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雪嬌
中國現代散文誕生至今已有百年多的歷史,但相對于小說和詩歌的研究,散文研究一直處于相對邊緣的位置,散文創作的幾度繁榮與散文研究的滯后更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王兆勝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一直深耕于中國現當代散文的研究,這份堅持可謂難能可貴。迄今為止已經出版著作18本,發表學術論文300余篇,其中與散文相關的學術論文多達110余篇,成果豐碩。王兆勝的學術道路啟蒙于兒時的母親,其學術真正起步則是在考取山東師范大學朱德發教授的碩士研究生后。碩士期間,王兆勝發表了《王統照的戲劇觀及其創作》等論文,為今后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碩士研究生畢業四年后,王兆勝考取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林非先生的博士。讀博期間,王兆勝跟隨林非進行魯迅研究,在準備博士論文的最后時刻,他出乎意料地從“魯迅的潛意識心理研究”轉向了林語堂研究。此后,王兆勝真正打開了自己學術人生的大門,也鋪平了他今后二十多年的林語堂研究之路、散文研究之路。
王兆勝的散文研究,基本上可以分為三個方面:一是對傳統的散文觀念與當下的散文創作的質疑和批評;二是對新的散文話語的建構;三是對林語堂的研究。王兆勝注重對作家作品的細讀,因而其散文批評展現出守正創新,溫和質疑的特點。他的批評風格寬容溫和,又不失理性和犀利,在溫和優雅的敘述中,潛藏著直逼本質的穿透力,具有濃厚的原創精神和極強的開拓能力。近年來,王兆勝進一步拓寬散文研究范圍,突破散文研究的尋常視野,關注大眾傳媒對散文的影響,還敏銳地涉入對中國當代生態散文的評析當中,始終密切關注散文創作與研究的前沿問題。
王兆勝文學批評的學理深度,首先表現在以“自然為本位”的文學觀和“盡善盡美”的批評觀。
“自然為本位”的核心在于仁愛與和諧,王兆勝認為中國現代文學過于夸大“人”的力量、作用和地位,而對天地自然之道視而不見,漸漸導致人的欲望無限膨脹。例如他批評郭沫若《天狗》寓含可怕的人本主義思想觀念;批評李敖《李敖畫像》狂妄自大;孫伏園《南行雜記》缺失“敬畏之心”。他認為“作家應超越人本主義的局限,從天地自然中獲益”,文學更應在對人的生存環境的關懷與對天地自然的敬畏之間,尋求一種和諧的平衡狀態。立足于天地之道的同時他也重視人心的力量,這使得王兆勝不僅敬畏和感恩自然,更懂得以博大的胸懷去體貼批評對象,洞察文學作品中的人心。這是他的文學批評溫潤優雅又自然大氣的原因所在,也能夠啟示我們如何避免粗糙、冷漠僵硬和狹隘的文學批評。這一文學觀顯示出王兆勝堅定的立場和寬闊的眼界,以及獨屬于自己的價值目標和文化理想。王兆勝認為進行批評的依據應是“一顆追求‘盡善盡美的心靈,一個向往美好世界的夢想”,這也是他從事文學批評的尺度。他總是在充分肯定作家作品成就的前提下,委婉地指出其創作的不足與局限性,不會顧慮這個作家在文壇上的地位,即使對林非亦不會筆下留情:
當然,林非散文也并非盡善盡美,它也存在某些缺點與不足,這主要表現在重視深刻的思想和真摯的感情,但相對忽略散文文體的創新。
