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鶴群
作家說,作家總是失意的,失意的人會住在失意的地方。失意的地方,房租低廉,所以作家物質與精神上都屬于城中村。
春天是生命的開始,雞蛋也是生命的開始,但是羅馬村中春天的雞蛋卻關于三個女人生命的終結。作家所挑選的失意之地就是位于城市西南的城中村——羅馬,曾經姓羅的和姓馬的合并成一個村,政府拆遷批文下來,在未來會叫羅馬嘉園,聽著一點也不像回遷小區。
十二年前,一個淫雨霏霏的春夜,三個女人接連在羅馬村被殺。
第一位受害者是張俏,前一年夏天初中畢業,在一家土菜館當服務員,九點下班后被兇手活活掐死,還穿著男朋友送給她的黃色帆布鞋。
第二位受害者叫羅美欣,是羅馬村中心開水房的老板娘。
羅馬村中心是個三岔口,商店、五金店、菜攤、包子鋪、自行車修理店、理發店都擠在北面和西面,開水房在三岔口的東南角,因為靠著垃圾堆和排污渠,租金便宜。
羅美欣盤下這里做開水房,三毛錢打一暖瓶,五毛錢兩瓶。十一點后無人打水,她在排污渠的柴火堆旁劈收來的竹木家具,用作第二天的燃料。那晚下了雨,羅美欣收工后檢查柴火是否被塑料皮蓋好,接著就被劈死,尸體被扔在排污渠中。
兇器就是羅美欣兒子給她買的斧子,兒子考上了省重點高中,已經半只腳進了大學。羅馬村的本地年輕人很少能高中畢業,所以羅美欣不厭其煩地跟來打水的人一遍又一遍說,蠻招人嫌。
第三位受害者是因為腦癱沒有小學畢業的年輕人馬群。
她在羅馬農民工子弟小學念了十二年,然后一直在家幫父母做炒貨,葵瓜子、西瓜子、倭瓜子、板栗、花生。馬群和一小半羅馬村人都做過小學同學,沒有同學敢笑她,因為羅馬村幾乎所有人都在炒貨店里免費抓過一把瓜子。
馬群總是笑瞇瞇的,唯一的愛好就是吃夜宵,半夜十二點去八百米外的小吃店吃碗牛肉粉絲。有天晚上,小吃店老板酒喝多了,十二點前就睡了,馬群就站著,不敢敲門,站了一夜,然后點了牛肉粉絲做早點,吃完回家炒瓜子。
這天晚上,馬群吃完牛肉粉絲,在八百米路中的暗處被紅板磚敲死,手里提著小吃店老板額外送的兩塊鹵香干。
三位受害者除了性別相同,嘴巴里都被塞了一顆雞蛋,小小的,是超市售賣雞蛋的三分之二大,土雞所下。雞蛋完完整整卡在三個女人的口腔里,兇手“畫龍點睛”般地完成三起謀殺。除了蛋,別無線索,不知道霏霏春雨沖去了多少痕跡。
面對如此惡性案件,警察像是禽流感來襲,抓住了羅馬村所有的土雞,但土雞不會說人話,兇手刻意留下的“考題”變得無解。
十二年過去,羅馬嘉園即將拆遷,關于這次連環命案的記憶早就被拆除。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皆是事不關己,可怖的故事流傳半年便無人關心,畢竟土菜館、開水房和炒貨店要照開,吃喝拉撒不能停歇。
作家在一個關于都市傳說的公眾號里找到這個“考題”,他的靈感與銀行卡余額都枯竭多日,他和編輯發誓,要把考題解開,于是搜尋資料,用小說家的語言將考題復述一遍,并以此找編輯借到了生活費,然后再無下文。
