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丹
摘 要:實質化審理背景下,減刑案件的審查必須以證據為中心,不僅要注重對認罪悔罪、遵守監(jiān)規(guī)、接受勞動和教育改造、財產性判項履行等實體條件證據的審查,準確認定“確有悔改表現”,也要注重對提請減刑的程序性條件證據的審查,明顯的程序瑕疵或者程序違法,可以補正的要求監(jiān)獄補正,該糾正的予以監(jiān)督糾正,從而確保用于減刑的各項證據材料均符合證據的客觀性、合法性以及關聯性要求。
關鍵詞:減刑 證據 實質化審查
一、減刑實質化審理背景下的檢察機關證據審查概述
減刑案件的實質化審理是“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應有之義”[1]。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要求證據核查在法庭,事實認定在法庭,意見發(fā)表在法庭,裁判理由形成在法庭。《關于加強減刑、假釋案件實質化審理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第3條明確了實質化審理“堅持嚴格審查證據材料”的工作基本要求,“認定罪犯是否符合減刑、假釋法定條件,應當有相應證據予以證明;對于沒有證據證實或者證據不明確、不充分,不得裁定減刑、假釋”。
在實質化審理要求下,檢察機關在辦理減刑案件時必須堅持全面依法審查、主客觀相一致、嚴格證據審查以及區(qū)別對待的原則,運用好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以證據為中心,強化證據規(guī)則的運用,做到對減刑實體性條件證據和程序性條件證據審查并重,確保監(jiān)獄提供的各項證據材料或者自行調查補充的材料均符合證據的客觀性、合法性以及關聯性要求,實現不同案件不同處理結果。
二、對減刑案件實體條件證據的審查
根據刑法第78條規(guī)定,罪犯“確有悔改表現”或者有“立功表現”的可以減刑,有“重大立功表現”的應當減刑。司法實踐中絕大部分罪犯是因“確有悔改表現”獲得減刑。雖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規(guī)定》)第3條對什么是“確有悔改表現”進行了界定[2],但只是文義上的界定、比較原則,如何審查認定證明“確有悔改表現”等減刑實體條件的證據,仍舊是司法實踐中一大難點。
(一)確有悔改表現證據的審查
1.認罪悔罪證據材料的審查。一是對自書材料的審查。目前,認定罪犯認罪悔罪的材料主要有減刑申請書、刑事獎勵申請書、認罪悔罪書等自書材料。對于該類型材料,要注意結合罪犯的文化程度、健康狀況等來審查是否為罪犯本人書寫。如果為他犯代書的,要審查代書的理由以及該理由是否能夠成立,代書是否經過干警的允許,干警對認罪悔罪書等材料的內容是否進行了審查并簽字予以認可。如果罪犯具備書寫能力而不書寫、請人代書或者自書材料內容虛假的,此類證據不僅要予以排除,罪犯也將被認定為不具備確有悔改表現。
二是對長期申訴可否認定為“認罪悔罪”的審查。有觀點認為,“即使罪犯申訴到無理纏訴的程度,也不能簡單地認為就是不認罪服法”[3]。罪犯的申訴權固然需要得到保護,但應當將申訴區(qū)分為正常申訴和非正常申訴。認罪悔罪首先要求認罪,認罪是指對法院的判決予以認可并服從判決;其次是悔罪。如果罪犯對所判罪名以及大部分事實都予以認可,僅僅是對罪行輕重有異議,或者對判決中部分事實不認可而進行申訴的,從貴州省歷年辦理的減刑案件看,無論是監(jiān)獄、檢察機關還是法院一般會認定為正常申訴,在符合其他減刑條件的前提下,也可以認定罪犯認罪悔罪。如果罪犯不認罪、否定所有犯罪事實、且申訴已經多級檢察機關、審判機關受理并作出終結處理結果,但罪犯依然堅持申訴,審理其減刑案件時需要對申訴理由以及原案判決所認定的證據材料再次進行審查,經審查認為申訴理由不成立的,此時該申訴屬于一種非正常申訴,不應認定其認罪悔罪,也就不具備確有悔改表現減刑條件。檢察機關應當加強對申訴罪犯減刑的監(jiān)督,如果發(fā)現監(jiān)獄有對申訴罪犯一律不報請減刑的情況,檢察機關應當提出糾正意見,切實維護罪犯的申訴權,防止“應減不減”。
