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基

1
叆叇搭上“卡帕”的時候,才發覺只有五點半。
在她獨自的空間里,時間只是個符號,不管白天黑夜,所有的燈都是開著的,窗簾則拉得不漏半點縫隙。
這習慣什么時候養成的,忘了,或者說故意忘了。什么時候故意的,也忘了。盡管幾十年前的事情,甚至孩提時期的事情,很多她也能記得清清楚楚。
怎么會忘了,怎么會記得清清楚楚,叆叇懶得去探詢原因。她覺得探詢原因是一種奢侈。
既然已經搭上了“卡帕”,走出屋去,那就該是必然的了。叆叇的身體,特別是兩條腿,對肩部的觸覺是有條件反射的。
“卡帕”其實就是披肩,絲質的又摻進了細羊絨的成分,是荷蘭一位面料設計師的杰作。只有感覺特別靈敏的,才能體會到它柔滑中潛隱的性感。希靈給她介紹的時候,本意只是調笑,叆叇卻認準了并想方設法將它弄到了手。國際快遞費加保價是53歐。
初夏的凌晨是很浮躁的,色光的轉換全然沒有過渡。剛走出大樓門廳的時候還是一片灰色的朦朧,才走了沒幾步路,就迫不及待似的透出光來,還著意地顯示是淡橙色的。
前面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在移動,軌跡似乎是循著兩邊栽著冬青的甬道。甬道曲折且綿長,叆叇的落腳也在這甬道的軌跡上。
叆叇原可以轉到旁邊那條栽矮腳黃楊的甬道上的,這樣就可以避免與那個白色身影的迎面相遇。但她覺得沒必要。這樣,就繼續朝前走了。
很快,那白色身影帶著喘息聲來到了她的面前,是個中年男子。叆叇下意識側了身子,好讓他不受阻擋地跑過去。不料,那中年男子卻站定了,笑著對她說:“啊,是你呀?!币桓焙苄老驳臉幼?。
叆叇愣住了,不明白他為何說這樣的話還如此欣喜。中年男子看她愣成那樣,笑容也就斂住了。隨后“嗯嗯”了兩聲,便尷尬地趕緊往前跑了。
叆叇是在看到了中年男子后腦勺的發根時,才猛然覺出了自己的失禮——這不是……那個那個什么嗎?
“那個那個什么嗎”很快就在叆叇記憶里確定了位置。
就在上個月初,叆叇參加了一個聚會,誰做東已經忘了——這幾年,她對任何聚會都來者不拒,一天數次也是常有的事情。當時,這中年男子就隔了她一個座位。酒過三巡,再陌生的人也會熱絡起來。在中年男子起立敬酒的時候,有人介紹他是工信局的副局長。副局長且不算老,尤其發根還特別利索,叆叇就有了興致。一攀談,竟然還同住在一個小區。于是,叆叇就回敬了他一杯酒,還暗拋了個媚眼說:“以后咱倆就是熟人啦?!?/p>
要在以往,叆叇會因此懊惱很久,但此刻不會。此刻叆叇腦子里全是醒來后立刻披上“卡帕”的“前提”,“副局長且發根利索”就先拜拜吧。
回到屋,正巧穿工裝戴鴨舌帽的人舉著一把大榔頭從里面轉出來,然后對準懸著的銅鐘砸上去:當、當、當……總共七下。這是德國的一個制作,常規的是貓頭鷹或者小鳥。叆叇覺得那類太俗套,就選了這個。付款的家伙很高興,覺得是一種很深衷的示意。那家伙平時就愛穿工裝,雖然那工裝的袋里幾乎能裝下一座小城。
叆叇不由得暗笑起來,因為剛才一個多小時的室外盤桓,就是“前提”與那家伙作對比。
與家伙認識不到兩個月便一同去做了長途旅行,叆叇動用了年假。希靈曾經提醒她,這人是不是過分老了點。叆叇自然權衡過這個問題,但首次接觸的震撼力實在太大了。這不必說那豪闊的私家會所,也不必說那成群的仆傭,僅那輛“阿斯頓馬丁”跑車啟動的轟鳴聲,就讓她暈眩迷離。更至要的是,那個也還不錯,雖有借助,卻也馬虎可以達標了。
