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彪 陳玉蘋 梁風培
摘 要:隨著我國犯罪結構的變化,嚴重犯罪比例減少,輕罪案件比例增加,新類型犯罪大幅增多。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確立,是對社會轉型時期犯罪結構變化的積極回應,對逮捕羈押泛化的糾編,對司法理念和社會認識提出了順勢而變的要求。檢察機關要持續強化檢察職能作用,從辦案理念、辦案方式、辦案規范、配套制度、考核機制等多方面推動和深化司法政策的落地落實。
關鍵詞:少捕慎訴慎押 犯罪結構 逮捕 輕罪案件
2021年4月,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把堅持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寫入年度工作要點。“少捕慎訴慎押”從司法理念上升為黨和國家的刑事司法政策,是貫徹習近平法治思想、推進全面依法治國的必然要求,也是推進刑事司法改革發展、助推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舉措。[1]當前,我國犯罪結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傳統的搶劫、殺人、放火等嚴重刑事犯罪比例大幅下降,隨著刑法處罰圈的擴張,一些危險性相對較小的微罪犯罪率正在上升。“構罪即捕”“構罪即訴”“一押到底”的傳統辦案模式與國家法治發展進程、刑事犯罪結構變化已不相適應。因此,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確立,體現了國家保障被追訴人不受任意逮捕和羈押的決心,體現了剛柔并濟推動犯罪治理的司法要求,決定著刑事法治化的進程。
一、刑事犯罪結構變化趨勢
近年來,我國刑事案件犯罪結構發生了明顯變化。2020年、2021年最高檢工作報告顯示,1999年至2019年,全國檢察機關起訴嚴重暴力犯罪從16.2萬人降至6萬人,平均下降4.8%,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占比從45.4%下降至21.3%,被判處不滿3年有期徒刑及以下刑罰案件,從2000年占比53.9%升至2020年的77.4%。“醉駕”取代盜竊成為刑事追訴第一犯罪,犯罪輕刑化趨勢明顯。以發案量較高的G省[2]為例,2019年、2020年,G省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占比分別為16.17%和19.32%,低于全國水平。F市[3]是G省省轄地級市,該市檢察機關刑事案件受案數近年來在G省排名第四、第五位,2019年、2020年起訴的刑事案件中,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占比分別為9.25%和11.38%,低于全國及全省水平。再以刑事案件受案數長期居F市前兩位的S區檢察院為例,經歷著同樣的犯罪結構與犯罪態勢變化。
(一)刑事案件總體上升,重罪、重刑案件逐年下降
2005年至2021年,S區檢察院受理審查起訴人數總體呈逐年遞增趨勢。其中,2005年至2011年,每年受理審查起訴人數在4000人以下,2012年起逐年大幅上升,2012年至2015年受理審查起訴人數從4968人逐年上升至7723人,其后每年受理審查起訴人數均在6000人以上,與此同時,審結嚴重暴力犯罪[4]從699人降至126人,年平均下降5.1%。2010年至2021年,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占比從26.6%下降至5.3%,被判處不滿3年有期徒刑及以下刑罰的占比從73.3%上升至94.7%。
(二)犯罪案件結構總體穩定,輕罪案件占主要部分
2011年至2021年期間,S區檢察院受理審查起訴刑事案件結構總體穩定,期間有明顯轉折變化。其中,侵犯財產罪案件、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案件穩居每年受案數前3位,而2015年起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案件不再占據受案數前3位,取而代之的第三位類罪案件是危害公共安全罪案件,其中九成以上為危險駕駛罪案件。具體罪名上,2011年至2021年間連續10年位列受案數前10位的罪名包括危險駕駛罪、盜竊罪、詐騙罪、開設賭場罪、故意傷害罪。2017年起至2021年,搶劫罪不再位列該院刑事受案前10位,取而代之的是部分破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案件,如非法經營罪、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罪等。
(三)新類型犯罪案件比例大幅上升
隨著經濟社會管理秩序的從嚴規范,新類型犯罪增多。2011年醉駕入刑以來,“醉駕”逐漸取代盜竊成為刑事追訴第一犯罪,2011年至2021年,S區檢察院受理審查起訴的危險駕駛罪案件占刑事案件受案總數比值從2.7%上升至57.4%。2016年起,危險駕駛罪案件辦理數每年均位居該院全年辦理刑事案件數首位。[5]
二、少捕慎訴慎押對犯罪結構變化的現實回應
從全國到地方再到基層檢察機關的刑事犯罪數據看,犯罪結構呈現出由中重罪結構向輕罪結構轉變的態勢,重罪案件占比持續下降,輕罪案件不斷增多。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確立,是對社會轉型時期國家法治改革以及輕罪立法推進引起的犯罪結構系列變化的回應,也是對犯罪結構輕罪化態勢下審前羈押比例仍處高位的糾偏,對司法理念和社會認識提出了順勢而變的導向和要求。