三是對認罪但不悔罪的審查。與以往“刑罰執(zhí)行機關過于重視分數,造成機械化的審查考核數據,而忽視考核罪犯主觀上是否真正的認罪悔罪”[4]相比,實質化審理要求下,辦理減刑案件時,要遵循主客觀相統一原則。既要注重審查罪犯勞動改造、監(jiān)管改造等客觀方面的表現,也要注重審查罪犯內心思想改造等主觀方面的表現。罪犯在獄內客觀表現好,并不意味著其從內心真正認識到自己所犯罪行給社會、家庭以及自身帶來的嚴重后果。如果其犯罪心理沒有得到徹底矯治,就仍有可能重新犯罪,給社會帶來新的危害。如鄧某減刑案[5]中,鄧某因殺害自己的姐姐判刑入獄,獄內表現良好,在認罪悔罪書中表述“深刻反思自己的罪行,認罪悔罪”,但該內容與檢察機關查明的悔罪客觀事實并不相符。檢察機關對鄧某進行訊問時,其堅稱“有機會我要把我姐一家人弄死”,僅履行的500元附帶民事賠償都是因為“干部做了工作,不想麻煩干部”,實際“一分錢都不想賠”。鄧某在獄內高消費但沒有積極主動履行附帶民事賠償、有書寫能力請他犯代書認罪悔罪書,直至減刑開庭時仍堅稱不后悔殺死其姐姐。法院采納檢察機關意見,以鄧某不悔罪為由裁定不予減刑。
2.遵守監(jiān)規(guī)和勞動改造證據材料的審查。一是對計分考核材料的審查。目前,認定罪犯遵守監(jiān)規(guī)、勞動改造證據材料主要有行政獎勵審批表、罪犯考核周期統計表、加(扣)分審批表等。要注意審查罪犯考核周期統計表中記載的加扣分情況與加(扣)分審批表中內容是否一一對應,加扣分的依據、分值是否符合規(guī)定,加扣分是否有資料印證,計分涂改是否加蓋校對章或做出合理解釋。對于有被給予警告、記過、禁閉處分、解回再審等情況的罪犯,還要注意審查計分銜接是否符合規(guī)定。如貴州省檢察機關在2022年組織的監(jiān)獄交叉巡回檢察中發(fā)現某監(jiān)獄組織罪犯開展內務衛(wèi)生評比活動后,按照開展文體活動的加分分值給予罪犯加分。針對此種加分依據不規(guī)范、不應當加分而加分的情況,檢察機關向監(jiān)獄提出了糾正意見。在勞動改造過程中欠產問題,要結合罪犯年齡、文化程度、健康狀況、勞動能力、原材料供應等核實欠產原因,不能一味將欠產認定為消極怠工、抗拒勞動改造。
二是多次違規(guī)違紀的審查。罪犯存在違反監(jiān)規(guī)紀律行為的,應當根據行為性質、情節(jié)、次數等,綜合分析判斷罪犯的改造表現?!叭绻麅H是因為物品擺放、內務整理等偶爾被扣分,不影響對其確有悔改表現的認定”。[6]如果是因為嚴重違反監(jiān)規(guī)紀律,如打架斗毆、私藏使用違禁品等被扣分、處以警告、記過或者禁閉處罰的,則可能影響對罪犯確有悔改表現的認定。如譚某減刑案[7],譚某系第三次毒品犯罪入獄,在考核周期內連續(xù)5次違規(guī)扣分,其中4次涉及違禁品,法院采納檢察機關意見,認定其不具備確有悔改表現,裁定不予減刑。
3.教育改造證據材料的審查。注意審查罪犯免學、免考的審批材料,參加三課教育考試時是否存在代考、作弊等情況,多份考試試卷中筆跡與心得體會、認罪悔罪書等材料中筆跡是否一致。罪犯參加自考等考試獲得加分時要審查相關的結業(yè)證、畢業(yè)證等。
(二)綜合性因素證據的審查[8]
1.原判決情況的審查。通過審查原案起訴書、一二審裁判文書等,核實原判犯罪事實、行為性質是否惡劣、給被害人造成的經濟損失是否巨大、社會危害程度是否較深、是否為初犯、偶犯、未成年犯、累犯、毒品再犯等。同時注意貫徹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當寬則寬,該嚴則嚴。