編輯催稿,作家說自己已經躲進了羅馬村,距離完成考題只剩最后一步,隨后“deadline”失去“line”。但是作家確確實實也沒閑著,他信心滿滿地在答卷上寫了一個“解”字——在羅馬村的村民自建房里找了一間屋子。
房租550元一個月,位于三樓,窗戶向北,首次出租,家具齊全。拆遷的流言很多年便在村里流傳,拆一還一點三,村民自建房像腫瘤一樣向外延展,兩層變三層,三層加閣樓,院子上圍墻,地下再打個洞。
房東叫羅永,五十來歲,個子不高,精神頭十足,種菜養雞,會木工瓦匠,一個月接兩三次小活,再加上房租,收入堪比小企業總管。作家找房子,只是進了一樓堂屋便決定租下三樓還沒有見到的屋子。
羅永仿佛有收集癖,桌子上擺滿了神像。藏傳彌勒、大肚子彌勒、耶穌受難、圣母抱子、觀音滴水、金童玉女、齊天大圣、關公持刀、鐘馗捉鬼、八仙過海……制作皆粗劣,材質各不同,用處也不一,有的是車內擺件,有的是鑰匙掛件,有的只是個打火機。
作家思忖著,房東是求的事情多還是怕的事情多,條件反射地掏出來香煙,沒有尋摸到打火機,就一直含在嘴里。房東羅永從桌上拿起“張果老倒騎驢”給作家點上火,作家吸了一口,問房租多少?房東回550,作家說,成。
說成以后作家才看到屋子,站了半天。羅永問,還成嗎?作家說,我書多,只差一個書架。房東說,成,我立馬給你找。作家說,那就成。
房東只有一個人,作家陪著他一起去另外一個房間搬書架。這個房間一看便是房東兒子的,沒有住的痕跡,卻時常打掃,作家不多問,房東對這位房客更加滿意。在清理書架時,作家看到了一本小學同學錄,主人叫羅頌,畢業季的小學生們要填幾十張同學錄,說自己的血型、愛好、星座、對同學的祝福……在畢業時才想認識,人一輩子碰到的許許多多的事情仿佛都是這樣,作家想著,然后偷走了羅頌的同學錄。
第一個受害者張俏的男友就叫羅頌,而張俏已經成了羅頌的前女友。
作家曾反復誦讀著關于羅馬村連環殺人事件新聞出現的所有人名,如同誦讀經咒,終于感動上天,繆斯女神以同學錄的實體狀態降臨。
作家在同學錄里找到了張俏,張俏的出生地是中國,血型O型,夢想職業是天文學家,最喜歡的顏色是綠色,座右銘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想對羅頌說的話是“勿忘我”。
作家還在同學錄里意外地發現了馬群。對了,她在羅馬小學上了十二年,作家一邊想著一邊研究同學錄。馬群的字卻意外的工整好看,她填寫同學錄時年紀是17歲,正常人已經上高中了。
同學錄的反面是給同學的寄語,作家看到了馬群寫的詩:“寄居在紫葉李的紅頸天牛,看著,梅雨過后的風拂過雜草,這一切,都與你我有關。”
作家讀完了這段詩,迅速地在自己還未打開的搬家紙箱里翻到了馬群的剪報照片,馬群眼神無光,厚嘴唇似笑非笑,駝著背,看樣子確實就是腦癱。作家將筆記本電腦擺在桌上,對著空文檔,一根根地抽起了煙。
百姓飯店是夫妻店,丈夫胖胖的,妻子瘦瘦的,老板是廚師,老婆是服務員,二人都做事飛快,在羅馬村的民宅里搞著小本生意,顧客都是不想在家做飯的街坊鄰居。
飯店在羅馬村里開了十幾年,老板的手藝給村里人帶偏了,說自己的飯店開不到外面去了。
作家在百姓飯店中午一碗西紅柿雞蛋面,晚上一碗牛肉蛋炒飯,吃完喝杯自己帶來的茶,然后再給老板散根南京煊赫門。作家總想開口提十二年前在這里打工的張俏,但是老板娘先跟他提了房東羅永,因為作家在他那兒租房。