旅行的前半程非常不錯,尤其一路都有超乎常規的接待。在紅海埃斯卡爾酒店晚餐的時候,伴奏的竟然是著名的斯巴騰室內小樂隊。問題出在了后半程。確切些說,出在了在威尼斯達涅利飯店喝下午茶的時候。旁邊桌子坐的是一位年輕的金發姑娘,從膚色和神態看該是東歐人。東歐姑娘的白膚色里往往透出一種很鮮活的粉紅,而神態則沒有西歐人那樣冷傲。那姑娘喝茶可能急促了點,被什么東西嗆著了,連連咳嗽,無法控制,情狀頗為難堪。叆叇覺得應該相助,便過去探詢,還為她拍背。家伙早想有所舉動,只是忌諱叆叇在側沒敢造次。此刻看到叆叇過去了,也就理所應當地跑了過來。
后來的發展幾乎就是一些俗套小說情節的翻版。
叆叇本來想忍了,因為一路旅途的親密情景在微信上炫耀得可謂人人皆知了,突然翻臉,只會遭人嗤笑。沒料想,家伙的做法極其過分,竟然沒征求她意見就改變行程,說要在這里再多待幾天,而且原定飛往德國巴伐利亞的機票也已經退辦完畢。這其實就是公然攤牌甚至是發驅逐令了。
叆叇也就在那時才知道自己原先的高傲純屬虛幻,因為第一反應竟然是流淚哭泣,而不是假想的暴怒咆哮。細想起來,這還是底襯性的理性起了作用。情況是明擺著的:如果這時大吵大鬧,根本不可能會改變家伙的決定,反而會讓自己跌入百般凄慘且求告無門的深淵——她連乘坐國際航班的具體流程都不很清楚。
“好吧,你就再留幾天。我得回去了。”
叆叇非常驚異自己在哭泣之后,竟然能夠說出那么卑亢有度的話。
這話的實際效應也出乎意料。
家伙聽了這話,仿佛不認識似的瞇起眼睛對叆叇看了又看。隨后,竟囁嚅著說:“要不,我,我再去重訂航班?”
叆叇早已心灰意冷。在她哭泣的時候,家伙的眼睛里很分明地閃過一陣笑意,盡管只是一瞬。
收場是尊嚴和卑賤的一個混搭。家伙悄悄在叆叇的小包里放了一只很厚實的封袋,送機的時候叆叇發覺了,但沒有拿出來,只擺擺手,便走進了登機廳。
這個遭遇,對叆叇心氣的打擊,近乎毀滅性的?;丶液?,整整一個月,叆叇除了應卯上班,其余時間都躲在屋里閉門不出。
躲在屋里,叆叇做的事情就是梳理過往的戀愛經歷,確切些說,是梳理與自己有過性接觸的男性。真正的戀愛,叆叇覺得只有一次,也只可能一次。
那還是在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是的,就是初中三年級。此后高中、大學,她也有與男生卿卿我我的經歷,但叆叇從最深處的內心體會,全都不算。
初中三年級,叆叇十五歲。無論當時還是現在,她都覺得已經完全知曉所謂“風情”了。
最初的觸發,純屬偶然。那是下半學期,學校來了一位美院的男實習生,臨時代教一周一次的美術課。剛見到他的時候,叆叇沒有任何別樣的感覺,只是看他那么瘦,說話還常常臉紅,覺得有點好笑。然而,當他很隨意地用粉筆勾勒出了一個哈薩克姑娘肖像的時候,叆叇只覺得心頭像被撬開似的有什么東西在噴涌出來,是一種難以名狀的開閘式的噴涌。古人有言“情竇欲開先自窒”,叆叇覺得這話十分荒唐。那樣的噴涌是絕對“窒”不了的,愈“窒”愈有一種刺激性的反沖力。整整一堂課,叆叇心猿意馬,難以自制,而且非常奇異的只是注意他說話時那上下滑動的喉結。那喉結呈桃核狀,很大而且暴突。滑動起來卻非常順溜,讓叆叇覺得它是有表情的。
此后叆叇的心緒就全在這喉結上了,日日夜夜,每時每刻。最逼真的一次夢境是,她把這喉結含在了嘴里,隨后嚎啕大哭。
叆叇覺得必須有實際行動了,否則都有生不如死的感覺了。
行動的前幾天,叆叇買來了她所知道的幾乎所有品種的顏料,回家后咬牙切齒似的畫一幅有月亮的風景畫。待紙簍里的廢棄畫作都快溢出來,才覺得可以了。這樣,那天晚上,她就帶著這畫出發了。出發之前,叆叇在自己小屋里作了精心的打扮。說是精心打扮,其實就是將小辮子梳了拆,拆了梳,然后就是把媽媽的雪花膏偷來在臉上涂了一層又一層。以致出門的時候,媽媽很驚訝地問:“看電影怎么要香成那樣子呀?”
