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飛狼
初九:需于郊,利用恒,無咎。
——《周易·需卦》

紅衣女一路走得輕輕款款,風(fēng)姿綽約。
沿著她踩出的隱約可見的“路”,曹云清不緊不慢、若即若離地跟著。他不急于追,以他的身法若想追上輕而易舉,不急是因覺得有趣。在這一片竹青色中,那紅色的倩影很美,極具誘惑。
兩人一前一后,漸漸走進了竹林深處。
天色慢慢暗下來,竹林也變得愈發(fā)緊密起來。紅衣女駐足回望了一下,突然加快了腳步,幾個曲折轉(zhuǎn)彎后,消失在竹林之中。
曹云清笑了笑,依舊不緊不慢跟了過去。
不緊不慢的他這次跟丟了。
紅衣女消失了。仿佛那襲紅衣一瞬之間變成了竹青色,隱了起來,連同她踩出的“路”,也倏忽之間,不見了。
曹云清撓了撓頭皮,加快了腳步在四下里找尋。他目力極好,卻始終沒能再發(fā)現(xiàn)那一抹紅色。他停下了腳步,輕聲道:“你不出來,我可走了?”說完,環(huán)視周遭,側(cè)耳傾聽。
無人回應(yīng),竹林里異常的安靜。
他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將盤在腰間的一口軟劍輕輕抽了出來。月華透過竹葉縫隙打在鋒刃上,泛出一道青光。
逢林莫入,素來謹慎的他自然曉得行走江湖這條法則。只是今日不知為何,變得極易被另一個自己說服。
“或許是錯覺,不必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便在他猶豫不決時,不遠處傳來一聲輕笑,清脆悅耳,動人心魄,又似帶了一絲嘲諷。曹云清笑了笑,倒提了寶劍,抬步繼續(xù)前行。
天色近黑,頭頂上的夜空里,掛著一彎月亮。
正行進時,忽聽一陣勁風(fēng)作響!曹云清處變不驚,忙擰個旋子閃到一旁。三支竹箭“嗖嗖嗖”打身畔掠過,錚錚錚釘在左邊三棵青竹竿身之上,震顫不止!勁風(fēng)再響,接著又是三支,擦著他的頭皮飛過,射入遠處的竹竿上!正驚懼間,忽覺腳下異動,連忙縱身側(cè)躍一旁,就勢翻滾。眼角余光瞥見,原立之處一桿竹槍破土而出!
曹云清使個烏龍絞柱翻身而起,驚魂尚未定,便覺腳腕一緊,似被繩索套住,一股大力猛地把他拖拽向空,倒懸著飛了起來!人在半空,曹云清情急生變,揮劍一撩斬斷了繩套,借勢躍高,一個空翻后,輕輕落于地上。
機關(guān)重重,綿綿不絕。立足未穩(wěn),一根杯口粗的竹棍便“呼”的一聲橫掃過來!曹云清忙不迭縱躍躲閃,再落地時,忽覺腳下一軟,整個人卻陷了下去!這一回他有所防備,左手一揚,袖里射出一條飛索鐵爪,那鐵爪倏地咬住旁邊一棵青竹,他隨即猛力一勒繩索,借勢躍了出來!
再次落地時,曹云清已無應(yīng)變氣力,就勢匍匐于地。冷汗霎時便濕透了他的全身。
好陰毒!機關(guān)該用盡了吧?他心里默想著,也期盼著。他不敢起身,趴在地上獸一般巡視四面八方。抬頭能見竹葉縫隙間的月,卻辨不清出林的路。
他決定便這么匍匐著爬行,沿著一個方向,定會爬出這兇險之林。
然而,世事總與愿違。
方爬出數(shù)丈之遠,來到一處略微空曠地,不知身體何處又不慎觸動了機關(guān)。勁風(fēng)驟響中,只見周遭一根根竹槍破地而出,破空而上!竹槍激射到半空,掉轉(zhuǎn)頭,刺向地面,矛鋒被月光映射得好似繁星!曹云清緊閉雙眼,伏于地上一動不動,只聽得耳畔一陣嘯響,驚魂動魄!