羅永這輩子過得慘,別看他有錢。
羅永跟兩個女人好過,第一個媳婦是當地人,心高氣傲,但是羅永老娘更傲,婆媳處不好,羅永和他前妻成了羅馬村第一對離婚的夫妻。然后羅永媽花了五萬塊錢娶了個越南媳婦,當年這錢能在街上買兩間門面。
越南媳婦生了個兒子叫羅頌,羅永開心得不得了,把兒子捧在手里,扛在肩上,逢人便夸。越南媳婦很懂,生完小孩就跑了。
作家問,為啥懂,還跑了?老板插話,生了兒子,夫家就不會為難,功德圓滿,讓你跑。
作家點了點頭,說越南人確確實實懂,畢竟人家也過春節。
再后來,羅頌就吸毒,被警察抓,往樓下跳。他吸毒吸爽了,忘了自己在6樓,直接摔死了。
作家問,你們跟羅頌熟嗎?老板說,熟,他初中沒畢業就在飯店切墩刷碗。
作家沒有再問張俏的事情,開門做生意,哪個老板也不想說他這里死過人,于是作家開始討論自己。
和人處朋友,最忌諱的就是過多地討論自己,但是作家不愿和老板做朋友,只想能迅速熟絡。作家說自己是大學畢業,蹉跎好幾年,找不到好工作,大學是學中文的,羅馬村房租便宜,流落至此。老板鼓勵作家不要怕,以后炒飯給他多加個蛋,二人算是結交了。
有天作家想加頓夜宵,看到老板一個人自斟自飲,老板說添筷不添菜,讓作家加入自己的局。作家問老板能喝多少,老板呵呵一笑說,我老家那里的麻雀都能喝二兩。
三天后,作家帶了兩瓶十年陳釀的古井酒來到百姓飯店。
古井是當地逢年過節的流行禮品酒,檔次按年份排,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因此,作家對老板是莫大的尊重,老板也感覺臉上有光,還沒有打烊,就做了一個紅燒牛肉鍋,蒸了蛋餃,再上一盤椒鹽大蝦,拉著作家坐下喝酒。
老板娘不再接單,把余下的兩桌客人送走,由她收拾門面。
老板娘洗刷完已經深夜一點,拍了拍老公的肩膀說少喝點,然后對作家笑笑道別,先回去睡覺了。
作家起立,目送嫂子走出飯店門,然后又坐了下來。老板已經喝了一斤半白酒,作家喝了半瓶啤的,作家說自己吃了頭孢膠囊,喝點啤的也是舍命陪君子,老板再一次感覺臉上有光。
酒桌上的女人走了,酒桌上的男人就可以正式地聊女人了。老板突然飽含深情,將酒杯剩下的三厘米高的白酒一飲而盡。
開始了,開始了,作家想。
劣質男人聊女人,先講初戀,再說嫖娼,八卦一下女明星,最后討論武則天有幾個男寵,也是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一套邏輯。
兩斤酒喝完,作家信了老板的話,他們老家的麻雀都能喝二兩。老板突然說,我跟個16歲的丫頭好過。作家假裝沒有在意,夾起來最后一只椒鹽大蝦。老板狡黠地再說了一次,16歲,長得還好看。
作家想了想同學錄里張俏的信息,她死的那年是16歲,永遠的16歲,男友永遠是羅頌。
作家說,店里服務員?老板驚訝,你咋知道?
作家說,只能是服務員,她的世界里只有沒用的爸媽、切墩的、老板娘和你,大部分人到了16歲就非要喜歡一個人,一比之下,那個人最可能是你。
老板嘿嘿一笑,信你念過大學了。
作家問,嫂子不知道?老板回,你沒看現在店里都不招服務員了嗎?
