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平
一
三河來過多次,時間最長的一次,是2013年的夏季,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是考察三河與巢湖的關系,在蒸騰的暑熱中,我曾長久地停佇在豐樂河、杭埠河、小南河三水交匯處。三河的夏天,不似冬天,有朦朧的水霧繚繞,而是炎炎暑氣,逼人肺腑,加上熱烈的蟬鳴,是真正的酷暑。
駛過三河鎮北,豐樂河上的三河大橋,就算正式進入三河的地界了。冬陽白亮亮的,樹木都落盡了葉子,但樹梢已泛起淡淡的綠色。三河大橋1983年1月開工,1984年10月竣工,總造價190萬元,這在當時,是一個很嚇人的數字。全橋11孔,路河主橋單跨30米,引橋7孔,單跨16米,橋身全長2.5 公里左右。一直到1990年代中期,三河大橋還是合肥地區橋身最長、標準最高的預應力鋼筋混凝土T型梁公路橋。
那座被歲月漫過的雙港橋,應該就在這附近,新中國剛成立那幾年,人們在鎮北的豐樂河上,還能看見那座俗稱“雙眼”的橋。據說最早是一座石橋,兩拱。有一年的汛期,從上游漂下來兩個大草垛,不知怎么就將橋眼堵住,橋身就被大水沖垮了。1936年,三河鎮工商界籌資,在原址上建了一座浮橋,以躉船鐵鏈相連,上鋪木板以行人,1938年日軍占領三河,將浮橋拆除了。1940年,三河商會籌資,購買了一批船舶,重建浮橋,中間可以撐開通航,據說渡江戰役,解放大軍走的就是這座橋。
1954年發大水,浮橋也被沖走,此后不復再建,現在我們只能從肥西縣志中,知道三河鎮北的豐樂河上,曾經有一座名為“雙港”的老橋。
時光流轉,歲月不居,很多陳年舊事,都沒有人知道了。
三河既然古稱“鵲尾”“鵲渚鎮”,說明成街成鎮的時間很早。古三河的中心區域,位于今天的小南河兩岸,根據巢湖西岸地質和地貌的演變,三河古街原為巢湖西岸,因幾千年來,入湖口水域的泥沙逐年淤積,加上三河周圍的河湖灘地興筑圩田,綿延數十里,巢湖西岸不斷東移,遂成今日之格局。但現存的大部分古街、古宅、古橋、古寺,應該是清咸豐年間,太平軍青年將領藍成春“三河造城”后所建,逐漸固定成今天的規模。藍成春因太平軍“三河大捷”而得封“端王”,關于他以及太平軍與曾國藩湘軍的三河一戰,我們在后面會有專章介紹。
二
現在我們進到了鎮內,在小南河邊上停留。相比較豐樂河與杭埠河,小南河對于三河鎮,更加本質,更加深入,如同三河的血脈。
是因為環繞,是的,整個三河鎮:三河的街區、樓宇、橋梁、商鋪、人家,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被小南河所環繞。豐樂河與杭埠河,都是在三河鎮外兜兜轉轉,只有小南河深入到了三河鎮的每一條街巷,每一戶人家。進入三河之后,耳邊縈繞的淙淙水聲,身邊繚繞的氤氳水汽,無不是小南河所賦予;煙火人家,婷婷岸柳,也都為小南河所映照。歷史上,小南河兩岸是三河最為繁華的地段,沿河白墻黑瓦,人煙密集,茶樓酒肆,市聲喧囂。所以雖只有短短的2.9公里的流程,小南河仍然有資格,被稱為三河鎮的母親河。
小南河最早名“南河”,得名于“南湖”。唐宋時期,今巢南圩區一帶淤積成灘,經次第鑿圩,下半部分凹陷成內湖,因位于巢湖之南,呼作“南湖”。后來筑圩疏渠,渠水成流,于是“南湖”衍變成“南河”。至于三河以下,“又東南十五里至南河鎮,又東五里至橫溝,歸巢湖”,嘉慶《合肥縣志·山水志》中記載的這條水路,即為南河。