瞬間,竹林又恢復(fù)了安靜。
曹云清穩(wěn)了穩(wěn)心神,抬起頭睜開了眼,不禁目瞪口呆。一根根竹槍沿著他的身體邊緣釘在地上,密密麻麻,最近的一根竟穿破了他的褲管。好險!這一關(guān)他選擇以靜制動,是賭,也是情急生智,當(dāng)真是驚險萬分。
哪兒都不去了,挨到天亮再說。他如此打算著,就在那竹槍陣里默默地伏著。
四下甚是安靜,耳畔蟲鳴和微微的風(fēng)聲反倒襯得這份安靜愈加幽深。他緊繃的心弦慢慢松弛下來,思緒卻隨之活躍起來:什么人?此地我有何仇家?這機關(guān)布置端的是細密狠辣,若不是提前有所警覺,怕是前兩關(guān)就見了閻王。是那個紅衣女子嗎?不能,絕非一人所能。
如此亂想間,忽覺鼻息間有一股煙熏異味,他抬頭一看,吃了一驚,頭頂處一片煙霧彌漫!那煙霧系從每根竹槍的尾端冒出,源源不斷,四下蔓延。他趕緊屏住呼吸,一只手探到那只被竹槍刺破的褲管,用力扯下一片,捂住了口鼻。那布片被汗和草間的水打濕,散出一股腥臊的味道,也顧不得了。
紫色的煙霧在林間盤旋了一會兒,慢慢地散去。他這才拿開布片,輕輕地長舒了一口氣。但這口氣尚未喘勻,他的心便又是一緊。
他聽到一陣響動,那聲音細微得令人不易察覺,窸窸窣窣,由遠及近而來。月光透過竹葉間隙打在周遭,光影斑駁。借著月光,他看到地面上無數(shù)只青蛇正向他游動而來,青蛇慢慢蠕動聚攏,漸漸欺近,一股濃濃的腥氣漸漸可聞……曹云清頓時感到一陣眩暈,仿佛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整個人僵在當(dāng)?shù)貏訌棽坏谩?/p>
此處不可久留,求生的欲望激活了他的身體,曹云清咬了咬牙,噌地從地上躍起,揮劍將身邊兩根竹槍斬斷,撇了劍,一手握住一根竹竿,向地下用力一撐躍到高處,下落時施展輕身提縱術(shù),穩(wěn)穩(wěn)地踏在兩根竹槍端處。然后踩梅花樁一般,在竹槍上端疾步快走。走到槍陣邊緣處,縱身一跳,用手中兩根竹槍撐地借力再度縱躍。如此連續(xù)撐跳了三次,終于跳出蛇陣,落在了地上。這一連串反應(yīng)一氣呵成,行云流水一般。
險象環(huán)生,似無窮盡。剛一落地,又觸機關(guān),一面竹排便從地上彈射而起,一股大力將他推向高處!此刻的曹云清身心俱疲,再也無力應(yīng)變。被這股大力推送著,在空中翻了幾個跟斗,然后急速下落。
半空之中,驚懼之間,他看到下面正是先前盡力跳出的那個陷阱,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心道我命休矣……
他不知道,陷阱里等待他的是什么,是豎起的利刃?還是尖石?抑或是一潭不見底的深水?