作家繼續問,那店里怎么學徒也不招了?老板回,當時那丫頭和羅頌在搞對象,羅頌跟個猴子一樣,沒吸毒前就跟吸毒一樣,抓不上手……
作家問,那丫頭呢?回答作家的只有呼聲大作。喝了二斤酒,有隨時隨地睡著的權力。
百姓飯店的收銀臺后有個折疊床,作家打開,往上鋪了拆開的飲料箱,然后把胖老板給扔在床上,打開制熱空調,拉下卷閘門。
很多人醉酒死亡,都是因為嘔吐物卡在喉嚨里窒息而亡,離開的一瞬間,作家想讓胖老板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
如果論殺人動機,胖老板,瘦老板娘和羅頌都可以有,而且可以很充分,但是三個人都有更充分的不在場證明。這是編輯告訴作家的,編輯找了關系復印了一版當年警察的排查筆錄,他約了作家在城中心的一家獨立咖啡店兼書店,把所有的內部文件交給他了。
同樣是城中村,這家獨立咖啡店兼書店所在的地方因為舊城改造規劃變成了藝術街區,據說這里曾經塞過幾個蝸居的畫家。
藝術街區漲了房價租金,藝術家也就像食草動物一樣遷徙離開。這座城市確確實實是非洲大草原,那些隨時出沒的野獸,它們需要你時就會生吞活剝你。
這家獨立咖啡店兼書店門面不大,主要賣咖啡,書擺得少而且被鎖進玻璃櫥窗里。編輯身高將近一米九,體重突破了兩百,肥手捏著小咖啡杯,吐息厚重,在店里目光巡視著花花綠綠的封面。
他喜歡這家店的原因,就是老板大大方方地承認這年頭的書店是裝置藝術展,封面是不可觸摸的藝術品。
作家每次和編輯見面都在想,如果拖稿時間久,可能會被他打死,deadline就可以望文生義了。
編輯說,怎么今天有點躲著我?作者說,突然更深刻地理解“繞開房間里的大象”。編輯爽朗一笑,然后找服務員點了作家最愛的紅茶拿鐵,把厚厚的資料扔在桌子上。編輯繼續說,不要寫什么懸疑小說了,做紀實文學,我們一起署名,然后拿茅盾文學獎吧。
作家沒有回答,拿起資料,如饑似渴地翻了起來。
他看到驗尸報告里,張俏的血型是A型,不是同學錄所填的O型,疑惑一下。編輯說,農民工子弟小學的學生能知道血型這個事情就不錯了。
作家點了點頭,然后繼續翻到他懷疑的三個兇手的筆錄,關于事發當晚他們在哪里,在做什么。
百姓飯店的胖瘦夫婦,當晚一直在店里照顧客人,有兩桌客人喝酒戰線拉得長,其中一桌五個小時就喝了三瓶啤的,能喝酒的老板自然看不下去,但強忍了怒火。也算善有善報,兩桌客人都為他們夫妻提供了不在場證明。
只喝了三瓶啤的,在胖老板看來就是漱口水,警方也認為這份不在場證明有效。
羅頌那天夜里進了警察局,把一個叫宋多星的頭敲破了,原因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宋多星上小學時欺負過他,那晚羅頌喝了點酒,回憶起來就直接干了。街坊鄰居都是同學,有時候事就是好辦。
全警察局的人都可以為羅頌提供不在場證明,筆錄精確到十點十一分,鼻青臉腫的羅頌被宋多星的爸爸叔叔們扭送進來。
作家很快又被胖老板的口述吸引,他承認自己和張俏的婚外情關系。
相對于作家,同一件事情,他用完全相反的態度和記錄的警員說了一遍,沒有任何洋洋得意。文檔里記載他數度哽咽流淚,懺悔,表示這樣的丑事傳回老家,他只能上吊自殺。
作家看到此,冷笑了一聲,然后看著編輯說,讓我們一起拿茅盾文學獎吧。
遠離羅馬村,城市的另外一端,新樓盤如同嗑了藥,往天空肆無忌憚地挺立。作家坐在出租車后座,車在高架橋上疾行,他看著高樓沒有上玻璃的窗洞如同一張張嘴,想著在以前封建社會上面想要下面的錢就直接加稅,在現代文明社會只是拿著房子繞了一下,生產力在發展,但是這些張開的嘴亙古不變地不知饜足。
作家在一個叫“吉大房產”的中介公司找到了李炎炎,是第二位受害者羅美欣的兒子。
李炎炎西裝革履,十分熱情,問作家是想要二手房還是新房,作家不好意思上來直接問他媽媽的事,只是點了點頭,李炎炎就直接推銷附近最火的樓盤。