他是住在學校的臨時宿舍里的,晚上去,第一道障礙就是門衛。叆叇事先就有了準備:至少有三天時間,叆叇進校門都會悄悄給門衛老頭塞上一把巧克力,說是看他特別辛苦。這樣,當叆叇來到學校,只是將揣懷里的那幅畫拿出來揚了揚,說是要讓老師指導,老頭二話沒說就讓她進去了。
他住的房間在二樓的東側第三間,叆叇清清楚楚,甚至知道門上有一道呈“U”形的凹槽,還有一塊長條形的褐色油漆。進了樓廊,叆叇躡手躡腳,卻還是覺得動靜很大。敲門時,叆叇只感到渾身緊繃,心都被提到了嗓子口。
門打開的時候,叆叇是完全沒有知覺的,她感到自己像是被凍住了。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待有神志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已經坐在了一張小方凳上。
他原先大概只是穿著褲衩,這時正忙亂著將一條長褲套上去,而上身的汗背心則來不及再覆蓋了。
將那幅畫拿出來的動作,叆叇至今想起來都會羞紅了臉。她毫無過門地直接把畫從懷里掏出來,倉促間還崩掉了一粒紐扣。
叆叇準備好了好多好多的話,還反復練習,這時卻一句都沒有說,也根本說不出來。
他開初有些困惑,但漸漸就像察覺了什么。忽然間,自己就先臉紅了起來。
“嗯嗯,畫得不錯。這個這個,畫得還真是很不錯……”
這完全不像他講課時的風格。他講課時,只要是涉及對畫的解讀和評述,總是話語流暢,表情也特別豐富。
看他這么局促的樣子,叆叇反倒有點活泛了。畢竟,叆叇在班里該是最活躍也是最出眾的一個女生,否則也不會連任文娛班委了。
“您再仔細看看嘛,至少也要提點意見嘛?!眳φf這話的時候,已經全然放松,那口吻都帶點撒嬌了。
叆叇非常享受他在自己催迫下的手足無措,特別是靠著身子用手肘輕輕捅他腰部的時候。
他終于平靜下來,耳語似的說了一句:“今天就這樣吧,叆叇?!?/p>
叆叇!
叆叇都想哭了——這說明他不僅早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而且還是“叆叇”——她的大名可叫倪叆叇!
結局是在叆叇第二次去他宿舍,因為他實習結束要離開了。
這中間兩個多月,叆叇和他沒有任何私下的接觸,卻已經可以默契到一個眼神便抵得上千言萬語。到了那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久久對望著。叆叇從他的眼視里,發覺出躲閃。臨別的時候,他想有所表示,但最后只是拍了拍叆叇的肩頭,便將門推開了。叆叇大失所望,走到門外,便憋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他和家伙是叆叇男性接觸經歷調色的兩端,一端是清澈的純凈,一端是混沌的齷齪。中間部分則雜色斑斕,難以名狀。其中印象至深的是偶遇了一位行跡放浪的歌手。
那天周末,是深秋的一個下午。叆叇有獨自野游的習慣,便去了郊外的湖邊。正散著步,忽然聽到一陣吉他相伴的歌聲,聲音渾厚,帶些蒼涼。循聲看去,是一個留長發的絡腮胡男子很孤獨坐在一塊巖石上,自彈自唱。絡腮胡男子牛仔式破衣洞褲十分邋遢,卻也因此別有一種炫酷。這情景,讓叆叇久有的“文青”情結大受撼動,立刻走了過去。
那男子詭異地朝她一笑,隨后轉了調式,彈唱起了波隆貝斯庫的《敘事曲》。這簡直就是攝人魂魄了。叆叇最受不了的就是這首如泣如訴的曲子,好多晚上,都因為聽了它而淚流滿面難以入眠。
嗣后,叆叇隨他走進湖邊的一家旅館,完全是不由自主的。那旅館非常破舊,房間暗洞洞的還十分潮濕。然而,當絡腮胡男子熟練地脫下衣褲,她竟然也自己主動解除了所有的避忌。這天,叆叇在那破舊旅館里一直待到了午夜。中間,除了偶有間歇性的彈唱,沒有任何的語言交流。
這詭異的交往持續了一年多。其間,叆叇還根據信息去過云南、青海、新疆和西藏。每次都累得精疲力盡,卻又欲罷難休。叆叇甚至都不知道那絡腮胡男子的姓名,因為事先有約,除了音樂和那個,什么都免談。理由是:惟音樂和那個才是最純美的。這年,她已經三十三歲。