(一)對輕罪治理的現實回應
面對社會轉型,我國刑法修正案中不斷增設罪名,犯罪圈擴大成為不可避免的趨勢。雖然犯罪圈越來越大,但從總體看刑罰嚴厲性在下降,判處重刑的越來越少,輕刑化的比例越來越大。檢察機關基于公共利益保護被賦予訴權,應著力消除積極刑法觀念下微罪擴張的隨附性負面后果,拓展審查起訴的不起訴在去微罪附隨性后果泛化上的積極功效。[6]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體現了對社會治理的剛柔并濟,充分考驗檢察官的價值判斷、法律適用、政策把握和社會矛盾化解能力。
(二)對逮捕羈押泛化的糾編
隨著嚴重暴力犯罪的減少、重罪占比的持續下降,刑事案件審前羈押率呈逐年下降的趨勢,但較高的審前羈押率仍相對凸顯。據統計,近年我國刑事訴訟中提請逮捕案件批捕率近80%,審前羈押人數超過60%,且輕罪案件占比高。[7]從重罪案件的下降與逮捕羈押的高位如此一低一高的現實對比看,大量輕罪人員被羈押,顯然與逮捕羈押措施的制度定位相偏離。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推進落實,對于嚴格把控逮捕條件、實質化、規范化、常態化開展羈押必要性審查以及準確及時變更羈押強制措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三)對社會理念的更新與引領
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是刑事司法適應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變化、人民群眾法治新需求和犯罪結構變化的體現,在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指導下要求堅持司法精準化、人權保障法治化以及社會矛盾化解的最優化。在刑事司法領域,少捕慎訴慎押否定“構罪即捕”“一押到底”“構罪即訴”的理念和做法,并提出了轉變的明確要求。在社會場域,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貫徹落實,正與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共同產生疊加效能,通過發揮犯罪改造、犯罪預防的作用,逐步改變將“少捕慎訴慎押”等同于“不捕不訴不押”的社會認識偏差。
三、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之落實
(一)持續更新司法理念
貫徹落實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檢察人員應持續更新司法理念,通過審慎把握逮捕、起訴標準,減少審前羈押,最大限度維護訴訟當事人合法權益。一是以逮捕司法屬性的明晰,帶動逮捕、羈押措施適用慎之又慎。要嚴格遵循實質性審查要求,對提請逮捕的案件進行全面的事實審、法律審、逮捕必要性審查。在“捕訴一體”的辦案機制下,根據刑事訴訟法第95條的規定,將逮捕后的羈押必要性審查細化為具體制度加以落實,實現全流程跟進。二是以檢察理念的更新、檢察履職的完善,帶動偵查理念、偵查模式的轉變。要強化對物證、書證等證據的審查認定,弱化口供在證據審查中的地位,促進偵查機關的偵查理念及偵查模式從“抓人破案”到“證據定案”、從“由供到證”到“由證到供”的轉變。同時,明確社會危險性審查的標準,引導公安機關在偵查階段及時收集犯罪嫌疑人是否具有逮捕社會危險性、羈押必要性的證據,并做好是否需要逮捕的分析,主動分流出不捕直訴案件。
(二)正向推動社會觀念更新
在強調秩序、安全等訴訟價值的國家,少捕慎訴慎押非一朝一夕之功。除了辦案人員需要培養現代司法理念以外,更需要全社會的理解和支持。[8]當前法治理念、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正通過立法、司法途徑在全社會范圍內傳遞,但尤其需要在個案辦理中推動改變社會層面對于少捕慎訴慎押的認識偏差。一是落實不捕不訴案件聽證制度。對經審查擬作不捕處理且需進一步核實評估犯罪嫌疑人是否具有社會危險性的案件,以及在事實認定、法律適用、案件處理等方面存在較大爭議或有重大社會影響的擬不起訴案件開展聽證,以制度落實保障司法公正。二是用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積極促進賠償諒解,幫助被害人及時獲得賠償,減少社會對抗,修復社會關系。三是建立輕刑案件賠償保證金制度。針對少數被害人高價索賠及纏訪鬧訪的問題,浙江省檢察院與省高院、省公安廳、省司法廳聯合制定輕微刑事案件賠償保證金制度,對風險防控、矛盾化解、強制措施適用、刑事和解及審理判決等進行一攬子制度安排[9],值得學習借鑒。
(三)明確逮捕標準及替代措施的適用
司法實務中對于采取非羈押措施存在的疑慮,主要在于社會危險性審查把握困難以及非羈押強制措施的執行不完善,需要從標準的確定和措施的完善上入手加以解決。一是對人身危險性評估進行量化。《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和《人民檢察院辦理羈押必要性審查案件規定(試行)》對“社會危險性”進行了一定的明確,具體到個案還需要對犯罪嫌疑人個人情況、案件性質、犯罪情節、案發后認罪認罰態度、社會關系修復等方面進行綜合評定。近年來,部分檢察機關探索建立審查批捕階段社會危險性量化評估機制、開發非羈押審查系統等做法值得學習借鑒。二是深層次改進、完善取保候審制度及取保候審等非羈押強制措施的執行方式。可借助新技術的運用、監控設備的應用、跨區域執行協助、社會力量支持等方式,加強對非羈押強制措施執行的監管。對于脫保行為實行分級懲戒,必要時撤銷取保候審,變更強制措施為監視居住或逮捕。同時,建議立法上對脫保行為進行規制,明確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脫保情節作為從重處罰情節在案件判決中予以體現,解決脫保違法成本過低的問題。