這既有益于讀者,也能減少對作家的誤讀,更是提升批評者自身的必由之路?!氨M善盡美”的批評者必定是公正、真誠、智慧的,所以批評最終指向的是批評者自身,批評者的境界、心性、品格和審美趣味直接決定批評的質地,即學術與人生的統一。王兆勝極力反對學術與人生分離,在學術研究越來越專業化的今天,許多人的學術和人生還處于分離狀態,甚至是無關狀態,他認為這不利于學術和人生的進益。文學批評是一種創造活動,作為文學批評的主體理應保留自我意識與自身獨特的生活體驗,并將其灌注到文學批評當中去,展現出批評者自身的審美情趣、價值判斷與學術態度??梢哉f,學術與人生息息相關。
其次,王兆勝具有鮮明的問題意識和文學史觀。
作為文學批評者,王兆勝富有鮮明的問題意識。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廣博的知識素養和獨立判斷的學術立場使他總是能在成績中看到不足,在前進中發現問題。在《困惑與迷失——論當前中國散文的文化選擇》中,他對20世紀 90年代以來散文創作中的問題進行了系統的反思,深刻剖析了散文家在文化選擇上存在的“局限”與“迷失”。他批評余秋雨、王英琦、李存葆等人的“知識散文”過于“崇拜知識”,“缺乏思想穿透力”,“缺乏靈動與活力”。在《當前中國散文理論建設中的盲點》中,他分析了當前中國散文理論建設中出現的一些誤區:一是缺乏統一和整合精神,往往“分崩離析”,“分土而治”;二是食洋不化與空洞無物;三是缺乏創造性思維。如今看來,他的批評是清醒,且有先見之明的。
王兆勝的文學史意識體現在以開闊的研究視野進行“史”的建構。王兆勝熟悉和了解古今中外的散文作品,具有開闊的閱讀視野,對散文的概念、特征及發展了如指掌。因而,他的散文研究時常將作家作品置于古代散文與現代散文、中國散文與西方散文構成的散文研究坐標系統中比較考察,將相關理論問題放到歷史的框架中思考,并逐漸建立起強烈的文學史意識。他的散文研究主要有兩個向度,一是致力于散文思潮流派的研究;二是專注于散文文體形式的研究,分別呈現在《文學的命脈》和《真誠與自由——20世紀中國散文精神》兩部學術力作中。他對20世紀散文的性靈散文、學者散文、官員散文、女性散文等思潮流派進行了宏觀上的綜合研究,實質上帶有新時期散文思潮史的意味。在文體形式研究方面,王兆勝對20世紀中國散文的主要形式如小品、隨筆、雜文、書話等內在品格和特點進行了細致的梳理和辨析,他試圖厘清散文研究中模棱兩可的學術概念,織出一張關于“文體形式”的大網,建構一部獨特的散文史。王兆勝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旨在“通過對文學的歷史和現狀的研究,揭示那些影響中國文學健全發展的問題,確立那些對文學來講至關重要的標準和尺度?!痹谒P下,散文研究由無序狀態轉變成為一種科學、規范而嚴謹的學理整合,顯示出散文批評的學理深度,以學理性為基礎的批評鋒芒顯然更加深刻有力。
王兆勝的散文批評在富有學理性的同時,也形成了獨特的散文批評方式,主要包括對話式的批評、比較研究的策略、“辯證法”的批評。
首先是靈魂對話式的批評方式。王兆勝認為真正的理性批評者應與被批評者之間建立平等的對話關系,以現代意識燭照自己的思想感情和心靈世界,再去審視所面對的散文研究對象,做到兩者靈魂的貼近,才能合奏出美妙的樂章?!皩υ挕迸u原則主張“評家與作家是平等的”,“評家對作家應是善意的”,“評家以公正之心努力去理解作家的內在世界及其獨特性”,“評家的批評語調也應是以理服人,甚至是溫和的,從容不迫的”,最突出的例證便是他的林語堂研究。對林語堂散文批評的字里行間,他始終像一個老朋友一樣與林語堂展開對話。在靈魂與靈魂的對話中,王兆勝銳利地看到了林語堂散文既有樂觀積極的一面,也有深層的生命悲劇意識,具有樂觀與悲觀共存的復調性質,使人們獲得對林語堂全面而正確的認識和評價。