2.刑罰執(zhí)行期間一貫表現的審查。減刑作為一種刑事獎勵政策,除重大立功應當減刑外,刑法78條以及《規(guī)定》第2條均要求將獄內一貫表現情況作為減刑的重要因素。從貴州省罪犯減刑案件辦理時限上看,自監(jiān)獄分監(jiān)區(qū)啟動報請減刑至法院裁定減刑,辦案時限短則兩三個月,長則半年,甚至更久。遇到辦案時限較長的案件,要注意審查罪犯在本次減刑考核周期截止后至減刑裁定下來前獄內的表現。一旦發(fā)現罪犯在此期間發(fā)生嚴重違規(guī)違紀或者又犯罪等情況,導致已不符合減刑條件的,檢察機關應監(jiān)督監(jiān)獄申請撤回減刑或者建議法院裁定不予減刑。如2022年安順市中級人民法院裁定對提請減刑期間打架的周某、何某、王某、焦某等4名罪犯撤銷減刑。[9]
3.財產性判項履行情況的審查。常見的財產性判項履行材料有罪犯獄內消費情況表、消費明細臺賬、訊(詢)問筆錄、還款計劃書、執(zhí)行裁定書、各種財產證明等。要注意審查罪犯原來的工作單位、家庭狀況、原判財產性判項內容、履行的時間節(jié)點、份額(是已履行完畢還是部分履行)、法院強制執(zhí)行情況、各類財產證明的真?zhèn)巍⒐餐速r退贓、共同賠償、獄內消費以及賬戶余額情況等。對于涉及與同案犯共同退贓退賠、連帶承擔附帶民事賠償的,除了審查罪犯本人的履行情況,還要審查同案犯的履行情況。對于獄內高消費的,要區(qū)分消費款項來源(是勞動報酬居多還是家屬上賬較多)以及高消費原因。有的罪犯減刑起始期或間隔期未達到最低限度時,不主動履行財產性判項,臨近減刑時,才象征性地予以履行部分或者極少部分,針對這種明顯具有功利性質的履行,即使符合減刑條件,也需要考慮在減刑幅度上予以從嚴。如果罪犯拒不交代贓款、贓物去向,隱瞞、藏匿、轉移財產,有可供履行的財產拒不履行或者無特殊原因獄內消費明顯超出規(guī)定額度標準的,則不能認定罪犯確有悔改表現。如罪犯李某芬減刑案[10],李某芬在認罪悔罪書中稱自己無任何動產與不動產,獄內高消費且賬戶余額多,報請減刑前2天履行財產性判項2000元。檢察機關深入調查核實后發(fā)現該犯原為某農場退休工人,有自己的房產,且該房產已在提請減刑前被國家征收,并獲得了巨額賠償款。法院采納檢察機關意見,不認定其確有悔改表現,裁定對其不予減刑。
三、對減刑案件程序性條件證據的審查
程序正義被視為“看得見的正義”,在減刑案件辦理過程中,不僅要注重對減刑起始期、間隔期、確有悔改表現等實體條件證據的審查,還要強化對減刑程序性條件證據的審查。
常見的程序性條件證據有監(jiān)獄出具的減刑審核表,分監(jiān)區(qū)、監(jiān)區(qū)、刑罰執(zhí)行科、減刑評審委員會、監(jiān)獄長辦公會的相關會議記錄,公示以及公示反饋材料,省級監(jiān)獄管理部門的審核意見材料等。對于程序性條件證據的審查主要看監(jiān)獄提請減刑程序以及形成的程序性材料是否符合司法部《監(jiān)獄提請減刑假釋工作程序規(guī)定》的要求。對于存在瑕疵的程序性材料或者程序不合法情況下形成的材料,可能嚴重影響司法公正的,應當要求監(jiān)獄予以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不能補正或作不出合理解釋的,對有關證據應當予以排除。
(一)程序瑕疵證據的處理
要注意審查各類會議記錄、審核表中會議時間、審核時間等是否存在書寫錯誤、倒簽等問題。如減刑審核表中出現分監(jiān)區(qū)警察集體研究的時間晚于監(jiān)區(qū)長辦公會審議或者刑罰執(zhí)行科審查等情況時,可通過進一步審查原始會議記錄、要求監(jiān)獄出具說明合理解釋該情況是工作疏忽導致。
