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希平

去年年底,收到西北民族大學多洛肯教授贈送的大著《清代少數民族文學家族研究》一書,甚感喜悅,作為少數民族文學的研究動態和最新成果,我在新學期課程中向博士生們予以大力推介,并置于案頭,不時翻閱。看到眼前上下兩冊厚重的著作和這個題目,不由想起與多洛肯教授交往的一些往事。
差不多二十年前,在一個學術會上與多洛肯教授認識,他是來自西域的哈薩克族,自稱胡人,身材高大,性格豪放,坦率熱忱。我們一見如故,印象深刻。記得還在初識不久時,有一次我應北方民族大學左宏閣院長之邀到寧夏講學,多洛肯教授因事先期到達,辦完公干后準備離開,知道我將去的信息便特意改變行程,留下來陪伴并作導游,其待人之真誠可見一斑。正因為如此,我倆結下深厚的情誼。幾乎每年都要見上幾次面,一起喝酒游賞,談古論今。其樂融融。我們曾一起在杜甫草堂拜謁詩圣,于蒙頂山上品鑒香茗。也曾同去青海大漠深處探幽訪勝,他還帶我們去老家新疆那拉提草原、伊犁將軍府、霍爾果斯口岸和林則徐故居等地考察。2020年8月,多教授與蘭州大學魏宏遠教授再次來蓉,多教授提出要去眉山三蘇祠拜謁考察,我們游覽了三蘇祠之披風榭,來鳳軒,品嘗了眉州東坡酒店的川菜,在蘇軾家族曾經取水的蘇宅千年古井旁,用清冽的井水凈手,于蘇母勉夫教子,輔佐中國歷史上三位著名文學家的啟賢堂中久久徘徊。我們對“一門三父子,都是大文豪”的三蘇文學家族氛圍、家風文化與生活環境都有了更真切直觀的體會,對眉山千古詩書城所代表的生生不息的中華文脈也有了更深刻的感受。
我之所以要說這些,是因為這些年頻繁的交往,不僅增進彼此真摯的情誼,對多洛肯教授也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他的學術堅守與學術貢獻來自對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由衷熱愛,滿腔熱忱化為充沛的動力,勤奮耕耘,孜孜不倦,取得豐碩的成果。
多教授生長于西域,卻輾轉于祖國各地求學任教。在西北大學、陜西師范大學讀完本科和研究生后,又遠赴東南,就讀于浙江大學,獲得博士學位,2001 年至 2003 年在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從事博士后科研工作。師從于黃永年、章培恒等古代文學文獻學名師。到西北民族大學工作之前,曾先后在浙江嘉興學院、新疆師范大學任教。豐富的讀書教學閱歷不僅讓他打下堅實的古典文獻學功底,飽受到中華民族悠久歷史文化與文學的滋養,為他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中華民族素有崇儒尚文的文化傳統,悠久歷史長河中,文學家族層出不窮,不絕如縷。近年來,有關文學家族研究也日漸興盛。成為學界一個新的學術增長點,出現不少有影響的著作。如李浩《唐代關中士族與文學》《唐代三大地域文學士族》等視野宏大,考論翔實,在相關領域產生較大影響。前者曾被卞孝萱先生譽為“迄今第一篇從家族文化角度研究觀眾地域文學的力作”。還有張建偉《元代北方文學家族研究》,延續斷代地域文學家族研究路徑,而又更加突出文學特色。至于文學家族個案研究同樣成績斐然,碩果累累。僅四川地區而言,眉山三蘇、新繁四費(費經虞、費密父子四代),丹棱三彭(彭端淑與其弟彭肇洙、彭遵泗),遂寧張氏家族(張問陶、問安兄弟妯娌及其曾祖父張鵬翮、祖父張勤望、父親張顧鑒),羅江李氏(李調元父子)等歷代文學家族連綿不絕,相關研究也較為深入,成果豐富,還有黃維敏主持國家社科項目《明清巴蜀文學家族研究》,這些都顯示古代文學家族研究的活力與生機。
與漢族文學家族一樣,中華民族融合發展的歷史長河中,涌現許多杰出的少數民族文學家族,尤其是明清時期,改土歸流之后,少數民族漢語寫作更為普遍,文學家族大量出現,其創作成果是中華文學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華文化寶庫的實證和重要文化現象,同樣值得認真總結和研究。作為一個少數民族學者,多洛肯教授多年來潛心于古代少數民族文學及其與漢文化的相互交融互鑒的研究。此前曾出版有《元明清少數民族漢語文創作詩文敘錄》(元明卷清代卷)等學術專著5部,出版古籍整理叢書《清代少數民族文學家族詩集叢刊》,發表《明清少數民族詩人唐詩接受研究》等數十篇學術論文。近年更致力于少數民族文學家族研究,發表不少高質量論文。在此基礎上推出的力作《清代少數民族文學家族研究》堪稱少數民族文學家族研究的代表性成果,走在了該領域的前沿。