由此可見,古代三河之水是從南河流入巢湖的,但河道彎曲向南,不易泄洪,后來開了新河,令河水直流向東入湖。1976年之前的小南河,曾是三河至白山航運入巢湖的捷徑;光緒九年之前,南河更是三河及舒城、合肥廣大地區下巢湖入長江的唯一航道,這才有“裝不盡的雙河,買不盡的三河”之說。六安市雙河鎮,是一個有著300多年歷史的古鎮,東與舒城縣接壤,東北與肥西縣接壤,豐樂河三條支流在鎮內交匯,是重要的糧食集散地,其作用和地位與三河相仿佛。晚清時期,小南河成為一條重要的漕運通道,因此,李鴻章家族才在廬江縣同大鎮廣置田產,并于鎮內建“墩子倉”和“成德倉”以儲米谷。
三河街與同大鎮,僅一橋之隔。
三河原是巢湖中的一個高洲,古街區原為古巢湖的西岸,地面高程相對較高。而鎮區內的地勢西高東低,沖圩相間,即便是屋宇連綿,煙火萬家,也仍能感到丘陵的跌宕起伏。三河古街區內的絕對高程即“黃海高程”,在9.1~11.6米,約占三河鎮轄區面積的20%;圩區內的絕對高程在6.0~7.0米,約占轄區面積的75%左右。而三河的土質,屬于典型的河流沖積物下的黃土,綿密如紗,土壤肥沃。
三河的歷史,大致可以分為上古、中古和近代三個時期:上古春秋時期,以吳頭楚尾成為咽喉戰略要地;中古兩宋時期,江淮圩田得以集中開墾,農業高度發展;近代清末民初時期,以“買不盡的三河”而成巢湖西南的商貿重鎮。
新建的三河游客中心十分闊大,后面就是與小南河相連的護城河。有一個游船碼頭,當然是新建的,但也可能是古碼頭舊址。游客在這里上船,可以環游三河。最早的時候,撐船的都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身穿藍印花的斜襟布衫,一邊劃船一邊給游客唱廬劇,這樣的情景還被拍成電視,上過安徽電視臺。現在鳥槍換炮,小劃子換成了漂亮的游船,藍花布衫的少女,也都進城去了。仙歸橋也是后建的,下去就是古西街,過了這座橋,就算正式進入旅游意義上的三河景區。
兩邊都是仿古建筑,還沒有經過歲月的浸染。
2021年2月2日上午,在三河鎮“外宣辦”主任左勇的帶領下,我們先是來到小南河邊的李鴻章倉房,卻發現所有的庫房糧倉都已蕩然無存,僅剩下一道殘斷的矮墻。老鴰兀立在冬季的樹上,警惕地向外張望。同大圩土地肥沃,盛產稻米,被認為是巢湖西南最大的“圩倉”;而三河鎮“枝津回互,萬艘可藏”,運輸方便,最值得李氏家族在此置田建倉。舊時的一般田地,都是“跟斗田”,即一畝地出產150斤左右的稻米,而同大圩卻是“雙收稻”,一畝田能收200斤。這是因為同大圩地壯土沃,沖擊沙壤肥腴。當年李鴻章辦團練,來到同大圩,看到良田萬頃,稻浪如金,于是將地名“黃道”改為“黃稻”,以名實相副。太平軍與清軍的“三河之戰”,主戰場就在同大圩,而雙方交戰的目的,也是為了爭奪“圩倉”,以保障糧餉。
舊時所謂的李鴻章倉房,其實多為李氏家族的產業,并不為李鴻章一房所獨占。李鴻章發跡之后,李氏六兄弟在家鄉大規模購置土地,據曾經的李府管事唐凌輝言,最鼎盛時期,李氏家族有田產257萬畝。李氏采取“萬畝建倉”的辦法管理田產,僅在合肥、蕪湖、肥西、無為、六安、霍山、廬江、舒城等地建立的“李氏倉房”,就多達48處。2015年夏,我曾到過肥東縣梁宇店的“北兆倉”,據傳是李鴻章六弟李昭慶的產業,原為五進青磚大瓦房,硬山式頂磚木結構,每進十一間,但已破敗不堪,觸目所見,狐兔出沒,衰草殘陽,令人頓生慨嘆。