對于沒有分監(jiān)區(qū)人民警察集體研究,且監(jiān)獄沒有說明罪犯所在監(jiān)區(qū)未設立分監(jiān)區(qū)或直屬分監(jiān)區(qū)的案件,必須要求監(jiān)獄進行補充說明,否則未經過分監(jiān)區(qū)人民警察集體研究就直接報請減刑將歸屬于嚴重程序違法,減刑案件的提請程序將推倒重來。
(二)程序違法證據的處理
1.會議程序違法的處理。要注意審核各類會議的參會人員、人數、簽名情況是否符合規(guī)定。比如監(jiān)獄減刑評審會委員會必須由監(jiān)獄分管領導、刑罰執(zhí)行、獄政管理、教育改造、獄內偵查、生活衛(wèi)生、勞動改造、政工、監(jiān)察等部門人員組成,且成員不得少于9人,參會人員不得少于總數的三分之二且在會上應當逐一發(fā)言并發(fā)表意見。筆者參加對某監(jiān)獄的巡回檢察時發(fā)現,罪犯楊某減刑案中監(jiān)區(qū)會議記錄上參會人員欄中記載某干警因援疆缺席會議,而會議記錄內容中卻有該干警的發(fā)言以及簽字。為了滿足相關會議的最低參會人數要求,讓本不應參會的人員參加會議、偽造未參會人員發(fā)言、簽字或不參會直接簽字等嚴重弄虛作假形成的材料不能作為證據使用,檢察機關還需監(jiān)督監(jiān)獄重新召開有關會議。
2.公示程序違法的處理。要注意審查減刑情況是否在獄內公示、公示時間是否充足、公示結果是否反饋、對公示異議是否處理等。如有的監(jiān)獄召開減刑評審委員會后,沒有按要求對提請減刑情況進行公示,有的只公示了五日,而不是五個工作日,有的沒有對干警、罪犯提出的不同意見進行處理。遇到上述情況,檢察機關要監(jiān)督監(jiān)獄對減刑情況重新公示,且不少于五個工作日,并將對監(jiān)獄干警、罪犯反饋情況的受理、調查等材料附卷。
*貴州省人民檢察院第五檢察部四級高級檢察官[550081]
[1] 陳衛(wèi)東:《對推進減刑、假釋案件實質化審理工作的兩點思考》,《人民法院報》2021年12月11日。
[2] 該條規(guī)定“確有悔改表現”是指同時具備以下條件:(一)認罪悔罪;(二)遵守法律法規(guī)及監(jiān)規(guī),接受教育改造;(三)積極參加思想、文化、職業(yè)技術教育;(四)積極參加勞動,努力完成勞動任務。
[3] 鄭振遠、董卡加:《罪犯申訴權與減刑權研究》,《犯罪與改造研究》2005年第11期。
[4] 鄭天奇:《從減刑、假釋案件實質化審理探究新時代如何提升檢察監(jiān)督質效》,《法制博覽》2022年第18期。
[5] 參見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裁定書,(2022)黔刑更395號。
[6] 羅智勇、董朝陽、孫自中:《〈關于加強減刑、假釋案件實質化審理的意見〉的理解與適用》,《中國應用法學》2022年第3期。
[7] 參見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裁定書,(2022)黔刑更239號。
[8] 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規(guī)定》第2條指出,“對于罪犯符合刑法第七十八條第一款規(guī)定‘可以減刑條件的案件,在辦理時應當綜合考察罪犯犯罪的性質和具體情節(jié)、社會危害程度、原判刑罰及生效裁判中財產性判項的履行情況、交付執(zhí)行后的一貫表現等因素”,本文所指的綜合性因素證據即證明該條所指的應當綜合考察因素的證據。
[9] 參見《貴州安順:提請減刑期間打架,4名罪犯被撤銷減刑》,《檢察日報》2022年7月7日。
[10] 參見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裁定書,(2021)黔刑更4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