都不是,是一張網(wǎng)。
他掉入了陷阱,在尚未落到底處時,橫里便被一張韌勁十足的網(wǎng)兜住。人一入網(wǎng),那網(wǎng)立時收緊,如捆仙索一般將他周身牢牢鎖住,整個人仰面朝天。
曹云清睜開了雙眼。透過竹林的間隙,看到了夜空中的月亮,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生不如死,此刻他深深體會到了這四個字的滋味。
布陣之人像是料定了他的全部心思,計算了他所有可能甚至不可能的反應(yīng),步步設(shè)計,環(huán)環(huán)相扣,盤根錯節(jié),殺意綿綿,令他無路可走,無計可施,步步驚心,陷入絕境……
一把青龍劍,一身輕身術(shù),行走江湖數(shù)十載,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刀光劍影的曹云清向來不知怕為何物,而此刻卻被恐懼緊緊攫住。真正的恐懼,或許是每一個掙扎所向都有預(yù)定的機關(guān)正等你入甕的那種無力和深深的絕望。
“何方神圣?”曹云清忍不住喊道,“別再裝神弄鬼了!有仇便報,給爺來個痛快的!”幾十年的江湖歷練讓他恢復(fù)了些許冷靜。他知道,有些事只是未見光時令人恐懼。
“出來啊,夠膽便出來!”方才處處被動,此刻他決意轉(zhuǎn)守為攻。歷經(jīng)了這番驚心動魄,卻只見機關(guān)不見對手,令他著實惱火。
無人回應(yīng)。四周依舊是一片安靜。
曹云清一邊喊著,罵著,挑釁著,一邊觀察著四處,苦苦尋找脫身之法。如此反復(fù)著,卻始終沒有一絲回響,也始終無計脫身。他漸漸感到疲憊,困意陣陣襲來,最后竟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幽幽醒轉(zhuǎn),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把,然后看到了立在高處、舉著火把的一個人,一襲紅衣,長發(fā)飄然,面色如水。
正是方才引他入林的紅衣女子。那女子另一只手提著一把劍,他看得分明,便是他的那口青龍寶劍。
紅衣女靜靜地俯視著他,嘴角帶著一絲笑,冷冷地笑著,在這暗夜的竹林中,如魑魅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終于現(xiàn)身了,你是何人?”
“果然是高手,折騰這許久,竟然睡得著,精神也算抖擻。”紅衣女面若寒霜,聲音卻清幽委婉。
“我認識你?”
“不。你不認識我,但你見過我很多次。”
“在何處?”
“很多地方。”說著,紅衣女蹲下身,將火把靠近一些臉龐,“可曾想起這張臉?還有這紅衣?”
曹云清仔細打量著她,腦海中頓時閃現(xiàn)了無數(shù)個場景,街市、茶樓、酒肆、賭坊、驛站、妓院……他想起來了,這些地方確實總有一個紅衣女子出沒,每當(dāng)目光對視,便會對他微微一笑,然后飄然而去,讓他魂牽夢縈,茶飯不思。
他驀地想起什么,晚上那壺酒他只飲了三杯,卻如鬼迷了心竅一般隨她而來,失去了防范。
“看來是想起了。”
“你我素不相識,引我入陣意欲何為?”
“你雖不識我,但我卻識你,‘青龍劍俠曹云清的名號在江湖上誰人不知?”紅衣女淡淡道,“所以我們并非素不相識。”
“你究竟是何人?與我有何仇怨?既被你拿住,是曹某技不如人,我無二話,但究竟要死個明白。”
“你看我像何人?妓女?不,我不是。刺客?不,我也不是,目前為止,我還沒殺過一個人。”紅衣女站起來,仰頭看了看月亮,“你要死個明白,也算人之常情,但有人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又向何處說去?”低頭看向曹云清,目光中漸漸露出殺氣。
“有人雇你殺我?”
紅衣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并不言語,似乎默認了他的猜測。
“既受雇于人想是為財,盡管開口,我決不還價。青龍劍在你手上,拿它到我府上,有何吩咐莫不照辦。”
“‘青龍劍俠果然豪闊。”紅衣女淡淡一笑,將青龍劍把玩了一番道,“我好奇的是,你這大俠何來許多錢財家產(chǎn)?”