二人聊著,聊到了門面櫥窗邊的小座椅上,李炎炎拿一次性紙杯給作家泡了茶。作家喝了一口,然后鼓起勇氣問,我想了解一下“311雞蛋案”。
李炎炎問,你不是來看房的?作家點了點頭。李炎炎說,你走吧。
作家繼續解釋,這個事情已經被人忘了,我想著,沒有結案不能被忘記,所以,也許能找到兇手。李炎炎繼續問,你真的不是來看房的?作家又點了點頭。
李炎炎說,那你是警察?作家說,我是寫文章的,可以說是記者。
李炎炎說,在我發火之前請你離開,我最看不起你們這些寫公眾號的。
作家說,我寫的不是公眾號。說完,只能離開,李炎炎沒有看著作家走,雙手抱著頭,失落地坐在窗邊。
晚上六點,下起小雨。天黑得早,這樣的天氣不會有人再來看房,店長決定開完例會準時下班。
例會沒有人講話,只有歌舞,八九個店員先跳林子祥版的《成吉思汗》,再跳DJ《社會搖》,最后來合唱一首《明天會更好》。
作家沒有走,隔著街看著中介們“開會”,想著做銷售要有雄心壯志,要接地氣還要相信未來,真是好貼合這段歌舞串燒。
雨越下越大了,李炎炎猶豫了一下,然后跑向雨幕中。
沒有走幾步,作家鉆了出來,給他遞了把新傘,李炎炎看了作家一眼,接下來。二人一起往雨幕的更深處走去,這場雨像羅美欣死亡當夜的那場雨。
雨落給義士也落給殺人犯,亙古不變。
李炎炎有車,奇瑞最便宜的小轎車,艾瑞澤,手動擋。
作家懂點車,就和李炎炎聊起來了。在物欲橫流的時代,夸人買的東西好,比直接夸人受用多了。
李炎炎很快對作家放下敵意,他主動直奔主題,想了解我媽的事情?我可以全部告訴你,也能告訴你害她的人是誰,但是我要一萬塊錢。
作家驚訝地說,不愧是銷售,直來直去,如果有用,愿意付一萬塊錢。
李炎炎問,你家在哪里?除了羅馬村,我哪里都能給你送去。
作家說,那就繞著城市跑吧,聊完為止,下個加油站停一下,我給你加滿油。
李炎炎說起羅美欣,關于他媽媽的一切。
羅美欣活到三十九歲,二十歲結婚,結婚后人生分成兩個部分,前半個部分幫丈夫還賭債,后半個部分為兒子賺學費。
李炎炎上中學穿阿迪達斯,吃肯德基,同學都以為他是富家公子。李炎炎就更要撐下去,勤快地換阿迪達斯,請同學吃肯德基,羅美欣從來沒有反對過。
李炎炎小學和初中成績都很好,修長白皙,對這樣的兒子好,更是應該。
羅馬村雖然是城中村,但是叫村就有田,有田就有渠。
排污渠也是灌溉渠,羅美欣的開水房后是一大片空曠的農田,羅美欣就每天夜里對著農田劈柴。
一直到李炎炎上初三,有天夜里,羅美欣突然注意到農田里閃著點點星光,順著溝渠橫移,消失。羅美欣以為是神跡,對著星星許愿,保佑兒子考上好大學。
沒過幾天,“星星”越靠越近,羅美欣才看清是個頭戴電筒的男人。
這個男人是捕鱔人,頭戴礦工帽,身背三個電瓶,雙手持兩根纏著電線的竹竿,逆變器把直流電調成交流電,對著有動靜的水域持續放電,晝伏夜出的黃鱔無處躲藏。
羅美欣笑罵捕鱔人,說以為他是神仙。捕鱔人唱歌回應,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這是捕鱔人在對羅美欣放電,羅美欣愿意和他一起,那段時間附近的居民總抱怨羅美欣沒有把水燒開。
李炎炎考上省重點高中的那個暑假,羅美欣鼓起勇氣告訴兒子,自己想和一個叔叔一起生活。
李炎炎說,我都知道。
羅美欣問,你同不同意。李炎炎氣得跑出開水房,買了一柄斧子回來,說媽媽要是和那個抓黃鱔的人在一起,我就把自己的手指剁下來。
羅美欣哭著答應李炎炎,自己不會和任何人在一起。
所以,害你媽媽的是那個捕鱔人?作家打斷,發問。李炎炎點了點頭。
作家再問,你有沒有跟警察說?李炎炎說,我都說了,警察查了很久很確定地告訴我沒有這號人,附近沒有人抓黃鱔。
作家說,你確定你說的都是真的?李炎炎開著車,突然瘋狂地錘擊方向盤,說,我現在在飯店里看到黃鱔都惡心,要吐一晚上。他拿著我買的斧子砍死我媽!你知道嗎?那個砍死我媽的斧子,是我買的!