三
三河的街道,多以青石或碎石鋪就,斑斑駁駁,高低錯落,經千年風吹雨打,人行車碾,十分光潔。又因了歲月的浸漫,泛出悠遠的光澤,青玉一般。橋也是一樣,就連小南河兩岸的垂柳,也都飽經滄桑的樣子。而鎮內的古門當、古戶對、古門、古墻、古街巷,也無不詮釋著三河的古老。
我們現在,就走在古老的橋上和街上,陪同的左勇主任一路走,一路指指點點:哪是老郵局,哪是老糧站,哪是“泰豐源”,哪是老書店,哪是老劇場。早在1907年,清光緒三十三年,三河西街上就設有三河郵局。1934年,三河郵局有徒步投遞線路7條,即三河至合肥、壽縣、舒城、巢縣、廬江縣城及盛橋、上派河等地。1950年,肥西郵電局始劃郵路和農村投遞線路,上派至三河郵運員2人,一人上午6時由三河局出發,步行經神靈溝、蘇小店、劉河集到上派;一人上午6時由上派出發,經程店、嚴店、豐樂河、神靈溝,到三河局。至少在1985年,三河仍是肥西7個郵電支局之一,而肥西縣的其他鄉鎮,都是郵電所或是郵政代辦所。
也是早在1930年8月,三河就開始通電話了。當時用的是鐵質單線,雖說只有5門總機,沒有單機,打電話要到郵局總機房,但當時周邊廣大的鄉鎮,尚不知電話為何物。從這一點上也可以知道,那一時期的三河,有多么繁華和時髦。
夜幕降下來了,三河的所有街巷,無不燈火輝煌,霓虹閃爍。今天已經很少有人知道,直到1978年,三河才有路燈,一共8盞,白熾燈泡。白天的時候,我們去了三河文化館,它的前身是民國時期的三河民眾教育館,原在一座老城隍廟里,1949年改為人民教育館,遷到了西街的商會,后來又遷到了東街的張公館,因此這間文化館的歷史,也很古老。光緒年間,三河就有名為“大文堂”的書鋪,店主名叫李永鑒。繼“大文堂”之后,還有華慶、同文、文林社、汪憶中、朱同興、時代等多家私人書店。文化最能反映一座城鎮繁華的程度。1947年后,劉漢生、呂誠之、汪念慈三人合辦“合眾書店”,經營圖書和中小學課本。1949年,新華書店三河支店就是在這個基礎上籌建,比別的鄉鎮都早。
而三河現代意義的學校教育,始于1913年,民國二年,在三河鎮河南“李忠武公祠”,創辦了合肥南鄉高等小學堂,招收四、五、六年級各1班,學生共180人。1939年10月,由三河鎮商會潘復生等人倡議,由各工商戶、各氏族捐款捐產,創辦私立肥南初級中學(即今三河中學)。校長高又青,安徽文學院前院長,著名作家、詩人劉祖慈,即畢業于這所中學。這也是肥西最早的兩所中學之一,另外一所是聚星鄉在舊時聚星書院基礎上,創建的肥西初級中學,即今聚星中學。
因此三河的古老中混和著時尚,傳統中閃耀著新潮。
在三河歷史上最繁華的古西街,商鋪的門頭上都掛著四方形的油紙燈籠,燈籠上均寫有李、王、錢、劉等姓氏,以及“天水郡”“三槐堂”“四知堂”等等堂號或郡望。這是舊時的情景再現,為今日旅游之需要。錘糖鋪、米酒鋪、銅器鋪、醬菜鋪之間,間或有奶茶店、蛋糕房、時裝店出現,店員都很年輕、時尚,穿著都很光鮮。也不像舊時的店鋪學徒,規規矩矩地站著,不茍言笑。他們嘻嘻哈哈,哼著最新的流行歌曲,有的小姑娘的嘴里,還嚼著口香糖。但在舊社會,站柜臺是有規矩的,老板要求“凜神而立,笑臉迎客”,忌諱坐伏或是趴在柜臺上。所以舊時的三河街上,流傳有這么一句順口溜:“前生打老子罵娘,今生罰站店堂,冬天不能烤火,夏天不能乘涼。”