曹云清沉默不語。
“不說嗎?看來十分珍惜自己這身羽毛呢,曹大俠。”
“好,我說。”曹云清點點頭,“實不相瞞,我與官府、江湖、匪盜都有來往,取財之道頗多。請放我一條生路,你若求財,千金萬銀我都給你,若要功名,我也能想法給你辦到。”
“功名利祿,確實誘人。但你見過了我,若放你走,定會追殺于我,這風(fēng)險可是不小。”
“我斷不會為這些身外之物尋仇于你!曹某可立下毒誓,信守承諾,決不食言!”曹云清聽她口氣似有松動,立時精神起來。
“承諾?”紅衣女看著他,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呵呵冷笑,“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果然是大俠氣派。”猛然一收笑容,目光如電,道,“我今拿你,正為了一個承諾。”
曹云清不明所以,愣愣地看著她,一臉茫然之色。
“十年前,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子不堪受人凌辱,投河自盡。我在她墳前向她承諾,不論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個辱她清白的人,殺了他為她報仇,不管那人是達官貴人,是土匪強盜,還是……”紅衣女頓了頓,“欺世盜名、人面獸心的大俠。”
曹云清聞聽,臉上變了顏色。紅衣女盯著他,冷笑道:“你似乎想起了什么?”
“曹某年輕時確實行為失檢,做過尋花問柳糟蹋良家的事,只是不知,你說的是誰?我、我愿補償贖罪,贖罪!”
“若不是機緣巧合讓我查到真相,還真想不到江湖中鼎鼎大名、武功人品眾口皆碑的‘青龍劍俠,原是個道貌岸然的淫賊。”紅衣女鄙夷地俯視著他,“我便告訴你名字,你又能記得究竟是哪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將手中青龍劍猛地向下一擲,一道青光閃過,曹云清慘叫連連。那劍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襠部,斬斷了那個惡根。
在曹云清的慘叫聲中,紅衣女傲然而立,冷眼而觀。
“一時不會死,或可挨到天亮。”
曹云清幾乎痛不能聲,在網(wǎng)中縮成一團,他越縮那網(wǎng)便越緊。
“你或許在想,我是她的什么人?”紅衣女看著曹云清的慘狀,淡淡道,“本想讓你不明不白地死,現(xiàn)下改了主意。”說完,身形一閃,從陷阱旁消失了。
陷阱中立時陷入了一片黑暗,曹云清一邊低聲呻吟著,一邊探起頭向上張望,直到陷阱頂處光亮再起。
他看到了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把,然后看到了立在高處、舉著火把的一個人,一襲青衫,長發(fā)飄然,面色如水。
“你?你是?你是她?是她!”曹云清驚詫地睜大了眼睛,他看得分明,這依舊是方才那個女子,紅衣?lián)Q了青衫,發(fā)飾和妝容也變了,像是另外一個人,曹云清猛然想起十年前的那個青衫女孩。
青衫女低頭看著他,良久不語,便如獵人欣賞獵物一般。
“想起來了?”青衫女冷冷地道,“那個女孩名叫玉如意,青色是她最愛的顏色,那紅衣是她還未及穿的嫁衣。”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曹云清渾身顫抖,如見鬼神。
“我便是玉如意的不散冤魂,也是你的索命惡鬼。你惡貫滿盈,這筆賬便是到了陰曹地府,還會有人與你繼續(xù)清算。”青衫女說完將火把脫手扔進了陷阱。
那火把從網(wǎng)的邊側(cè)呼地掠過,徑直掉落洞底。不一刻,洞底青煙彌漫,慢慢升騰而上,散發(fā)出一股怪異的味道。曹云清忙屏住呼吸,但鼻息間仍聞到了那股味道。他驀地一驚,這味道他十分熟悉。
“闖關(guān)至此,你已用盡武功心術(shù),而我這竹陣機關(guān),卻才使了一半。”青衫女冷笑一聲,轉(zhuǎn)身飄然而去。
曹云清懸在陷阱半空,僵做了一團,死人一般。
恍惚間,他聽到一陣響動,那聲音細微得令人不易察覺,窸窸窣窣,由遠及近而來……
一處青山,一彎綠水。