失控的車子被李炎炎扶正,然后停在路邊。作家給情緒失控的李炎炎點了一根煙,拍了拍李炎炎的肩膀,說愿意給李炎炎一萬塊錢,找個招商銀行自助機,他去取錢。
作家把銀行卡里所有的余額取了出來,說到做到。李炎炎沒有數,塞在駕駛室。作家好奇李炎炎急著要一萬塊錢干什么,李炎炎說手動擋的車不好開,他想加點錢換自動擋。
作家心里想,羅美欣死了,還能滿足她的兒子,給兒子想要的東西。
李炎炎和作家補充,說我媽是很好的人。上小學的時候,有個長得像猴子的越南同學總被人欺負,書本費都給人搶了。當時李炎炎是班長,越南猴子不敢回去告訴他爸錢被搶的事,他的媽媽是越南人,早就跑了,他只能跟李炎炎哭。
羅美欣出錢,幫那個同學補交了書本費。
李炎炎說,這個事情,你一定要寫在你的公眾號里面。
作家說,我寫的不是公眾號。李炎炎說,不管了。
李炎炎輕踩離合,手動掛擋,發動汽車時,作家追上來,敲了敲駕駛室的窗戶。
李炎炎按下車窗,作家塞給李炎炎一張同學錄,隨即離開。
李炎炎才發現這張同學錄是自己寫的,當年是寫給羅頌的,他祝愿羅頌能長高長壯。接著他又注意到自己的理想——買一間大房子,和媽媽一起住進去……
冬去春來,人去樓空,挖掘機紛紛進駐羅馬村,鉆樓拆墻,灰飛煙滅。
還有沒有談攏拆遷條件的村民在無水無電的祖屋里負隅頑抗。
拆遷隊也有人在樓下盯著,但凡屋空半刻,挖掘機就開來把樓推倒揉碎。
熬鷹只是熬到一只會飛的寵物,熬拆熬到的是三百萬、五百萬,是兒女的奔馳寶馬,是后半輩子能窩在茶樓賭館。
房子到期,作家熬完了自己的紀實文學初稿,離開之前,讓羅頌他爸加油,祝他的愿望能實現。
作家和編輯約在春分日相見,這一天太陽直射點位于赤道,晨昏線將地球切成兩個半球,全球晝夜等長。
他們早早見面,在一間可以坐一天的茶館,編輯埋頭苦讀初稿,作家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思考春分的意義。
晚上六點,準時天黑,編輯讀完,猛灌了一壺茶,然后長長地松口氣。
你讀過杜魯門·卡波特的《冷血》嗎?編輯問。
作家回,只讀過腰封,好到讓村上春樹缺乏勇氣寫作。
編輯篤定地說,你寫的比《冷血》好,拿好稿費,去洱海邊休息吧,等著成名,這兩天我問問可有人對影視版權感興趣。
作家離開茶館時,十分意外地接到羅永的電話,羅永約作家去家里坐坐。
羅馬村內一片漆黑,只有羅永家還亮著燈,沒有進到房子里作家就聽到柴油發電機轟隆隆作響。初稿還沒有完,作家瞬閃了一下念想。
羅永早早在等候,坐在擺滿神佛魔仙的桌子上擺弄著雞蛋,試圖把雞蛋豎起來。作家見到羅永,禮貌地笑了笑,在桌子的另外一邊坐下。
羅永開門見山,你拿了我兒子東西,明天還回來吧。
作家一驚,無力辯駁,心虛地嗯了一聲。
羅永一邊立著雞蛋一邊繼續,我作過孽,老婆跑了,兒子吸毒吸死了,房子也要被拆了,孽債還沒有還完。我在晚上,根本不敢閉眼,你知道我為什么求神拜佛嗎?我只求心安,我求不到,我用各種方法求,我還是求不到。
羅永把雞蛋推給作家說,有個地方春分這天要立雞蛋,把雞蛋豎起來,就會有一年好運,你試試?