三河是水碼頭,因此無大姓,尤其是抗戰時期,三河相對安寧,蕪湖、南京、合肥等淪陷區的有錢人為避戰亂,紛紛聚于三河,人口高達七八萬之眾,日夜開市,形成畸形的“一時繁華”。由此也形成了集徽、川、淮、揚之大成的“三河口味”,直到今天,“吃在三河”仍是三河旅游對外宣傳一個誘人的口號。
四
今日小南河,原為杭埠河古道,1976年裁彎取直。小南河的上游是龍河口,下來之后穿鎮而過,據左勇主任說,他小時候,三河經常發大水,老街盡在水中央。記得那時,每年夏天都要打壩子,但壩子不是三河人在打,而是廬江縣過來的人在打,因為三河鎮往下走就是廬江縣,“三十六圩,圩連圩”,淹了可不得了。
所以一到陽歷6月天,家家戶戶都把門板拆下來,橫插在街道兩邊,以防止家中進水,從街東頭,一直打到街西頭。所謂“圩田好做,五月難過”,說的就是這個時候。因為合肥地區從農歷五月,開始進入多雨季節,即使是平水年份,也經常發生洪澇災害。據《肥西縣水利志》記載,古三河水災幾乎年年不斷。建國以后,雖經各級政府年年大抓水利建設,但水災仍時有發生。1949—1991年期間,發生嚴重水災12起,分別為1954、1956、1962、1964、1969、1974、1975、1980、1981、1983、1984、1991年。從損失程度來看,1954、1969和1991年水災,對三河鎮的破壞性最大。
但再大的水,最多一個月,也就退下去了。
三河的街市,主要分布在杭埠河口的南北兩岸。1969年備戰備荒,全國大挖防空洞時,三河很多地方在地下數米深處,發現古街道遺址,如青石板路,完整的灶臺等。為防水患的侵擾,三河地基不斷增高,但雖歷經演變,街市一直在原址筑建,“鵲渚”的古名,也保留下來了。
三河歷史街區的基本格局,是以魚骨形道路系統為骨架的街市,岸上,五里長街,百鋪相連;水上,桅帆林立,檣櫓穿行;前門店鋪,后門碼頭,臨水建房,街市相連,河湖相通,渠塘縱橫,溪流環繞。三河歷史上,曾有過“十街二十六巷”,“十街”除有東街、西街、南街、中街外,南大街還有上橫街和下橫街,此外還有仁里街、菜市街、米市街和新街,這還不算三河大戰毀掉的三條街:二龍街、太平街和尚仁街,其中“二龍街”最為一時之噪。今天我們從地圖上知道,二龍街位于小南河的南端,習慣上稱為三河東頭,長約250米,寬只有3米,是三河最古老的商街,歷經唐、宋、元、明、清數代,可惜了。三河更為繁復的是“二十六巷”:西街有人民巷、清水巷、喬三巷、合眾巷;中街有大、小毛竹巷、專賣巷、沿河西巷、百貨巷、書店巷;東街有廣場巷、小南門巷、曹家巷、同仁堂巷、萬年巷、大王廟巷、沿河東巷、牛行巷、太平巷;南街有一人巷、八扇巷、洪大巷、假山巷、三閘巷、永安巷、棉織巷等等,最能呈現三河“外環兩岸,中峙三州”的獨特地貌。
當然,這些歷史街區,今天也大都淹沒于歷史的煙塵之中了。
生活每天都在變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將過往的一切淹沒。從游人如織,市聲十丈的小南街過來,我們進入老西街廢棄的一段,老碼頭當然是看不見了,但也是1980年代后期才棄用的,還有些許的痕跡可以尋找。1985年大橋剛建成時,還有人從這里擺渡,后來人就越來越少了。而在這之前,進出三河必先從老碼頭乘船,渡到豐樂河對岸,然后或旱路或水路,才能離開三河。