有關少數民族漢語創作,過去也有不少個案研究,比如有西南巨儒之稱的布依族作家莫友芝,近年就有張劍等多位先生對其詩文集或全集進行深度整理校注,相關研究也較為深入,另外少數民族文學家族,有母進炎,翟顯長專著《中國少數民族杰出文學家族研究:以余氏家族為對象》,對貴州彝族余氏家族的系列深度個案研究。多洛肯教授此書則是首次對整個清代少數民族文學家族進行整體關照,這也是其開拓性研究的貢獻和最突出的特色。
該書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最終成果,因其水平和學術質量被推薦列入“國家社科基金優秀成果文庫”。將各少數民族家族置于清代文學和學術的流變中考察,力圖清晰地展示各少數民族家族及其文學發展的歷程。全書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為緒論,論述了本書整體的研究特點及方法;第二部分以清代少數民族文學家族綜述為主要內容,分為七章,詳述清代滿族、回族、白族、納西族、彝族、蒙古族、壯族七個少數民族中若干文學家族及總體創作概況;第三部分對清代少數民族文學家族進行個案研究,選取大理白氏師氏、納西族桑氏、回族福州薩氏、彝族姚安高氏、滿族漢軍蔣氏、蒙古和瑛家族、布依族莫氏族等七個文學家族進行系統研究,對其家族活動、創作成就等進行了全面考察。所選家族極具代表性,能夠呈現清代主要文學家族的基本概況。有助于人們增進有關清代少數民族文學家族基本成就、風貌及其形成原因的認識和了解。
少數民族文學家族眾多,各有其形成原因又有其普遍性特色規律。該書選材就頗具典型意義。所選少數民族文學家族大致可分為三類,即滿蒙、回族和西南地區少數民族。自滿清入關,皇室成員便特別注重傳承儒家文化,熱衷于漢文化的學習,康熙乾隆等帝王以漢文化造詣精深著稱,漢文詩歌數量驚人。蒙古貴族同樣創作豐富,從米彥青教授主持的《元明清蒙漢文學交融文獻整理與研究》相關成果即可見其一斑,滿蒙文學家族大批產生便十分自然。回族進入中原歷史悠久,商貿文化遍布各地,本來就不乏漢語文學創作大家。產生文學家族也不鮮見。除此之外,書中所論及的白族、納西、彝族和布依族則主要集中于西南地區。自司馬相如協助武帝開發西南,各民族就有以漢文創作的傳統。《全唐詩》中還保留不少西南少數民族先祖的詩歌,到明清時期,改土歸流,以及楊升庵、徐霞客等文人邊地活動,進一步促進了西南少數民族文化與中原文化的交流互動。其中,四川文化名人楊升庵居功至偉,他被譽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后半生基本居住于云南,傳播文化,培養各族學生,不遺余力地推薦介紹木公等云南作家,對西南民族地區文化交流傳播和漢語詩文創作起到積極的促進作用,清代西南地區多民族文學亦互相滲透,在全國文壇形成大西南文學現象,影響深遠。
該書第二部分綜述壯族文學家族,第三部分個案卻選擇布依族之莫氏家族,看來似乎未能對應,恰恰反映多洛肯教授對相關情況的熟悉和了解。從歷史和族別淵源而言,這兩個民族分布于桂黔交界地區,僅南盤江一水之隔,語言文化習俗相近,從歷史淵源看,皆由古代“百越”和隋唐之“僚”發展演變而來。近現代行政區劃不同,壯族歷史悠久,隋唐時期便出現了漢文詩詞造詣很高的文士,據有關資料考定,初唐時期,唐永淳元年(682),廣西上林縣境內便出現了壯族(僚人)首領韋敬辦的《澄洲無虞縣六合堅固大宅碑》和韋敬一的《智城碑詩》,這也是明文記載的最早的壯族漢文作品。宋初則出現了覃光佃、覃慶元祖孫三代官宦文學家族。明清時期詩人輩出,嘉靖進士張喧、弘治巨人李璧、雍正詩人劉新翰等皆為其翹楚,而成就最大的則是的道光著名詩人鄭獻甫,影響遍布嶺南。在文學家族方面,此前有王德明《清代壯族文人文學家族研究的特點及其意義》予以初探,多教授在此基礎上也對上林張氏、武緣黃氏、武緣韋氏等壯族文學家族典型個案進行系統研究,但就影響而言,這些家族均不如貴州獨山布依族莫氏家族,多教授將這兩個少數民族文學結合起來研究,既具有代表性,也展先彼此密切關聯,顯出其獨到的思考和精心的選擇布局。