有了這些經歷,叆叇自認為是飽經滄桑,盡覽人生,什么都可以無所謂了。有次聚會,她多喝了點酒被希靈攙著回家,突然指著路邊的一個擺攤老頭說:希靈,你信不信,我能和這老頭打Kiss。說著,還真的跑過去抱住那老頭打了個Kiss。讓希靈嚇得差點癱倒。
2
叆叇本來還想再躺床上睡個回籠覺的,畢竟離九點的上班時間還有整整兩個小時。除去早餐和開車用時,至少能有一個小時的間歇。
這時,手機忽然響了。打開一看,是希靈的微信,沒有留言,只是一根手指朝她點動的表情包。叆叇很快明白,這是提醒她下午丁香書屋的主講不要忘了。
叆叇冷冷一笑,隨手回了個老虎張嘴的表情包,然后將手機朝床上一扔。
丁香書屋是希靈的創意,原先只是為了延續早年的文學愛好,有點自我標榜的意味。沒料到,因為發布了公眾號,影響竟然越來越大,許多素不相識的人都紛紛要求加入進來。希靈看到“粉絲”數量那么龐大,干脆內退了公職專事打理。如今各項業務運行良好,聲望也有飆升之勢。
叆叇雖然也算是丁香書屋最早的發起者,卻從未真正上心,只是偶爾在里面發些即興式的議論,言辭也都帶點故意相悖的意氣。譬如,看到許多人對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頂禮膜拜,她就來一句:此人更該承受欺妄的生命之罰;又譬如,許多人認為某位過輩老作家是傳統文化的宗師,她就來一句:再說下去老頭一定會從棺材里躍出來跳迪斯科。然而,就是這故意相悖的意氣,卻讓粉絲們尤感興趣。覺得她思維脫俗,分析獨到,所有見解都不同凡響,強烈呼吁她出來露面。
叆叇對此不屑一顧,但希靈的一句話改變了她的態度——“叆叇,你可要知道,這些‘粉絲里藏龍臥鳳,有些人實際身價能讓你瞠目結舌?!?/p>
這話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明提了。事實上,還正如希靈所說,那些“粉絲”雖然附庸風雅的居多,但確實也有不少值得一看的,這其中就包括那個“前提”。
希靈對叆叇的至誠至真,在許多人眼里都遠超出了閨蜜的程度。還很奇怪,以希靈的身份之尊,怎么會對叆叇那么俯身低湊。因為不少時候,叆叇會莫名地朝希靈發脾氣,而希靈總是笑臉相對,從來不予計較。
這里面的貓膩,惟叆叇和希靈兩人相知——她倆曾經是“勢不兩立”的“情敵”。
“勢不兩立”“情敵”其實都是希靈單方的定義,當時的叆叇從來沒有這樣的意識。
當時叆叇和希靈都剛剛大學畢業,被同時分配到叆叇現在所供職的僑聯。
僑聯是個參公單位,人員很少,主要的內設科室也就是一個集人事、財務、宣傳于一體的辦公室。按照所學專業,叆叇被分配搞外宣,希靈則是當會計。負責管理她們的是剛提拔為辦公室副主任的一個叫李輝的小伙。此人也就比她們長了三歲,卻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做什么事都一絲不茍,特別嚴謹。
當時的叆叇長得風姿綽約,又連續在文學大刊上發表了好多詩歌,追慕者層出不窮,根本不會將李輝放在眼里。李輝則對她多有關照,特別是有人對叆叇專注文學頗有微詞時,還會很巧妙地為她辯護。這樣,叆叇才對他有了好感。真正讓叆叇察覺李輝對自己有明確的意思,是突然在家里收到了他寄來的生日蛋糕和鮮花。家里人詳細了解了李輝的情況后,覺得十分難得。尤其在國企當工會主席的父親,認定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就在叆叇遲遲疑疑稍有起念之時,希靈突然約她晚上去咖啡館聊談。
在叆叇眼里,希靈雖然才貌也很出色,但和自己相比還不在一個層次。尤其她也愛好文學,寫了不少散文,卻從未得見發表,為此,神情總是有點蔫耷耷的。只是希靈性格特好,對人對事都溫和善意,所以也能做泛泛的朋友之交。叆叇想希靈約她聊談的也就是說些文學方面的事情。
沒料到,在咖啡館一坐下來,希靈立刻就亮出主題:她愛李輝——而且已經暗中追求他整整兩年!