河北大街位于小南河的北岸,北至豐樂河,南至杭埠河,全長2900米,成街成市約2500米,號稱“五里長街”,包括“十街”中的東街、中街和西街。晚清四川總督劉秉璋的老宅,位于中街之上,號稱“劉大房”,新中國成立后被拆除,是一座走馬轉心樓建筑,在三河乃至整個江淮地區都堪稱一流。直隸總督李鴻章家族的李氏倉房、廣西巡撫潘鼎新的潘大房、湖南提督周盛波、周盛傳兄弟的周家當鋪,浙江布政使李續賓的李忠武祠等等;三河的幾大商號:中和祥、凌寶太、吳恒隆、蔡同興、陳有記、聚和樓等等,新中國成立后不是拆除就是改建,只有國民黨陸軍總司令孫立人的故居,算是保存完好。歷史上,三河的名門大宅多坐落于此,是三河的精華所在,四周有護城河和古城墻圍繞。
河北大街的東街、西街,特別是河南岸的南大街,由于地段沒有中街好,反而較為完整地保留下來了。特別是南大街長100米被稱為“上橫街”的一段,1984年修復后,黛瓦斗式清水墻,畫梁雕柱,平門格扇,雕花繞窗,青石板路,基本再現了明清時期三河的建筑風格。
說話就來到了“古西街”上,當然,一聽就知道,這是一個旅游概念。古西街長500多米,曾是三河歷史上最為繁華的街市,青石鋪路,兩邊是青磚小瓦,飛檐高翹的防火墻。大橋通車以后,碼頭一帶就隨之衰落了,但一直到1990年代,西街的這一段,兩邊也還都有鋪面存在,是一半岸上、一半水上的臨河建筑。三河歷史上有名的天然樓、吳恒興等等,都在這個位置上。
左勇的祖上是三河人,從小在碼頭上長大,是掃米大軍中的一員。今天小南河羽扇廠的位置,是舊時的老碼頭,所有的糧行、商行都在這一帶,都是前門為市,后門為港。從碼頭上來,穿過米倉和鹽倉,可以直接來到前面的街市,孩子們成群結隊,拿把小掃帚,在碼頭和街道上掃撒落的大米,其陣勢極為壯闊。
左勇說在他小時候,河道還很寬,河上泊滿了糧船,是大帆船,感覺大得不得了。其實現在想來,也就是一百來噸,但在孩子眼里,卻是十分龐大的存在。1991年發大水之后,鎮上組織人力,把小南河河床給填實了。當時的設想,是在填埋壓實的小南河故道上,建一條2公里長的商業街,發展商貿。2000年,鎮“兩委”從蘇南考察回來,對三河做了重新定位,決定重點發展旅游。三河上游是大別山區,邊上就是省會合肥,三面環水是三河的最大特色,也是上天賦予三河最大的資源稟賦。借鑒江南水鄉旅游的經驗,鎮里決定把小南河河道重新挖開,打造水鄉旅游。是從外面請來的施工隊,挖掘機、翻斗車等大型機械轟轟隆隆地開進來,干了好幾個月。據說一共花了9500萬元,但那時候政府沒有錢,最后是給施工隊打了白條。
小南河重新挖開后,2001年,正式喊出了“災后十年看三河”的口號,這才有了今日之三河。
途中路過三河老搬運站,據說是新中國成立后鎮上最大的企業。當時所有的物資:糧食布匹、機器設備、建筑材料、日用百貨,都要依靠人力,從船上搬運下來,所以職工眾多。長長的跳板,顫顫悠悠,碼頭工人打著號子,連干帶唱,日夜不歇。現在這里是鎮第三小學的校園,墻上寫著“至誠、至善、至辨、至孝”的校訓,因為在疫情封控期間,校園里空無一人。
順小南河往東,接豐樂河,一路都是水碼頭的痕跡。快到路盡頭時,出現了“小南河北閘泵站”的牌子,因是青磚小瓦馬頭墻的建筑風格,十分幽雅。迎面就是高高的防洪墻,西邊是靜悄悄的三河中學。正在進行防洪墻加高工程,看見有人走過來,施工單位的人慌忙迎上來,把我們攔住。
