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凱瑟琳·曼尼克斯著 彭小華譯

患者叫薩比娜,年近八十。她那銀白色的卷發梳成發髻,上面系著一條絲巾。她在臨終安養院的床上忙活個不停,打牌、化妝、給布滿雀斑的雙手涂護手霜。她平日里喝純茶,不加牛奶,有時服務員推著飲料車過來問她要不要咖啡,她會調侃說:“你那也叫咖啡?”她濃重的法國口音像一團帶聲音的迷霧,淹沒了她的話。在這座新建的臨終安養院里,她是我遇到的最神秘、最獨立的人。
1946年,薩比娜與一位名叫彼得的英國年輕軍官結婚,此后便一直生活在英國。她所在的抵抗組織曾把彼得藏在一個小房間里長達18個月,以免被納粹軍隊發現。她心中的英國英雄彼得曾以跳傘的方式到敵后去,以支援法國的抵抗組織。彼得是通信專家,據說他用幾個雞蛋盒子和一團線圈幫抵抗組織建立了一個電臺。我想他的背包里當時可能帶了一些無線電部件吧,但我沒敢吱聲。40年后,薩比娜聽起來好像還是那個剛剛在多佛下船、滿懷希冀的新娘。“彼得可真聰明,”她喃喃地說,“他什么都會。”
在薩比娜看來,彼得十分勇敢,他的照片和勛章一直被擺在薩比娜的床頭柜上。多年前,他因病去世。面對疾病,他表現出極強的勇氣和忍耐精神。“他從不害怕,”薩比娜回憶道,“他要我永遠記住他。當然,我一直都在懷念他,每天都和他說話。”她指了指照片上英俊的丈夫:他穿著漂亮的制服,黑白照片將他的容貌定格在40歲左右。“我們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孩子,”她回憶道,“但我們把時間花在了精彩的旅行和冒險活動上,我們過得非常開心。”
薩比娜把自己的勇氣勛章別在胸前一條紅黑相間的絲帶上。她告訴護士們,她是在意識到自己快死了之后才開始戴它的。“它提醒我,我也可以很勇敢。”
姑息治療是一個新興的專業,我是其中一名年輕的見習醫生。我的培訓老師是這座新開辦的臨終安養院的顧問,也是我的領導,負責整個安養院的工作。薩比娜喜歡和他聊天。他偶爾和薩比娜說法語時,她總是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兩個高盧人相對聳肩的樣子把我們逗得開懷大笑。
然而,薩比娜保守著自己的秘密。她經歷了恐怖的戰爭,盡管戴著勇氣勛章,內心卻很害怕。她知道自己的腸癌已經擴散到肝臟,吞噬著她的生命。在允許護士為自己清理結腸造瘺袋時,她保持著一貫的泰然自若。她們用輪椅推她去洗手間,幫她淋浴、泡澡時,她優雅如常。但她害怕有一天身體會發生難以承受的疼痛,自己會因此而失去勇氣。如果發生這種情況,薩比娜認為自己會失去尊嚴:自己將在痛苦中死去。更糟糕的是,如果自己在最后關頭失去勇氣,她將永遠無法與心愛的丈夫重逢。“我不配與他重逢,”她嘆了口氣說,“我可能沒有自己所需要的勇氣。”
在一次洗浴后,護士幫薩比娜吹干銀色的發辮時,她說出了內心深處的這份恐懼。那位護士很睿智,知道安慰的言辭幫不到薩比娜,此刻能做的只有傾聽、鼓勵,讓她充分表達內心深處的絕望和恐懼,這是對她最重要的饋贈。在為薩比娜梳好頭發、系上絲巾,并傾聽完她的心聲之后,護士建議她與我們的領導談談她內心的擔憂。薩比娜當然同意了:在她眼中,臨終安養院的顧問就是個法國人,他會理解自己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電影一樣,在此后的職業生涯中一直浮現在我眼前。它對我之后的做法影響深遠,也是我寫這本書的原因。
一見到我們的領導,薩比娜頓時一臉陽光燦爛。一番法式打趣之后,我們的領導切入正題:“你的護士告訴我,你有一些擔憂,我很高興你說給她聽,那你愿意和我談談嗎?”
薩比娜表示愿意。
“你一直在擔心自己死的時候會不會很痛,是嗎?”
薩比娜說:“是的。”領導的提問如此單刀直入讓我大吃一驚,但薩比娜似乎一點兒都不感到奇怪。
“你擔心自己會喪失勇氣,對嗎?”
薩比娜抓住他的手,咽了一口口水,說:“對的。”她的聲音低沉而喑啞。
“我在想,如果我描述一下死亡是怎么回事,會不會對你有所幫助,”領導直視著薩比娜的眼睛說,“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患你這種病的人是怎樣死去的?”