叆叇大為驚詫——這并非此時她對李輝已有起念,而是對希靈這整整兩年的暗中追求,她竟然沒有絲毫的察覺。
叆叇當即便有了決斷,隨后便是饒有興趣地開始詢問希靈這整整兩年暗中追求的細節。
希靈非常坦誠,而且也意識到這樣的坦誠只會讓叆叇的決斷更加牢固。她不僅說了很多讓人感慨的細節,還毫不忌諱地透露了曾經對叆叇的敵意。其中最有刺激性的一例是,有次李輝安排叆叇去參加市里的一個大呼隆會議,叆叇竟然點個卯就轉身玩樂去了。那天希靈從銀行解款出來,正好看到叆叇和幾個男性文友走進了旁邊的一家KTV。這件事希靈佯作無意地向李輝說了,因為希靈早早就把叆叇視作了“勢不兩立”的“情敵”。叆叇覺得希靈能把這樣的事情都不加掩飾地說出來,其意之誠也就毋容置疑了。分手時,叆叇很明確地向希靈做了承諾,還答應會暗中相助。
叆叇的承諾立竿見影,她很快找機會向李輝表明了態度,接著又與一家熟悉的雜志取得聯系,希望能將希靈的一組散文發表出來,因為這對希靈確立自信,提升在李輝心目中的形象很有作用。
拿到發表了自己作品的雜志,希靈百感交集,朝叆叇鞠了一躬,道:叆叇, 我欠了你一個難以回報的人情。
看希靈那副肅穆樣子,叆叇覺得很好笑:無論拒絕李輝還是相幫發表作品,對自己來說都是很容易的事情,完全不值得她這么鄭重其事。叆叇甚至還有點感激希靈,因為她打心底里沒喜歡過李輝,只是家里人的絮叨才稍有起念??晒┧x擇的人選實在太多了,希靈的出現,既平息了家里人的絮叨,也為她的自由選擇打開了空間。
然而,這恰恰是叆叇情愛經歷的一個轉折點:之前風光無限,似乎怎樣的白馬王子都唾手可得;此后便每況愈下,以致最后可以破罐破摔到和擺攤老頭打Kiss——那次雖然是酒醉后的故作放浪,卻真讓希靈嚇得不輕,覺得這是叆叇對自己的一種誅心。
希靈當時則心無旁騖,咬定青山不放松,終于獲得了李輝的認可。
李輝與希靈結婚后,根據夫妻不能同在一個單位的原則,他被調去市委辦公室當了秘書,隨后又下放基層掛職鍛煉。經過數番歷練,其能力和職級如火箭般躥升,如今已經是外省一個地級城市的常務副市長。叆叇曾經在電視上看到過李輝主持一個大會,那個風度和談吐簡直無可挑剔。希靈也正是在叆叇說起這件事情后,趕緊悄悄調往了新區的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單位。這時候,希靈和李輝的兒子都已經上初三了。
丁香書屋主講的內容是早就定好了的——“超現實主義美術品賞”。希靈還特意在公眾號上做了海報式的預告:《倪叆叇的再度領向——超現實主義品賞指南》。背景是許多超現實主義美術作品的暗色調拼接,凸顯的則是叆叇被明顯靚化了的優雅身材和面容。
對于如此浮夸的做派,叆叇照例應當很排斥的,但最終沒有做出任何的表示。
“超現實主義美術品賞”其實是叆叇文學才華自暴自棄的一個體現。寫詩,雖然全賴自然的靈感,但畢竟需要文字的斟酌和修磨,苦心孤詣是常有的狀況?!俺F實主義美術品賞”則可以隨心所欲,散漫不羈。更至要的是,觀看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純粹是因為深夜獨處的空虛和無聊。而所謂“品賞”,也就是能夠將自己隨意生出的感想虛幻化或者毒舌化。這既能無拘無束宣泄情緒,又能炫示獨特的視角和語言功底,尤能引人注目和會心。叆叇覺得,在幾乎斷絕了與那些文學期刊來往后,這樣的方式也就算是不負自己的文學天賦了。
就這么發了會呆,也就過去了半個小時。想到要去丁香書屋的現場,特別是想到了那個“前提”,叆叇覺得還是該把自己收拾得有些腔調。