文獻資料豐富翔實,立足學術前沿,論從史出,平實客觀,點面結合,是該書一個十分突出的特色。多洛肯古典文獻學造詣精深,長期致力于古代少數民族典籍文獻的的研究整理,其《元明清少數民族漢語文創作詩文敘錄》(元明卷清代卷)檢閱各種傳世書目,多次對民族地區實地考察調研,對古代少數民族漢語詩文別集文獻進行了竭澤而漁的目錄梳理,對許多文學家族典籍進行了點校輯佚整理工作,因此,對于相關文學家族情況十分熟悉,如數家珍,成竹在胸。上編綜述部分全面介紹七個民族中所存在的若干文學家族概況,包括家庭成員及關系等考訂,文化政治生態與創作環境,創作風貌及綜合建樹影響等,所涉十分廣泛,還采用列表形式,詳細展現各文學家族基本成員姓名、生卒年、譜系、生平著述及存軼情況,這必須依靠對相關資料的全面占有,多教授十分注意追蹤掌握相關領域學術前沿動態,對研究狀況十分熟悉,因此其論述中信息量甚大,令人收益頗豐。下編選取每個民族一個典型個案,更為深入地討論文學家族代表作家創作成就,如詩文題材內容、藝術手法與風格特色、淵源影響等,涉及許多作品解讀剖析。由此也見出少數民族文學家族產生的共同原因、與中原傳統文學密切關系及其個體差異等,以實際例證彰顯少數民族作家對中華民族文學的貢獻。
該書對文學家族作家作品的具體評價分析,也充分見出作者深厚的素養和功力。如其論大理白族師氏家族的文學淵源,便十分系統的分析其所受唐詩的深刻影響。從師范的《崇圣寺八詠·塔》:“幾時凌絕頂,一覽眾山秋”的“儼然少陵家法”,其《短歌行》“一飲應須三百杯”、師箴《短歌行》“人生窮達復何有”對李白《將進酒》詩意的有意借鑒與潛移默化,師道南《段純九過大樹堂彈琴醉后走筆贈之》被后人評價為“絕似任華贈李杜之作”,看出世代服膺李杜。同時以唐詩為宗,學崔顥、高適、韓愈、孟郊等轉益多師的共同特點。其文學家族傳承原因可窺其一斑。此外如姚安彝族著名詩人高奣映《妙香國章》《天仙子·龍女花·用升庵先生韻》,不僅如多教授所評,典雅含蓄,托物言志,也看出其對升庵詞的喜愛與熟悉。其所押韻上片為翁、種、弄、重、送,下片為共、凍、夢、鳳。今存《升庵長短句》有《天仙子》詞三闕,但沒有與此同韻者,由此可見,升庵詞或似有所缺軼,如此,高奣映此詞堪為寶貴資料,不僅反映出楊升庵對云南少數民族的影響,也彰顯中華文化多元融合良性互動的鮮明特征。
此書質量甚高,創獲頗多,但也并非完美無瑕。如該書對所涉的每一個少數民族文學家族綜述都有相關的學術研究前沿動態介紹,盡力呈現相關研究風貌,其中彝族余氏家族引用了不少研究論著,但母進炎,翟顯長所著,科學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重要著作《中國少數民族杰出文學家族研究:以余氏家族為對象》,在該書綜述和參考文獻中均未見提及,雖然其彝族個案例證不同,但還是可以進一步完備和參考。此外,該書卷帙浩大,上編綜述中涉及部分詩人作品分析研究,下編個案部分章節又有相關前沿動態介紹,有時對應之文學家族章節難免形成重復,似可稍加統一,規范體例,精選例證,避免重復。個別案例分析還可在修訂時進一步深化。雖然如此,就總體而言,瑕不掩瑜。多教授此書結構清晰,涉獵面廣,內容充實,新見迭出。是近年來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精品力作,理論與實證相結合,揭示出中華各民族文學文化相互交流、影響交融的一些特點和規律。對于推動學術研究的深化和提高具有較大學術價值,同時更有利于進一步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重大深遠的現實意義和參考價值。
(作者系西南民族大學教授,中華文學史料學會副會長暨民族文學史料研究分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