(四)依法合理運用不起訴權
當前的司法實踐中,不起訴權仍然存在不敢用、不愿用、不會用以及不當適用的現象。[10]而在犯罪結構發生變化,輕罪、微罪逐漸增加的形勢下,合理運用不起訴權尤其重要。對此,需要明確情節輕微不起訴的法定標準。除刑事訴訟法第177條第2款對酌定不起訴的條件進行概括性規定外,相關司法解釋、規范性文件對部分罪名、犯罪類型酌定不起訴的標準也進行了規定,常見罪名如盜竊、詐騙、搶奪、尋釁滋事、信用卡詐騙等,新類型犯罪如涉虛假訴訟犯罪、幫助信息網絡犯罪等,辦案中應針對案件類型、涉罪人員主體類型加以區分,把握標準,全面考慮起訴的必要性。此外,應在充分遵循立法精神的前提下,準確把握刑事司法政策,實現不起訴的程序價值和社會治理功能。如在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用好酌定不起訴、附條件不起訴,積極幫助涉罪未成年人復歸社會;辦理涉民營企業犯罪案件,對于情節輕微、認罪認罰、真誠悔過的涉案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積極推動涉案企業合規整改,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幫助涉案民企重新回歸市場,穩就業、保民生。
(五)構建科學完善的考核機制
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落實對檢察官提出了降低訴前羈押率和減少輕微犯罪起訴率等新要求,案件辦理如何才能做到案結事了、經得起業務考核、時間、歷史和法律的考驗成為檢察官需要直面的多重壓力。對此,檢察機關需要在完善不捕不訴和羈押必要性審查工作機制以及相關配套機制的基礎上,完善相關業務考核機制。一是細化社會危險性審查標準、羈押必要性審查標準、輕微刑事案件不起訴標準,為檢察官作不捕、變更或建議變更強制措施、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提供明確依據。二是充分重視辦案質量、效率、效果的評價考核,通過不斷調整完善檢察官業績考評指標,引導檢察官更新刑事司法理念、明確案件審查要求,深層次改變現象背后的社會危險性標準虛置、羈押必要性審查形式化、審查起訴分流意識和機制欠缺等問題。三是探索建立檢察人員依法履職免責制度。細化檢察人員在相關業務工作上的免責范圍,客觀評價案件辦理質量,擺脫理念上機械主義、唯結果論的片面認定,以科學完善的考核機制解決司法實踐中對輕罪案件不捕不訴非羈押存在疑慮的問題。
*本文系最高人民檢察院2021年度檢察理論研究課題“犯罪結構變化與‘少捕慎訴慎押理念的貫徹落實”(GJ2021C20)的階段性成果。
**廣東省佛山市禪城區人民檢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三級高級檢察官[528031]
***廣東省佛山市順德區人民檢察院二級檢察官[528031]
****清華大學刑事訴訟法學博士研究生[100084]
[1] 參見侯映雪、滿寧:《陳國慶在貫徹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暨有關文件征求意見研討會上強調 更新理念深化協作破解難題 共同落實少捕慎訴慎押》,最高人民檢察院網https://www.spp.gov.cn/zdgz/202110/t20211017_532335.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12月1日。
[2] 根據最高檢于2020年6月2日發布的《2019年全國檢察機關主要辦案數據》,G省為刑事犯罪發案量較高的地區之一。
[3] F市是G省省轄地級市,常住人口960多萬人;S區是F市五個行政轄區之一,常住人口320多萬人。
[4] 該處統計嚴重暴力犯罪主要包括:故意殺人罪、搶劫罪、放火罪、爆炸罪、綁架罪、強奸罪。
[5] 上述數據來源于S區檢察院歷年工作報告以及相關工作調研。
[6] 參見梁云寶:《積極刑法觀視野下微罪擴張的后果及應對》,《政治與法律》2021年第7期。
[7] 參見蔣安杰:《數據說話: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落實一年間》,澎湃新聞網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399796,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6月1日。
[8] 參見韓旭:《“少捕慎訴慎押”彰顯人權保障精神》,正義網http://news.jcrb.com/jsxw/2021/202107/t20210721_2300598.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9月13日。
[9] 參見阮家驊:《“少捕慎訴”謙抑善治》,《浙江人大》2019年第2期。
[10] 參見童建明:《論不起訴權的合理適用》,《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