早餐是很隨意的,也就是把冰箱里的面包、雞蛋拾掇一下,然后吃些水果也就完事。騰出的時間,就是選擇衣服和在梳妝臺前的經營了。
衣服的選擇,叆叇在室外盤桓的時候就已經初定了。那條“卡帕”是必須的,上裝則是一件寬松式的泡紗衫。下身她原來準備穿碎花裙子,但覺得這樣顯得過于隨意慵懶,應該有些端莊因素的注入,于是決定穿一條黑色的桑蠶絲闊腿褲。在穿衣鏡前面前后左右審視一番,覺得還行。糾結的只是鞋子:裙子配上薄型的皮質短靴是最合適的,黑長褲就不搭了??紤]再三,拿一雙半高跟的“古角龍”穿上一試,居然不錯。
從前,叆叇坐在梳妝臺前只是個姿態,無須什么實際的作為。那姿態也主要是自我陶醉,借用一句流行歌詞,那就是“我怎么這么好看”。無論膚色、臉形、五官、頭發,都好看得讓叆叇有點討厭。因此,扒拉一下眼皮,橫扯一下嘴巴,或者故意把頭發撥得亂七八糟,是她常有的動作。
除了身材的修長苗條,叆叇好看的至要底子是皮膚的白皙,是一種晶瑩剔透的白皙。其次是眼睛,黑深幽幽的還帶些虛幻的迷離。這就尤其討厭了,因為叆叇很少有故作風情的時候,但因為這樣的眼睛,只要一看哪個男人,對方總以為是別有深意,于是,一些不意的糾纏便隨之而來。叆叇很晚才意識到,正是這些無窮無盡的糾纏,讓她的情愫感覺磨損得非常麻木,也誘發了此后的隨意乃至放縱。
現在則完全不一樣了?!叭死现辄S”“殘花敗柳”這樣的詞,叆叇自然是不愿接受的。但不接受不等于不存在。很明確的一個現實是:她即便再有文學天賦,似乎也找不出另外的詞來準確反映自己的實際狀況了。
首先是皮膚。雖然白皙依然存在,晶瑩剔透則早已蕩然無存,替代的是潛隱著卻已在漸漸顯現的黃褐色素的聚積。眼睛的深黑幽幽和夢幻的迷離則純乎一個遙遠的傳說,敘述者是眼角的微紋和瞳仁里顯亮明晃的灼光——丁香書屋的“粉絲”譽之為“能洞悉一切的明厲的眸子”。
所幸再高檔的化妝品,都一應俱全,使用的技巧也十分嫻熟。叆叇悉心了半個多小時,至少覺得與希靈那海報式預告上的形象差距不大了。難以奈何的就是那雙“能洞悉一切的明厲的眸子”。叆叇對著鏡子苦苦一笑,覺得唯有再回娘肚子的羊水里反復浸泡方能將它消除。
叆叇住的小區開車去單位需要二十多分鐘,又是車行高峰,倘若要九點準時到班,該是很急迫了。叆叇卻不緊不慢,絲毫沒有急迫的意思。她甚至還拐到一個新建的景觀區,那里大片的柳葉馬鞭草正值花期,上午觀賞是最好的時段。這其實也是她工作處境的一個寫照。近二十年的老科員了,才華出眾還喜歡咄咄逼人,何況希靈這樣的尊貴之身都對她謙恭備至,其他人包括上峰對她的任何做派就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覺得她能不來惹你就該是謝天謝地了。
叆叇對大片的紫色小花,是沒有抗拒力的。她覺得紫色該是花色中格調最高也最富內蘊的,但花形要小,還必須是大片式的,那樣才顯出高貴中的平易,特別讓人賞心悅目,也能引發深切的感動。這里的柳葉馬鞭草完全符合所有的要素。
叆叇在那里停車后,干脆走出來,坐在了一個小坡上。那樣,大片的柳葉馬鞭草也就盡收眼底了。
她發現遠處的花叢中冒出了人影。細一看,是一個穿西式短馬夾的老頭和一個明顯年輕許多的婦人。兩人先是款款然并排走著,不時交談些什么。走了沒多一會兒,很突然的,四手相握,跳起舞來,而且還是探戈。這不由得讓叆叇忍俊不禁。在她感覺里,探戈是舞蹈里最搞笑的,尤其雙面相對時突然地各自甩頭,非常夸張,也非常神經質,讓人很難琢磨那隨后愈加性感的貼合,到底是由衷的融洽還是假意的妥協。因了這對男女的出現和作為,叆叇大覺掃興,便起身回到了車子里。
