峪河浪子

李培竹

巴山峪河鎮，坐落于武當山腳下的漢水之濱，素有習武傳統。清道光年間，鎮上敖光和，一舉考取了大清武榜眼，隨后投奔于左宗棠旗下，隨左大帥東征西討，積功被朝廷封了個二品總兵，咸豐皇帝還親賜御書“楚中一虎”褒獎。

敖姓鄉黨合族出資，于鎮東官道立一牌坊，請工匠將皇帝御書放大刻于牌眉以示榮耀。

敖光和年過四旬得一子，取名耀宗，滿懷希望寶貝兒子能光耀門庭。怎奈那敖耀宗不喜讀書，卻好舞刀弄槍，上十年的苦練，還著實學到一些功夫，雖說不上高深莫測，對付尋常人不是難事。

敖耀宗十五六歲時，敖光和突患惡疾猝死任上，夫人帶著敖光和留下的錢財，攜子回到峪河鎮，將老爺葬于敖氏祖墳地，母子則安居祖屋生活。

單說那敖耀宗，自小被爹娘嬌寵，養成好勇斗狠的脾性。回老家后，少了老爹的管束，身邊很快就聚攏一幫混混，整日狼奔豕突，爭地盤、打碼頭、勒索錢財，十足一個橫行無忌的江湖惡霸。到后來，竟和一幫混混在他老爹的功名牌坊下設置路卡，強收過往生意人的“買路錢”。知道根底的，忍氣吞聲，花錢買個方便；不了解實情的，稍有不從，就被打得頭破血流，物損貨毀。

有回，一河南戲班子來峪河鎮唱戲，路過牌坊，與他們爭吵起來，卻被敖耀宗拳打腳踢，悉數打翻在地，那班主更被他一掌掃得腫了半條臂膀。還是經鎮里幾個有聲望的老者說合，由班主典當財物，在聚仙樓擺酒席，向他行大禮賠罪，方才討一條出路，含憤離去。

對敖耀宗的惡行，鎮中百姓亦是厭惡十足，只是礙于他老爹的威名，沒奈何，都罵他瘟神。

卻說初夏一個后晌，敖耀宗幾人在聚仙樓里吃酒閑聊時，忽聽得一陣喝彩聲，隔窗望去，就見街頭聚一堆人，當中一人執一柄雪亮戒刀，上下翻飛，舞得正歡。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捧著個竹笠向看客討要賞錢。敖耀宗雙眼放光，道聲：“兄弟們，來活兒了！”奔出聚仙樓，闖入人群。

那人使完一路刀法，氣定神閑立在當地，羅圈一揖道：“各位父老鄉親，小老兒霍臣這廂有禮了！因家遭不幸，帶小孫兒投親不遇，路經貴寶地，未料盤纏用盡，衣食無著，只好耍幾手粗淺把式，供大家伙兒一哂。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各位父老鄉親若看得高興，就請舍幾個賞錢，救救我爺孫倆，多謝了！”

少年口中喊著：“大爺大娘行行好！”繞圈討要。

峪河人素來急公好義，紛紛摸出銅板丟下，時候不大，便收了百十枚銅錢和幾塊碎銀。

少年來到敖耀宗面前，被他伸手捏住竹笠，雙眼一翻，陰森森道：“你是何方尊神？竟敢到我峪河鎮來砸場子亮把式！也不問問小爺我答應不？”

圍觀的鄉人見敖耀宗現身，忙拉開距離，七嘴八舌道：“糟了糟了！敖家瘟神來了，那外鄉老頭兒只怕要遭罪。”

霍臣瞅瞅這班惡少，情知是欺負外鄉人，想敲竹杠，心中惱怒，但想到這武當腳下，乃藏龍臥虎之地，實不能橫生枝節，陡惹是非。忙陪個笑臉道：“這位小哥切莫見怪！小老兒實乃迫不得已才班門弄斧耍幾下把式，未曾先拜碼頭，多有得罪，還請海涵！”

