好,想不到一個弄得他焦頭爛額的難題被一只貓給解決了。那只貓,它會把那條藏著刀子的魚叼哪里去呢?隔院老張家養了一只貓,是一只黑貓,不過錢勇好長時間沒見到那只黑貓了,也沒聽到它的叫聲。開春那陣子,到了夜里黑貓就喵嗚喵嗚地叫,像一個女人在幽怨地哭,高一聲低一聲,哭得錢勇輾轉反側。之后天氣漸漸暖和了,卻再也沒有聽到黑貓叫。也許不是老張家的黑貓把魚叼走了,說不定是一只野貓叼走了那條魚。躺在床上,錢勇想象著那只貓吞食風干魚的情景,它會在吃掉風干魚的肉后,咬到那把硬邦邦的刀子,它會吃光所有的魚肉和魚刺,最后只剩下那把刀子。一把刀子,倘若它落在歹人的手中,那它就是兇器,但愿它不會落在某個歹人的手里。這樣想著,錢勇就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中。正睡著,院子里吵架的聲音把他給吵醒了,是房東和他的兒子在吵架。
錢勇本不想出去,又怕房東知道自己在屋里,覺得他不出來是在看他們爺倆的笑話。于是,他只好推開門,來到了院子里,房東正拿著一根木棍,瞪著眼,罵著他的兒子。
房東兒子也不甘示弱,一口一個老不死的罵著。
房東氣得全身發抖,臉色發青,發狠說,老子今天一棍子打死你,也算為民除害。
他兒子說,你打啊!你打不死我,你就不是我爹。
房東說,你以為我不敢啊,打死你,老子給你償命。老子活了一把年歲了,死了也夠本了。
他兒子說,你嚇唬誰啊?你要想打死我,那你就干脆些,別在這里啰嗦!
房東掄起木棍朝兒子打過去。
他兒子往旁邊一閃,躲開了。房東又掄起棍子攔腰打去。他兒子見狀連忙去擋,只聽當的一聲,房東的木棍被擋了回去。這時錢勇才發現房東兒子的手中握著一把刀子,那刀子有尺把長,與他藏在魚腹中的那把刀子一模一樣。刀子怎么會落在他的手中?錢勇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房東罵罵咧咧,說,狗日的,敢對你老子動刀子了!你這個白眼狼。兒子說,我不用刀子擋,你會打死我的。房東又掄起棍子去打。
住手!錢勇叫了一聲,將身體擋在房東和他兒子之間。
你們不要打了,錢勇說,這樣打下去會鬧出人命的。
房東說,小錢,你不要管,今天我非打斷這個畜生的腿不可,看他以后還怎么為非作歹!
房東兒子說,你打啊,你除了教訓我,還有別的本事嗎?
房東掄起棍子又打,兒子圍著錢勇打轉。房東擔心打著錢勇,就說,小錢,你躲開,你不要摻和這事。房東兒子嬉皮笑臉地說,你還打我,要不是看在你是我爹的面子上,我早就還手了。房東說,你還手就是,從今天開始,我不是你爹,你也不是我兒子。
房東兒子一次次拿刀子招架,但刀子畢竟短,他漸漸體力不支,房東卻越打越勇,手中的木棍掄得呼呼作響。房東兒子叫嚷著,你今天是不是非要打死我才罷休?錢勇被夾在中間,躲閃著房東的棍子,同時還要躲閃房東兒子的刀子,在父子倆的對打中,他充當了他們的盾牌。此刻,他氣喘吁吁,已沒有辦法阻止他們爺兒倆,只是聲嘶力竭地說,你們不要打了,我求求你們不要打了!但兩個人根本不聽他的。錢勇感覺雙腿在一點點變軟。當他體力不支馬上就要倒下時,感覺肚子一熱,好像有尖銳的利器穿進了他的肚子。是一把刀子。他呻吟了一聲,說,你捅我干什么?
房東兒子這才意識到自己把刀子捅進了錢勇的肚子,他看一眼那把只剩下刀把的刀子,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他扶住錢勇,說,你沒事吧,你沒事吧?
房東也冷靜下來,吼道,畜生!我就知道你早晚會給我闖禍,這下好了,你等著吃槍子吧!
錢勇身子發軟,雙腿一點力氣也沒有,癱坐在地上,頭靠著房東兒子的胸口。
房東兒子說,你沒事吧?你可不能死,你要死了我也活不成啊。
房東捶胸頓足,嘴里不停地罵著,你這個雜種!這下好了,我看你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你是從哪里撿到這把刀子的?錢勇氣息微弱地說。
房東兒子說,在大門口。
錢勇說,刀子是藏在魚肚子里的,你怎么知道魚肚子里有一把刀子?
房東兒子說,哪里藏在魚肚子里了?刀子就在大門口。
房東說,還啰嗦什么?趕快送醫院啊!
錢勇說,那天中午,是你給我的這把刀子吧?
房東的兒子有點蒙,什么刀子,我什么時候給你刀子了?那天從你那里拿了三百塊錢,我就再也沒回過家。
不是你,那會是誰呢?說完這話,錢勇感覺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午后的陽光飄忽不定,接著天色暗了下來,然后一點點變黑,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他想去揉一下眼睛,但一點力氣也沒有,那只手臂好像不是他的,怎么抬也抬不起來。黑暗中他聽見有人在說話,之后他還聽見急救車的聲音以及嘈雜的嚷嚷聲。那是急救車的聲音嗎?錢勇覺得不像,那聲音聽上去倒像是警車發出來的。錢勇在心里說,真不該把刀子藏在魚肚子里。一把殺過人的刀子藏在哪里才不會被找到呢?他不知道。之后,他什么也聽不見了,他的身體在下沉,就像一個溺水的人,開始是慢慢地下沉,后來急速地下沉。在下沉的過程中他想抓住點什么,但什么也沒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