上班雖然只是點卯,但畢竟叆叇的能力在那兒呢。別人可能得兩天才能勉強完成的一份外宣稿,叆叇不用兩小時便寫得溜光水滑。這樣,下午去丁香書屋主講,就完全可以心安理得了。
丁香書屋在一座庭院式的古宅里,亭臺樓閣一應俱全,早先是明末一位朝廷大員的官邸,屬于文物控制單位。以希靈的能量,讓書屋在此落腳,是毋庸贅述的。
希靈的預告顯然起了大作用,當叆叇走進那古殿形制的講堂時,只見里面烏泱泱的已經坐滿了人。希靈笑容滿面地在門口迎候,挽著叆叇胳膊,讓她先在講臺一側的沙發椅上坐下來。
叆叇稍稍平復了一下心緒,便將目光投向了靠門邊的一個角落——這是她此番主講能否安然的一個必須:“前提”以往都是早早就坐在那個角落里的,叆叇這次非常明確地告知他:不要來,否則晚上的約會就取消?!扒疤帷笨磥磉€是聽話的,直到希靈已經作好了開場白,那個角落也沒有出現他的身影。
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結束主講后,本來還有提問應答的互動環節。叆叇看了下手表,已經四點半了,便對希靈說,我還有些事,得先走了。
希靈頗感錯愕,因為互動環節正是叆叇最能吸引“粉絲”的,何況她已經在一家西餐廳預訂好了晚餐??磪φ媸怯惺碌臉幼樱膊缓妹銖姡荒芷鹕硐嗨土?。
3
叆叇與“前提”的約會定在了六點半,而且再晚些去也是毫無問題的。叆叇之所以急著要走,并非是想準時,而是覺得有很多事情還得再細細考慮。“前提”的所在在郊外,開車至多一個小時。叆叇盤算,慢悠悠地開過去,中間還完全可以歇下車來發發呆,理理頭緒。
頭緒中的首要問題是:“前提”怎么會來丁香書屋聽講的?以“前提”的狀況竟然會成為丁香書屋“粉絲”且特別專注自己,完全是一個怪異——她一直覺得是希靈在暗中起了作用。但經過多次細密地探詢,這可能性似乎又該排除了。其次,“前提”的自訴是否絕對的可靠?雖然叆叇通過各種人脈渠道,對“前提”所有的狀況,尤其是家庭成員結構,都已經掌握得一清二楚,但還是懷疑里面存有貓膩。除此而外,就是“前提”的本人了。想到這個,叆叇想哭又笑,想笑又哭,那份糾結,真是無以復加。
其實,早上剛坐在梳妝臺前的時候,叆叇就想取消這次約會了,覺得為那樣一個人梳妝打扮實在是沒有必要。然而,切近了看到自己面容,特別是以往一直引以為傲的皮膚和眼睛,她的心氣陡然下沉。更有怵目驚心之感的是,在鼻翼的左側,竟然出現一塊橢圓形的瘢痕,雖然很小很淡,但那顯明的趨勢已經不容置疑。正是在這個時候,她才開始真正入心入意地審視自己的年齡,并將自己的媽媽和中學一位特別尊敬的女老師作為參照。
媽媽是不必說的,在她三十多歲的時候,叆叇就已經將她視作老太婆了。那位女老師,叆叇曾經寫過一篇作文,其中有一句:仰頭一看,只見她蒼老的臉龐上泛出了慈祥的笑容。掐指一算,當時的她才只有三十八歲,這就是說,比現在的自己還年輕了一歲!這個參照,如五雷轟頂,驚得叆叇渾身僵硬,久久回不過神來。
雖然有山路,但一路導航過去,車子到達還是比預定時間早了一刻鐘。這于叆叇一向的心氣,絕對是破例的破例了。如此,在大門口等候的“前提”,驚喜得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笑咧著嘴趕緊迎上來。
叆叇盡管稍有懊惱,但想了想,覺得既然這樣了就沒必要作態,便拉開車門,跨下車去。