一個青衫女子默立于一座墳前。
過了良久,女子轉(zhuǎn)過身來,環(huán)望著青山綠水和遠處的竹林,面露悲色。她慢慢走到了河邊,靜靜地看著水面,雕塑般佇立著,兩行淚潸然而下。
悲傷襲來,一發(fā)而不可收,她隨即便泣不成聲,立時哭花了妝容。又過了良久,女子才漸漸平復(fù)下來。
她在河邊蹲下身,掬起清涼的河水,仔仔細細地清洗著自己的長發(fā),清洗著自己的臉,清洗著自己的手。用衣袖擦拭干凈后,嫻熟地梳理著頭發(fā),整理著衣衫……
一只青鳥從天空中飛過,停在了那墳前的墓碑上。它注視著河邊梳洗的青衫女子,發(fā)出了兩聲清脆的鳴叫。
青衫女子在河邊站起來,脫去了身上的青衣,露出了里面的一套白色衣衫。
青鳥仿佛很好奇,歪著頭看著,又鳴叫了一聲。
那女子從青衫上用力扯一角布來,撕成了兩片,一片咬在嘴里,一片纏在腕上,一只手綰了個發(fā)髻,另一只手取了口中那片青布系在髻上,手法甚為干凈利落。
面對著河水,她悄然佇立著,雙肩微微地起伏。過了半晌,輕輕地嘆了口氣,把那件殘破的青衣扔進了河里。蹲下身從腕上取下那片青布,用河水洗了洗然后擰干,起身站了起來。
目送那青色的衣衫隨波逐流,越漂越遠,漸漸消失在遠處,她慢慢轉(zhuǎn)過身來。
那只青鳥仿佛受到了驚嚇,“啾”了一聲,振翅飛向了天空。
轉(zhuǎn)身之間,那女子便成了一個書生。一襲白衫,青巾飄然,面容如水,神情憔悴。書生慢慢走回到墳前,跪坐下來,他用那角青布仔細擦拭著墓碑。
“愛妻玉如意之墓,夫葉蕭然立”。墓碑上刻著的字雖然經(jīng)歷了十年風(fēng)雨,字跡依然俊秀、清蕭。
“如意……”書生開口剛吐出兩個字,淚即奪眶而出。他低下頭強忍,肩頭卻無法控制地不斷聳動著……那聲音是女子的,是紅衣青衫女子的聲音。
“如意吾妻……”過了良久,他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十年不見。”這次是男子的聲音,清朗深沉,葉蕭然的聲音。
“我已兌現(xiàn)承諾,你,可瞑目矣。”
這句話說完,淚再涌出。又沉默了良久,葉蕭然方才慢慢平靜下來。
“如意,我試與你說一些事,你聽著便是。”
他纖長的手指緊緊攥著那角青布,仿佛在抓著玉如意的手。
“我未料竟要這么久,要你等十年,寂寞吧?”葉蕭然看著墓碑,神情蕭瑟,“事未成時無顏見你,我亦如你一般……寂寞。”說完,慘然一笑。
“起初幾近絕望,書生一介,手無縛雞之力。常在夢中見你怨我恨我,每回夢醒,都是淚濕衣衫。
“我知你死不瞑目。遺書里所放玉佩非你之物,沿著它我查找惡人,一路曲折……多虧遇到一個人,得他指點迷津,才最終查明。
“那惡人死了,便在幾個時辰前。”葉蕭然的眼中閃過一絲殺意,“‘青龍劍俠反噬于青蛇,這個消息幾天后便會傳遍江湖。
“如意,原諒我的無能無知,一度竟想到去告官。”葉蕭然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還曾拿著九兩銀、一只雞、一筐蛋去找殺手刺客,甚至……還去拜師學(xué)劍。為報仇我昏了頭,做了不少蠢事,吃了……一些苦頭。”
葉蕭然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把玩著手里的那角青布:“我坐過兩年牢,罪名誣告。那兩年無所作為,卻也有所得。不論是牢中或是獄外,我結(jié)識了許多人。有好人,有歹人,也有不好不歹的。有小偷、強盜、殺手刺客、郎中、竹匠、打鐵狩獵的、走鏢的、跑堂的、算命賣藥的、騙人的、玩戲法的、耍猴弄蛇的、變臉易容的……還有妓院的龜公、老鴇和妓女,形形色色,數(shù)不過來。
“后來我終于明白一件事,報仇有許多方式,殺人不一定要用劍。我有所長,亦有時間,我需要耐心,需要暗中等待,需要細細琢磨,需要精心算計,更需要與人學(xué)習(xí)很多的……手段、技法、計謀心術(shù)。”
他的手指將那青布展開,輕輕地撫平。
“我更愿去接近那些歹人。善良之人不懂得害人殺人,我要學(xué)的他們那里沒有,歹人多是聰明、狡詐的,雖然接近他們很危險。”他搖了搖頭,“我不怕歹人,不愿與善良人走得太近,是怕自己心腸會變軟。如意,你可懂?”