作家就試試,試了好幾次沒有成功,雞蛋總是倒在桌上,作家沒有放棄,反問羅永,你為什么叫我來?
羅永說,基督教堂里面有神父,向神父說出自己的罪孽,就能獲得上帝的寬恕。說著,羅永又從桌上亂七八糟的擺件里拿出一柄十字架,問作家,你愿意當我的神父嗎?作家找到桌上的呂洞賓為自己點著香煙,說愿意。
羅永告解。
“你已經知道了,羅頌他媽媽是越南人。我買她回來后,她很快懷了孕,我想和她好好過日子。但是她不會中國話,我也不會越南話,我買了好些DVD碟片回來,我們就一起看,可以都不說話。她喜歡看警察片,我也喜歡看警察片。看多了,我發現片子里的警察都在一直跑一直跑,找到一點點線索就跑。我把這個發現告訴羅頌媽媽,羅頌媽媽竟然聽懂了,說自己不想再跑了。生下羅頌以后,她就跑了,應該跑回越南了。
“是我一個人把羅頌拉扯大,當時我去醫院找人拿了好些白紗布,用紗布給羅頌搪屎搪尿,附近的婦女們都沒有我搞得干凈,她們對我印象都很好,就是現在跳廣場舞碰到她們,都會提起這個事情。
“后來羅頌上學了,又矮又黑,同學給他起外號猴子。他的媽媽是越南人,瞞不住,羅頌又被叫越南猴子。一直到初中,羅頌跟我說,爸,我受不了了,我想出來,學門手藝。我說行,你就當廚師吧,怎么都有飯吃。我給百姓飯店的老板帶了兩斤酒、一條煙,讓羅頌去做學徒,他二話沒講就收下了。
“羅頌學廚后,開心了不少。有天他跟我說,他談了對象,對象是他的小學同學,現在在飯店當服務員,叫張俏。我見過張俏,長得不丑,我說你們到了年紀就結婚吧,我給你錢開個飯店。
“十二年前的春天,夜里,羅頌臉色發白,全身發抖地跟我說,他把張俏掐死了。我問為什么,羅頌說,張俏和胖子老板好上了,吵架的時候還罵羅頌是越南猴子,羅頌失控,把她掐死了。羅頌哭了,說爸爸我不想坐牢。我說,你別慌,你最恨誰?羅頌說,我最恨我自己。我說,除了你之外呢?羅頌說,宋多星,就他上學時第一個罵我是越南猴子,還搶我學費,我沒敢跟你說。我說,行,你拿著酒瓶去把他頭打爛,鬧到警察局,記著沒有張俏這樁事,剩下的事你也不要管了。
“我和羅頌媽媽一起看過好多警察片,我知道怎么做,我還知道燒開水的大姐在劈柴,腦癱丫頭準時吃夜宵。我是羅馬本地人,我只要把她們害了,裝成是一個人做的,就沒有人懷疑羅頌,因為我做事的時候,羅頌在警察局。為了誤導人,我給他們嘴里都塞了雞蛋,手法一樣,警察都不會懷疑是兩個人作案。警察片里不經常有心理學家來側寫嗎,通過作案手法,描述殺人犯的基本信息,我想我的側寫大概是發泄性欲的反社會變態吧。
“果然,警察和所有人都只在乎女人嘴巴里的雞蛋。”
羅永說完,把手里的雞蛋也立了起來,作家冷汗已滾遍全身。作家顫顫巍巍地問,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羅永說,我告解完了,我想去睡覺了,希望上帝能原諒我。
羅永向自建房的黑處走去,作家看著滿桌神佛塑像,感覺自己和它們一起被卷進羅永的罪孽之中。沒有人能把羅永帶離黑暗,只能被他的黑暗裹挾。
作家注意到羅永立起來的雞蛋,發現它是煮熟過的,羅永為了讓它立起來,把蛋殼敲碎了,穩定在滿桌神佛的眼下。