敖耀宗微瞇著眼打量霍臣，看清他干瘦身軀、銀須拂胸、滿臉滄桑，雙目卻是精光閃爍，森冷逼人，當下吊著臉子道：“看你這老兒敢情是功夫了得！跑到咱家老爺子功名牌坊下亮把式，分明是沒把爺們放在眼里，來來來，你亮招，先和小爺過幾手，你如贏得一招半式，就是開館擺擂臺都成，小爺決不吐半個不字！”

霍臣來峪河鎮時，已聽聞一些敖家父子的事，一聽這話，心中一愕，失聲道：“這位小哥想必就是榜眼爺的公子！小老兒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多有得罪。既是敖公子見怪，我爺孫倆這就離開便是。”說罷，長長一揖，拽過少年便走。

那敖耀宗是個得勢不饒人的主兒，雙臂一橫，攔住去路，喝道：“想走？說得輕巧！我這地頭是你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的？想走，就先過了小爺這一關！”說著，蒜缽般的拳頭就呼地向他面目搗去。

霍臣一個鳳點頭避開。敖耀宗錯步到霍臣身后，改拳為掌，“啪”地擊他后背。霍臣并不避讓，運氣硬接，如中敗革，后背衣衫碎去碗大一塊布。

敖耀宗心中暗驚，又旋到霍臣身前，運足氣一拳向他肚腹捅去，感覺結結實實打中了，剎那間卻又空似無物，未及反應過來，霍臣已按實他的前胸，向前一推，將他壯碩身子震得騰騰騰地退了丈把遠。敖耀宗只覺得氣血翻涌，差點嘔出血來，良久才緩過勁，忙運氣一周，并無大礙，已知霍臣是手下留情，不愿傷他性命。

這時間，看客中有識得貨的，忍不住高聲喝起彩來。霍臣再度揖禮道：“敖公子承讓，小老兒感激莫名！”轉身離去。

敖耀宗何曾栽過這么大的面兒？惱羞成怒間，忽然從人叢中搶過一根白蠟桿棒，握住兩端，“嘿”了一聲，扭成圓弧，猛松手，直射霍臣背心。霍臣猝不及防，如中巨錘，眼前一黑，撲倒在地，眾人齊聲大嘩。敖耀宗偷襲得手，更是惡向膽邊生，搶上前就要廢他身子。

危急時刻，一條人影躍入場中，揮手蕩開敖耀宗，喝道：“住手！人家存心讓你，你卻用下三爛招數傷人家，還要趕盡殺絕，不要臉！”

敖耀宗定睛一看，出頭的竟是個五短身材，形貌猥瑣的矮子。識得是鎮里人人都不看重的，靠賣柴為生的關矮子，頓時氣歪了鼻孔，喝道：“關矮子！你敢逞能壞小爺的事，找死啊？”一掌向他頭頂拍去，關矮子昂頭受他一掌，便似拍在鵝卵石上，震得手掌生疼，不由一呆。說時遲，那時快，關矮子戟指一戳，點向他氣門穴，敖耀宗一口氣接不上來，委頓倒地。

關矮子罵道：“你老子靠真本事博得功名，也是個響當當的漢子！怎的就生了你這個混球，空有一身功夫，卻只會仗勢欺人，禍害百姓。你曉得大家伙兒都叫你瘟神吧？辱沒了榜眼爺的臉面也不知羞，關某今兒個出頭，代你老子治治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罵完，抱起霍臣，喚上少年匆匆離去。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過去了一個多月。敖耀宗那日被關矮子一指點倒，在家躺了半個月才勉強下地活動，受此重創，始信“強中自有強中手”的老話。

后來，他也打聽到那霍臣本是川中隱俠，去武漢訪友時，趕巧遇到老友幫革命黨人傳遞情報時暴露，被官兵追捕，情急中將情報藏于小兒衣內，托霍臣帶出城避禍。可那些官兵奉有嚴旨，追殺不止。

霍臣帶著少年倉促逃出武昌城，一路向東跑，想著逃回川中，自有辦法躲過官兵，只是未帶足銀兩，便佯稱爺孫倆，繞開繁華城埠，一路雜耍討要點飯資，總算有驚無險地逃到了幾百里外的峪河鎮，卻被敖耀宗使詐傷了性命，關矮子救走少年，不知所終。