青布在他靈巧的手指間快速地折疊著,變化著,而他的目光始終停在那墓碑上。
“我學(xué)做過許多事,總是磕磕絆絆,你知我只會讀書畫畫。我沒放棄,看多了做久了,漸漸也就摸得一些機巧。這是一個婆婆教給我的。”青布瞬間被折疊成一只老鼠,他舉起遞到“玉如意”三個字前。
“為了模仿女子音容笑貌、梳妝打扮,我在翠煙樓當(dāng)過龜公,好笑吧?在那里結(jié)識了一個叫小紅的妓女,她是個好人,幫我很多。”葉蕭然嘆口氣,“我卻有意疏遠她,反去討好另一個妓女,她很壞,但極會魅惑男人,我學(xué)到了……”
青布老鼠旋即被他的手指“肢解”,不一刻又變成一條青蛇。
“我未學(xué)成打人的功夫,卻經(jīng)過許多功夫,學(xué)會了挨打。我學(xué)會了逆來順受,察言觀色,也學(xué)會了左右逢源,虛與委蛇,甚至學(xué)會了搖尾乞憐,只要能得到……為我所用的。先前的我,為了尊嚴可以不顧一切。后來的我,為了心中大事可以忍受所有尊嚴被踩到腳下、踏進泥里……我學(xué)會了,不在乎。”
青蛇又變成了一只小狗,憨態(tài)可掬。
“如意,我其實一直有在讀書。不過讀的不再是圣賢書,而是先前為我不齒的奇門遁甲之類的書、三教九流的書、醫(yī)書、兵書……連藥方我都當(dāng)做書看。”葉蕭然笑了,“很多很雜,有用沒用的。”
青布小狗又變成了一個香囊。
“還記得我們以前常去的那片竹林?”葉蕭然用手指向竹林的方向,“我在那里筆墨丹青,畫竹、畫風(fēng)、畫你。自你走后,我沒再畫過誰,也沒再畫過風(fēng),但還在畫竹,畫那竹林,最后只畫……竹陣,機關(guān)重重的竹陣,和各種各樣的器具,不知畫了百張、千張、萬張……”葉蕭然輕輕嘆了口氣,“最后不畫了,因全部都已畫在我心里。我想如果我是劍客,那便是我的劍,我的劍法。”
香囊被拆開,葉蕭然的手指在那塊青布上游動著,快速、靈動,仿佛在作畫,也仿佛在舞劍。
“我變了許多,變得冷靜,甚至冷酷,變得心思縝密,精于算計,便如毒婦一般,畢竟十年……不短的時間。這竹林殺陣里,還有很多機關(guān)埋伏,獵狐夾、地滾刀、亂石雨、屠狼飛叉、斷魂纏絲……他被困住的那個陷阱的下面還有機關(guān),一旦他脫網(wǎng)落下,就會掉進地下的一個迷宮,永遠也走不出來,困死在那里。那惡人武功極高,我只有這一次機會,就一次,必須萬無一失。我用盡了所學(xué),殺人的招法能我都用上了。”
葉蕭然眼中閃出光來,突然笑了起來:“你知道嗎,當(dāng)那惡人只闖一半機關(guān)便被擒住,我當(dāng)時感覺到的竟是遺憾,遺憾他沒能嘗到后面九道機關(guān)的滋味,遺憾我或許……不該耗費十年這么久。
“那惡人掉進了我用十年精心布置的陣里,落入了網(wǎng)中。而我仿佛亦如他一般,在這陣中網(wǎng)中被什么囚了十年。十年里,那惡人依舊在做惡事,而我……只能忍,眼睜睜卻不能輕舉妄動,只怕打草驚蛇。”
葉蕭然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恨意,將那塊青布緊緊攥在了手心里。
“報仇的事我只一人做,因這是我的承諾,亦不想牽連別人,更不想走露了風(fēng)聲,連那個幫我查找真兇的俠客趙大哥我也瞞著。那時,我誰也不敢相信。
“我有好些話想跟你說,在心底藏了太久。平日里亦不敢多想,怕夢里說話泄露天機。如意,我不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青布被他的手指快速折疊成方塊,越疊越小。