作家再聽到羅永的事情是在新聞上,羅馬村最后一個抗拆的居民被倒塌的危房砸死,羅馬村拆遷工作完成。在未來的十五年里,原住居民原地回遷,分三期進行。羅馬嘉園的項目設計有65平方米、110平方米、120平方米、130平方米、140平方米六種戶型,配套商業和地下車庫,周邊配套有羅馬嘉園幼兒園、羅馬小學、羅馬菜市場……
作家和編輯寫的紀實文學已經在做封面,作家想到羅頌的同學錄還沒有還回去。那就回去羅馬嘉園一次,燒給他們吧,作家思忖。
羅馬村被挖了一個個大坑,是在埋高樓地基。工地叮叮當當,工地外一個瘦高的男人賣盒飯。十五塊錢,有葷有素,飯菜不限量供應。
盒飯有盒飯的香,作家莫名其妙地想吃,買了一份,坐在紅色塑料凳上吃了起來,同學錄已找李炎炎拿回來,放在雙腿上。
盒飯老板注意到作家的同學錄,驚喜地問作家是不是羅馬小學畢業的,他也是羅馬小學畢業的,說完迅速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打開了同學錄。翻了幾下,翻到馬群,指著她說,馬群念了十二年小學,她和我也是同學。我以前就在這里開店賣粉絲,馬群經常來吃,可惜了,她死得早。
馬群一家早就搬走了,作家想采訪卻沒有找到他們,踏破鐵鞋無覓處,在這里碰到了馬群小學同學。這里的人一小半都和馬群做過小學同學,也沒有那么難。
盒飯老板翻開馬群寫的同學錄背面,是首詩。
老板指著說,我上小學可喜歡詩了,馬群會寫,我愛看。她寫我就看,一直看到她炒瓜子,我賣粉絲。
作家說,我不在這里上學,我是搞寫作的,寫羅馬村拆遷前后。盒飯老板更加興奮起來,說你等等,你幫我賣盒飯,十五塊錢一份,我回家拿樣東西。說完,老板騎著小三輪,一溜煙地跑走了,把流動攤位留給作家。
工人午休,紛紛圍了上來買盒飯,作家發飯,工人掃二維碼付錢。有的工人掃完錢以后,會告知一聲,查老板,錢到了。作家才發現盒飯老板的微信名字叫“査海生”,海子的原名。
“査海生”帶著一個小書包回來,書包里裝的是幾個筆記本和幾本同學錄,都是馬群的。
“査海生”說,作家先生,這是馬群家人走之前,留給我的,請你把馬群寫的東西發在你的公眾號上。
作家點頭說,我知道她的詩寫得很好。工人更緊促地圍了上來,“査海生”只能和作家暫且分別。
書包里有好幾個同學錄,作家挑中了和羅頌同一個裝幀的同學錄,應該是學校小賣部同年進的同一批貨,作家果然一下找到了羅頌寫的。
他的出生地是中國,血型O型,夢想職業是天文學家,最喜歡的顏色是綠色,座右銘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張俏上小學喜歡的是羅頌你啊,小學生嘛,喜歡誰就模仿誰,血型也可以模仿。作家蹲在無人的街角,一邊把同學錄燒還給羅頌,一邊在心里把這些話告訴羅頌。
作家打個電話給編輯,說紀實文學的署名需要改一下。編輯十分緊張地說,你第一,我第二,我們已經說好了啊。
作家說,不是這個,我的筆名改成馬群。編輯松了口氣說,行吧,馬群。
“對了,還要在扉頁上加一句,這一切都與你我有關。”作家補充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