一個多月里，敖耀宗難得能靜心療傷，反思自己過往的種種劣跡，漸漸地良知復蘇，愧疚不已。暗忖當初關矮子完全可以一招取了自己的性命，那頓臭罵，卻如當頭棒喝，足以令自己清醒過來，重新做人。

這日，敖耀宗用罷早餐，來到院子里，但見秋陽高照，和煦如棉，遠山林木蔥郁，黃葉閃爍，燦若織錦。精神為之一爽，對家人道聲：“我出去走走。”

信步走出院門，徑直穿過鎮子，來到后山，此山頂端有一道觀，乃是武當的一個分支，往常也沒少去叨擾過觀中僧侶。敖耀宗沿著一條蜿蜒曲折小道緩緩攀行，攀得數百丈時，有些氣促，便坐于巖石上歇息，正自欣賞那林濤漫卷，群鳥飛舞，忽聽得山腳下傳來兩聲炮仗般脆響，時候不大，就聽得噠噠的攀山聲，慢慢近了，赫然發現是關矮子。

關矮子拖著那少年，沒命地向山上奔，迎頭撞見敖耀宗，吃一驚，并不搭腔，側身而過。敖耀宗正欲招呼他，下面又冒出幾個官兵來，領頭的是個六品頂戴的千總，手執短銃，疾步登山，高聲嚷道：“快！快！莫要走脫了欽犯！”

關矮子身材短小，拖著少年，攀山甚難，看看擺脫不掉官兵，索性讓那少年向山上爬，自己則轉身擋住山道。官兵氣喘吁吁登上來，見關矮子怒目圓睜立于道中，齊刷刷停下，那千總仰頭喝道：“關矮子！你識相的話，交出那小逆賊，本官可以饒你不死！”

關矮子“呸”一聲，斥道：“你們這幫鷹犬好不要臉！連個小娃子都不放過！”

“你個蠢漢曉得什么朝廷大事！這是老佛爺的旨意，不能放走一個亂臣余孽！”

“呸呸呸！啥老佛爺？她不給百姓辦一點好事，整亂了江山，最不要臉！”

千總勃然色變道：“大膽關矮子！敢辱罵老佛爺，你長十個腦袋也不夠砍，束手就擒吧！”

關矮子冷笑道：“去你娘的！”手一揚，摔出一把飛鏢。山道逼仄，千總慌忙貼地避讓，身后兩個士兵躲閃不及，中鏢后慘叫著滾下山崖。

千總大呼：“放槍！”

數桿火銃“砰砰”齊射，關矮子身中數彈倒于山道。千總爬上來，抽出佩刀，獰笑道：“老子先送你見閻王爺，再去抓那個小逆賊！”

敖耀宗看得驚心動魄，半晌才回過神來；眼見關矮子就將命喪刀下，心中陡地生起一股豪氣，大喝一聲：“休得放肆！”雙手齊出，“啪”地將身邊清兵震下山崖，又縱身撲向千總。千總一聽喝聲，急轉身就與敖耀宗近貼，手中刀順勢刺入他下腹。敖耀宗則探手掐住他喉管，二人同時用力，竟一起墜落崖下。

余下士兵嚇得面如土色。慌亂中，山道上又飄然下來一位鶴發老道，手中拂塵一抖，數縷精絲飛出，眾兵手腕一麻，刀槍“嘩啦啦”掉落一地。老道斥道：“濫殺無辜，天道難容！你等還不回頭去也！”眾兵呆視片刻，發一聲喊，跌跌撞撞地向山下逃去。

老道俯身探視關矮子，關矮子氣若游絲說：“孩子……”

老道安慰道：“放心，孩子在我道觀保他無事。”

關矮子又指崖下說：“敖、敖少爺……”

老道稽手道：“無量天尊！敖耀宗今日舍身救人，不失俠義本色，浪子回頭，善莫大焉！你放心，貧道自會與他家人分說此事的。”

多年后，國家實現共和，一位年輕后生專程趕赴峪河鎮，祭奠了霍臣、關矮子、敖耀宗，經他細述，幾人舍生取義的壯舉才留傳下來，被后人傳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