其次是比較研究的策略。一直以來,散文研究界主要運用實證法進行研究,即研究者提出觀點,然后以作家的作品來佐證自己的觀點,例如阿英的《現代十六家小品》便是如此。后來,散文研究不斷發展,接受美學、心理學、社會學、哲學、美學等新的研究方法在散文研究中得到了廣泛運用。王兆勝也采取了比較研究的方法進行散文批評,將研究對象進行多維度比較,以開闊的研究視野,準確地把握散文文體和20世紀散文的獨特性。
這一研究方法在《真誠與自由》一書中表現得尤其突出,主要從三個向度展開:文體之間的比較、作家之間的比較和作家自身的比較。王兆勝對許多互有重疊和交叉的文體進行了辨析,在《真誠與自由》的第一章“詩的散文”中,他對“詩的散文”與“散文詩”進行比較和辨析,認為“詩的散文”中心詞是“散文”,“散文詩”的中心詞是“詩”,兩者屬于兩個不同性質的文學體式。此外,他對雜文、隨筆、小品文詳細的辨析也細致入微:隨筆的寫作心態是平靜的,情感基調是從容不迫,閑適絮語;雜文則是有感而發,不平則鳴,諷刺多于幽默;小品文雖也常諷刺幽默,卻是以幽默為主,善意居多。更重要的是文體厘清之后,王兆勝開始了對作家的研究,將風格接近的作家也進行了區分與辨別。在著墨諸多的小品文部分,王兆勝以周作人作為標桿衡量俞平伯等人的小品文創作。接著以周作人開道,引出對林語堂小品文的“苦”與“樂”的討論,確定林語堂的位置,進而以林語堂作為標桿去衡量其他作家作品。最后便是作家自身的比較,雖然王兆勝在這部分的用力不及作家之間的比較,但也能體現出其比較意識。他將周作人的讀書筆記從小品文的統稱中獨立出來,指出“用‘書話概括和探討周作人讀書筆記比‘小品文來得更為直接、準確,也更富有意義”。具有豐富閱讀經驗和敏銳問題意識的王兆勝,通過比較研究的方式解決了散文研究中的許多疑難問題,揭示出散文創作發展的某些本質性規律。
最后是“辯證法”的散文批評方式。“盡善盡美”的批評觀決定了王兆勝散文批評既溫和、誠懇、寬容,又包含著尖銳的質疑和否定的精神,展現出散文批評的“辯證法”。
王兆勝批評李國文的《司馬遷之死》雖不乏對封建專制的諷刺和鞭撻,但對司馬遷如此“戲謔”和“解構”,毫無理解、敬服、傷悼和憐惜之意,反映出李國文對知識分子身份、處境和價值的否認以及人文知識分子情懷的匱乏……類似的批評不勝枚舉。他始終秉持辯證思維進行分析和探討問題,并運用到散文批評實踐當中,理性、客觀地肯定與質疑,在辯證中保持著批評的平衡。王兆勝的批評富于否定的力量和批判的鋒芒,但他的批評姿態卻是溫和優雅的。事實上,于王兆勝而言,最高境界的“辯證法”還是“天地人心”的和諧統一?!疤斓厝诵摹薄笆撬年P鍵詞與高頻詞,是他的人生追求,也是他的文學理想,更是他評價文學的最高尺度、標準和原則”。王兆勝對“腦”與“心”的認識就是其對“天地人心”辯證認識的體現,他認為散文創作中“腦”大于“心”,易導致心靈缺位。在《當前中國散文理論建設中的盲點》中他指出:
如果說西方散文主要是“腦”的結果,那么東方尤其是中國散文則主要是“心”的產物。人類理想的散文及其理論就應二者兼顧,不可偏廢。
以“腦”與“心”的標準看來,他認為散文名家史鐵生的《病隙碎筆》被思想所纏繞,被所謂的概念折磨得不堪重負,缺乏心靈之光的照耀。另外,他主張散文必須從“人的文學”模式中解放出來,進入到體察“萬物”尤其是“天地之道”的理解,在關注“人之道”的同時,也不能忽略“天之道”,這是散文獲得自主性理論話語的關鍵。如他稱贊郁達夫《故都的秋》是天地至文;在評判新時期30年代的散文時,他強調葉靈鳳的香港風物描寫、陳從周的園林小品文、周建人的科學小品,還有黃裳、唐弢的書話等都在物性和天地之道中具有別開生面的價值,強調人是天地自然的一分子,不能無視天地自然的存在和先驗限制。