“為這竹陣,我苦心孤詣、殫精竭慮,當(dāng)最后一次將所有機關(guān)逐一試過后,我在竹林里痛哭了一場。便是那天,發(fā)現(xiàn)方過而立的我,生出了許多白發(fā)。”葉蕭然的臉清瘦、蒼白,眉宇間藏著不易覺察的一份滄桑。
“如意,我竟學(xué)會喝酒了。”葉蕭然直坐起來,將那塊青布疊成的方塊輕輕放在墓碑頂上,從懷里掏出了一只酒壺飲了一口,又倒了一口在碑前,笑道,“你記得吧,先前我一杯便醉,如今我能喝許多,不輕易醉。”
葉蕭然喝著酒,笑容漸失,微皺起眉頭。
“大仇得報本該高興,卻有些悵然,仿佛人生沒了著落。這十年讓我認清了仇恨。仇恨能令人堅忍、奮進,但也會傷到自己的心。”葉蕭然扭頭看著不遠處的河流,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如意,方才我在河邊想到過,像你一般往那河里一跳,追你而去……”葉蕭然說著,一行清淚忍不住又落了下來。
沉默了良久,葉蕭然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
“此時我改了主意。”葉蕭然站了起來,目光掃過那片竹林,那條河流和那座青山,隨后將目光收回轉(zhuǎn)向了墓碑,仿佛注視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我已不是從前那個葉蕭然,他已留在那片竹林里了。”
他伸出雙手,輕輕撫摸著墓碑,仿佛撫摸著玉如意的臉龐,也仿佛在和她輕聲商量:“我要離開這里,去江湖上走一走。將來會怎樣?我不知道……我在想,或許我還能做一點事,你說一個書生是不是也可以成為一個……俠客?如意,你以為如何?不妨一試?”他用袖口拭去了淚痕,笑了起來,目光澄凈如水,此刻的他仿佛年輕了十歲。
墓碑無聲,旁邊的幾叢青草隨風(fēng)舞動。葉蕭然微笑著閉上了眼睛,仿佛在傾聽,傾聽風(fēng)中誰人傳送來的答案。
隨后,葉蕭然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不再說一個字。
仿佛流淚即不能言語,言語即不能流淚,也仿佛該說的話,都已說盡。就著咸澀的淚,他開始大口地大口地喝酒。
酒酣耳熱后,葉蕭然猛地站立起來。
他一把扯下頭上的青巾,任長發(fā)披散著,敞開了衣襟,背對青山面朝大河,迎風(fēng)而立,仰起頭舉壺痛飲。
日光打在葉蕭然身上,在他身后的地上投下了一個長長的影子。那影子亂發(fā)飄舞,衣衫飛揚,一如他從前作過的畫。
一壺酒飲盡。
葉蕭然將酒壺用力扔到遠處,單膝著地跪在墳前。他手扶墓碑,低著頭沉默無語,便如一尊雕塑一般。
良久后,他長身站了起來,用手中那方青巾將頭發(fā)干凈利落地束起,再用衣袖仔仔細細擦干了臉上的淚痕。
他伸出一只手,撫摸了一下墓碑,將碑頂上那個青巾疊就的布塊抓在手心,牢牢抓緊,然后轉(zhuǎn)過身,向著遠處的青山,大步而去。
風(fēng)中傳來他最后說的一句話:“如意,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
一只青鳥飛來,停落在玉如意的墓碑之上。
青鳥歪著頭,目送著葉蕭然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山坡后,發(fā)出了一聲清脆的鳴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