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著長江入眠

張文捷

雪落長江

雪落長江，多少人走上還鄉之路

烏鴉被拖入白色的巢

夜彌合裂縫，謊言接近完美

誰還在天空徒勞地書寫

粉塵飛瀉，一陣比一陣更緊

被撫摸的江水，不動聲色

在低處承受徹骨的寒冷

昨夜，信號被掐斷，新聞迷路

我們輸給光陰

賭徒們瘋狂散發紙牌

這集體的投河

讓影子支離破碎，又挽手相擁

穿過透明的墻

冰冷的吻，讓追逐者

難覓蹤跡

不沾一點塵埃的雪

在最后一瞬，映照自己潔凈的芳容

只有江水，能把雪白洗得透亮

大風起，風中翻滾著舌尖

雪用無數溫暖的手

推著一只獅子向前

摩挲著獅子卷曲的鬃毛

我不敢凝視太久

虛胖的江山，已開始微微戰栗

枕著長江入眠

我追逐草葉上爬行的甲殼蟲

從西陵峽口的云端盤旋而下

一串串野花在暗夜的密林亂顫

青澀的柑橘和少女尚未發育的胸部一樣神秘

枕著長江入眠，一江秋水見證懸月墜落

有溪水連接我的脈管，傳說中的桃花魚

穿越燈影峽緩緩游進我的身體

劈開峽谷的地那柄長劍

斷開我今夜所有的牽掛

風潛入石縫，吹化筋骨

忽略了橘樹懸掛著的等待

當大山醒來，橙子林散開披風

把太陽賜給的一包包蜜團隱藏腋下

圓潤了季節飽滿的乳房

沿著峽江

沿著峽江，恍惚間我縱身跳下

輕盈如風，如葉點江水

沒入鼎沸的人流

歲月無痕，如懸棺緘默

一個人的游走，像打入人流的楔子

甚至激不起點滴浪花

江面倒映人間幻象

峽口斷開我陡峭的意念

我欲以鐵錨抓住瞬間

抓住一晃而過的兩岸江山

隱入人群以下，浪花之上

汽笛聲淹沒船工號子

試圖把古老的傳說從下游拉回上游

流水載著怒吼和嗚咽

從獸語到人語，從民謠到歌聲

直到逝水沖淡

所有云遮霧罩的傳說

直到江水盡頭，落日憋得臉紅

乘卡車過西陵峽

卡車緊貼西陵峽口的石壁

整整一車焦炭，一層層卸去夜色

我感覺我鋼鐵的軀殼在山石上磨礪

懸崖邊的橙子樹向后飛撤

車燈播撒著蜜汁

黃橙收藏了飽滿的疼痛

一枚釘空的釘子快速穿墻而出

蝙蝠像梭鏢，從我頭項呼嘯而過

卡車暫停渡口，暗夜抹去前程

被峽口摟著的月亮升起來

我眼眸里的一路驚奇已了無痕跡

此刻，江水正悄悄進入桃花魚體內

（以上選自《江河文學》2022年1期：

指紋

祖母握我的手，從枯枝里抽蔥

細數十指的螺紋，發出易碎的嘆息

愛折騰的命，在魔障里轉圈

她的話總在我耳邊回響

一直以來，我保持著一種

困獸被圍攻的姿態

人潮洶涌，我體內的鵝卵石被磨圓

從母腹帶來的身份證，時刻提示我

那無法改變的血性編碼

原來這復雜的人世間

先天存有一張借據

我是為按手印而來的

（選自《中華文學》2022年1期）

摘一片蘆葦葉吹口哨

蘆葦依然在河灘上等

我曾陷入這無邊的綠色混沌

如今它阡陌縱橫而清晰

極像我臉上的皺紋

哦，走散的親人們，我又遇見了你們

當我撲向身邊的一株蘆葦

我發現眾多的蘆葦也撲向我

摘一片蘆葦葉吹口哨

夏天把沾滿陽光的初吻呈現給我

我將矯情的聲響獻給流水

河風一遍又一遍浣洗萬物

一群黑螞蟻在草叢集結

稗子和稻粒尚不飽滿

南風把一些細小的顆粒吹入骨縫

這瞬間酥麻的感覺

讓我找回蟻蟲陰影里細碎的時光

幾只水鳥在蘆葦叢棲歇

它們似乎過于愛惜自己的翅膀

整整一個上午，我和它們一樣

遙望、發呆，浪費點綴白云的天空

把認領的蘆葦帶回家

在蚱蜢灣，我已分不清哪些是我認領的蘆葦

歸途中，路邊的蘆葦飛快地跟著我走

擠滿門前的水塘，操縱著

一群飛來飛去的水鳥

那種踩進泥土才有的樸素

吸收流水長成的風騷

有根須的全部站在水中

長毛發的，終究要回到岸上

蘆葦總把我當成誤闖水域的外人

月亮是蚱蜢灣唯一的一盞路燈

蘆葦晃動，我在游走

我的影子終會混入蘆葦的疊影

蘆葦翻墻入室，進入黑夜的腋窩

濃密、茁壯，散發荷塘的體香

當秋天的藍吸干了蚱蜢灣的水分

我和所有的蘆葦一樣，身體是空的

我不停地用木桶打水，讓漣漪擴散

我知道枯葉更需要水分的滋養

蘆葉上雨滴的聲響

像雨水敲打我肩上的鐵器

我擠進蘆葦蕩最后一排

也成為蚱蜢灣認領的一株蘆葦

（以上選自《星火》202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