王兆勝的散文批評極具個人色彩,最直觀地表現在他飛揚靈動而準確的批評語言上。他善用比喻來準確地表達自己的見解,為枯燥深奧的理論研究注入鮮活的成分,使其變得靈動起來。所以,他的文學批評本身就可以直接當作散文語言來欣賞。林非鼓勵王兆勝自己創作散文,在散文創作的實踐中體味和感悟散文批評。正是因為散文創作的體驗,王兆勝的批評語言具有散文的詩意,讀來沁人心脾,受益匪淺。
如他對林非散文創作的評論:
就如同長空萬里高天上鳴叫的一只大雁,林非背負著廣漠的青天,俯瞰著屈辱寧靜的土地,以現代思想文化意識之風為依托,孤獨地飛入歷史的縱深處,在激烈的漩渦中分理出人類健康發展的道路。
意境悠遠,生動形象的文字道出了林非1996年前后至今站在現代文化高度的歷史文化散文創作方向,點出了其對自己心靈世界的孤獨地追尋,給讀者帶來不一樣的審美體驗。類似的還有他對21世紀中國文學發展的見解與闡釋:
文學應該如同飛機一樣,從地面起飛,它可以穿越人為的各種疆界,在高天自由地飛翔,最后還要落到大地。只有這樣,文學才會真正獲得它的高遠、廣大與深厚,也才有可能達到自由、豐實、優美和神圣的品格及境界。
在飛揚靈動的語言中,王兆勝準確地傳達著自己的批評觀點,顯示出他作為一個有才情的散文評論者駕馭語言文字的深厚素養與功力。王兆勝的散文批評既有開拓性建樹,也有細微的不足。建樹方面首當其沖的是林語堂研究。林語堂研究是王兆勝研究工作中的持續性課題。王兆勝將自己定位為林語堂研究的“迷途者”,當他以“同情、理解和贊賞”的態度去研究林語堂時,其批評的批判力勢必有所保留、減弱甚至放棄,進而影響學術深度的挖掘。其次,他勇于從歷史的塵埃中,構建散文研究的新圖景,從縱橫兩個維度對20世紀中國散文做了系統梳理,不過他所提出的“形不散——神不散——心散”的散文理論,還有進一步細化和完善的空間。另外,他的學術歸趣點在于中國文化、西方文化乃至兩者的融合與交匯,總體上對中國傳統文化思想抓得比較透,但是對西方散文理論的涉獵還需加強。最后,王兆勝的散文批評傳達出的盡善盡美的批評觀和公正無畏的批評精神,對當下“作家在場”、批判力缺失的文學批評,有值得學習和借鑒的地方,其散文研究路徑也能為后來的批評者提供一些啟發。
王兆勝的散文批評還有幾處值得探討的地方。如在《林語堂的文化情懷》中將魯迅本人與其作品作同一評價是有待商榷的,他對魯迅作品的認知很大程度上帶有自身悲劇人生體驗的投射。在《論90年代中國的學者散文》的引言中,他將余光中排除在外也帶有個人色彩的嫌疑。
在林語堂研究基礎上,王兆勝在多視角透視和把握中西文化的整體性和貫通性的文化整體觀照中,逐漸建立起了自己的學術文化矩陣,“微觀”研究中帶有“宏觀”的研究視野,不就散文談散文,將散文現象與現當代文化精神密切勾連,從宏觀的文化視野、深度的當代精神審視和思考散文的文本與各種藝術呈現??傮w來說,王兆勝的散文批評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以及自身的學術積累中守正創新,溫和質疑。如果說一個作家和文學批評家最重要的素質是:才氣、深度、創造性和表現力,那么正如李建軍所言:“王兆勝無疑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批評家?!?/p>
(作者系湖北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2020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