“前提”的精心準備,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尤其大門上裝飾的霓虹燈和主甬道兩側樹冠上滿掛的星形彩燈。叆叇已有提前到達之失,覺得就該以省免寒暄過門聊作彌補,于是,只看他一眼,便兀自朝里走去。
“前提”本來在后面相隨,也許覺得這樣不妥,又連忙快步走到叆叇身旁,稍隔些距離在前面引路。叆叇側眼一看,發現他不僅戴著領帶,挺突的肚子上還亮著一只金色的領帶夾子。腳穿的硬底皮鞋則無須探視,因為那“呱嗒、呱嗒”的腳步聲響得夠清脆的。
出了甬道,眼前就很開闊了。不僅有大片的草坪和一條小河,居然還有亭子、假山、小橋和水榭,都用五顏六色的彩燈鑲著邊沿,看哪一處都亮得眼睛發花。最璀璨的是一只圓形的池塘,也就幾十平方米,卻在中間安了噴泉。看那噴泉噴出的帶光水花時,叆叇發現一個角落有什么東西蜷縮著。仔細探視,竟然是一對天鵝。其中一只聽到動靜,抬起頭來看了叆叇一眼,那小小的眼珠里滿含驚恐。
“還沒服塘,”“前提”在旁解釋道,“隔幾天就肯游來游去了?!?/p>
叆叇沒接他話茬,繼續朝前面走。
走過了這片開闊地,“前提”將叆叇引到了一棟小樓前。小樓是仿古的,雕梁畫棟。最顯眼的是門楣上方的和合二仙,一個舉著荷花,一個拿著金蟾,都眉開眼笑,嘴唇紅得都要滴出血來??撮T階上鋪著“歡迎光臨”的紅塑料墊子,就知道這該是餐廳了。
“前提”的承諾遵守得還算不錯。一路走來,至少沒有見到任何人影。即使到了這棟小樓,也只有一個面相憨厚的小伙子挺直地站著。
“請進——”“前提”微笑著勾下腰,居然還將右臂筆直地朝前一伸,這讓他的圓腦袋看著就像陷進了肩膀里。
叆叇心里微嘆一氣,想了想說:“先去看看牛場吧?!?/p>
“看牛場?”“前提”有些困惑,“現在就去看牛場嗎?”
“是?,F在就去?!?/p>
“前提”本來想勸阻的,但一看叆叇神色,馬上從口袋里拿出了手機。
下面的情景頗出叆叇意外,也就兩三分鐘,便見一輛小車停到了跟前。
駕駛員停車后,走出來筆直地站在“前提”面前。“前提”擺擺手,他一哈腰便走開了。
“前提”駕車的時候,用免提向什么人發布指令。對方的應答很利索,就四個字:“是,董事長。”
坐后座的叆叇心里舒坦了不少,盡管那車開得別別扭扭的,因為把舵遲鈍,出門還蹭著了邊墻。
牛場離得不遠,過個小山坡也就到了。進去一看,還真是現代化的。場地極其開闊,金屬頂棚不僅牢固而且懸得非常之高。最讓叆叇驚喜的是通道兩邊整齊的牛欄,一長溜足有上百米。因為突然亮出了燈光,所有的牛都從欄口探出了腦袋,場面非常壯觀而且可愛。
“可以摸摸它們嗎?”
“可以可以?!薄扒疤帷笨磪εd致盎然,開心得什么似的。他一步上前抓住了一頭牛的腦袋,讓叆叇去摸。
那牛很乖。叆叇用手指輕撫它的額頭和鼻子,它都沒動,只是用它的大牛眼翻看著叆叇。突然間,它嘴巴一開,伸出粗大的舌頭舔了叆叇一下。叆叇一驚,笑著將手縮了回去。
這個不意的快樂一直延續到了坐進那棟仿古的小樓里。
包廂很大,就兩個人坐在里面,顯得分外空曠。桌上的菜肴之豐是不必說的,尤其酒水飲料,竟然白酒、紅酒、啤酒、可樂、橙汁、椰奶等等一應俱全,還有兩扎現榨的西瓜汁和甘蔗汁。
看著那琳瑯滿目的排列,叆叇不知該開心還是該沮喪,牛場里得來的快樂則已經消失殆盡了。
“前提”也是有知覺的,只是不明白叆叇的情緒何以如此起伏不定,難以捉摸。
他有些手足無措,詢問叆叇喝哪種飲料卻未得到答復,光溜溜露出些白發茬子的腦瓜上都沁出了汗珠。
叆叇一直沉默地看著他,突然說道 :“咱們去跳探戈吧。”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