領導要描述什么?我在心里驚叫了一聲。
薩比娜看起來正在聚精會神地思考。
“牧師到醫院探望彼得,他們一起做完了禱告。彼得從來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害怕。他對我說,‘道別的說法不對,應該說‘再會——直到我們再次見面……”薩比娜的眼中涌起了淚水,她一眨眼,淚水就流淌到臉頰上,她不管不顧,任由淚水肆意流下。
“那我們談談你的病吧,”我們的領導說,“首先,我們談談疼痛。到目前為止,這個病有沒有讓你感到很痛?”
薩比娜搖搖頭。領導拿起她的藥單,指出她沒有服用常規止痛藥,只是偶爾服用針對腹部絞痛的藥。
“如果到現在你都不痛,我們估計這個病以后也不會讓你感到很痛。但是,如果你真的感到疼痛,請相信,我們肯定會幫助你把疼痛控制在可以忍受的范圍內。你相信我們嗎?”
“是的,我相信你們。”
領導繼續說:“很多病會讓患者變得越來越虛弱,他們接近生命終點的經歷非常相似。這種情況我見得很多,我可以把我看到的情況告訴你嗎?如果你不想聽了,跟我說一聲,我馬上住嘴。”
薩比娜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好的……我首先注意到,患者會越來越疲憊,因為疾病消耗了他們的能量。我想,你已經有這種感覺了,對嗎?”
薩比娜點了點頭,再次抓住他的手。
“時間一長,患者會漸漸感覺更加疲憊,更加困倦,他們需要睡更多的覺才能保持精氣神兒。你有沒有發現,如果白天睡一覺,醒來以后,自己會感覺精神更好些?”
薩比娜改變了坐姿,身體坐直,眼睛牢牢地盯著他的臉,頻頻點頭。
“這說明你的情況符合慣常的模式。接下來你可能會感到越來越疲憊,你需要更多的睡眠,清醒的時間也更短。”
我心想,任務完成了。薩比娜可能想睡覺了,我們可以走了。但是,我們的領導還有話說。
“隨著時間的推移,”領導說,“患者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有些時候甚至睡得很深,陷入昏迷狀態。我的意思是說,患者會失去意識。你明白嗎?”
“失去意識,昏迷,我知道了。”薩比娜搖了搖手,以此確認她懂了。
“因此,如果患者處于深度無意識狀態,一天中有一段時間不能服藥,我們會用另外的方法給藥,以確保他們身體舒適。你現在可以放心了吧?”
我想,這下肯定說完了吧。領導跟薩比娜講了這么多,讓我驚訝不已。但他還沒說完。
“我發現患者睡著的時間更長,醒著的時間更短。有時候,你以為他們在睡覺,但其實他們正處于無意識狀態。醒來以后,他們會說睡了一個好覺。也就是說,人們意識不到自己失去了意識。因此,生命終結時,不過就是一直處于無意識狀態,呼吸開始改變,時而深沉緩慢,時而輕淺急促,然后輕輕地慢下來,并輕輕地停止。臨終時不會發生突然的劇痛,不會有生命消逝的感覺,沒有驚慌,非常安寧……”
薩比娜向領導靠去,拿起他的手,放到嘴邊,懷著極大的敬意,獻上了溫柔的一吻。
“不過,重點在于,這跟入睡不一樣,”領導說,“事實上,如果你身體足夠健康,感覺想睡覺,你在睡后還會再次醒來。失去意識與睡一覺不一樣,你甚至不會意識到它的發生。”他停下來,看著薩比娜。薩比娜也看著他。好長一段時間內,大家都陷入了沉默。薩比娜的雙肩松弛了下來,身體靠在枕頭上。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后雙手握著領導的手,像搖骰子一樣搖著,睜開眼注視著他,說了聲“謝謝”。之后她又閉上了眼睛,似乎示意我們可以走了。
我明白,領導剛才以高超的技巧,準確地描述了臨終的情形,但我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死亡的模式。我不禁驚嘆,我們竟然可以跟患者分享這么多信息。我回顧了自己對人的承受力懷有的種種錯謬的想法,就在剛才的談話過程中,這些想法還席卷過我越來越難以置信、驚詫不已的內心。這些想法妨礙了我,因此我沒有勇氣把全部真相告訴薩比娜。我頓時興奮起來,我真的有能力在患者生命的盡頭帶給他們心靈的平靜嗎?
我們的領導給薩比娜介紹死亡過程這件事發生在多年以前,本書講述的正是我學會觀察那一過程的具體細節。在之后30多年的臨床實踐中,我發現這個模式非常真實。就像它給薩比娜帶來巨大的安慰一樣,我用自己的語言安慰了數以千計的患者。現在,我把它訴諸筆墨,通過一個個故事,闡明那段視野不斷縮小、生命進入最后時刻的旅程。我希望這些對死者家屬而言十分真切熟悉的經驗,能為擔心死之將至的人們帶來指導和安慰。畢竟說到底,這是關于我們每個人的故事。
(摘自河南科學技術出版社《好好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