防洪墻是1991年大水之后修建的。1991夏季,進入農歷5月后,江淮地區暴雨、大暴雨、特大暴雨連續不斷。尤其是6月下旬至7月上旬,短短十幾天時間,降雨量達640毫米,相當于正常年份總降雨量的60%以上。豐樂河、杭埠河上游相繼發生山洪,洪水如奔騰的野馬,向下游三河逼近。而受到巢湖高水位的頂托,7月上旬豐樂河三河水位超過13米,幾天后突破14米。三河西段的防洪墻告急,中段的楊婆圩告急,東段的新圩全線告急。7月11日下午,廬江縣同大鎮新圩堤宣告失守,短短23分鐘內,千年古鎮汪洋一片,水深處最高達到6米。
因為2020年夏季的大水,漫過了13米高的防洪墻,所以要在原有的基礎上再加高1米。
這樣,我們只得從防洪墻邊的街口,轉入一條小巷。左勇主任笑著說,知道嗎,這就是小月埂。我站下腳來,想了想,恍然大悟。三河歷史上最有名的“十大舍不得”里,就有“舍不得小月埂上的拉拉拽拽”,十分醒目。“十大舍不得”里,大都是吃吃喝喝,唯有小月埂,關乎風情和風月。三河民歌《扇子底下看情人》:“十八歲大姐哎路中行,洋傘不打嘍扇遮蔭,我曉得嘍,扇子底下嘍看情人。”想來這樣的曲調,就是在小月埂上吟唱。三河是水陸碼頭,市面繁華,士紳商賈云集,浮浪子弟免不了尋花問柳,行旅客商也免不了宿娼嫖妓。但我想除此之外,小月埂上,應當還有青年男女的眉目傳情和勞動人民的兩情相悅。船工和腳工、販夫和走卒,在勞作了一天之后,來到小月埂上,和街兩邊紅褲綠襖的小娘子“拉拉拽拽”,不是很富有生活的情調嗎?
“埂”是沿河而建的堤壩,原先都是青石板,1990年代改成水泥路。2001年之前,三河曾打算把所有的老街道,都拆除重建,后來提出了發展旅游,一些老街巷才僥幸保留下來了。
這里是真正的老碼頭一帶,典型的前市后港的沿河建筑。不過墻上都寫著大大的“已征”字樣,大大的紅字,望之灼人眼目。家家都關門閉戶,整條街巷寂無一人。老碼頭和老渡口,都已不復存在,唯豐樂河水一如既往,在一側靜靜地流淌。
又拐入一條小街,據說仍屬于古西街,新粉不久的白墻,也是家家關門閉戶。不像是新建筑,但也不是老建筑,偶見四開或八開的鋪面,是老街市的遺留。原先它是一條多么繁囂的街道啊,隨著老碼頭的廢棄,它無可挽回地衰落了。老年人住住還行,畢竟住了一輩子了,還有的是幾輩子都生活在這里,一點一滴,一粥一飯,都長在了這條街上,長在了生命中。但年輕人不行,你憑什么讓他們遠離外面的世界?知道三河之外,這個世界有多精彩嗎!
三河傳統的臨街建筑,以前店后宅、前店中坊后宅、下店上宅、坊宅混合等四種形式為主,極富中國古代漢族集聚地生產、生活、生態的科學性和實用性。都是木架與磚石混合式結構,青磚小瓦、挑檐、垛墻、鏤窗,檐下施斜撐、垂花柱、淺淺的出檐,美極了。由于洪水多發,三河的山墻多豎有立柱,所謂“排山排柱”,歷來發大水,磚墻倒了,房子都不倒,是因為立柱間橫向的穿橫連接。街面都是一庹多寬,大約2米,舊時,可以錯開兩張架子車。
確實也不適合如今的發展,落后于日新月異的生活。所以它們的身上,全都寫上了大大的“已征”字樣,很快就要被拆除。能聽見遠處的工地上,機器的轟鳴聲,第三小學后面的操場上,有孩子在拍球。三河常住人口三四萬,流動人口三四萬,每天除了絡繹不絕的游客外,還有從廬江和舒城過來的客商,從東邊進入東街。原先三河的人口,主要集中在不到3平方公里的范圍內,現在擴大到了7平方公里左右。1990年代后期新建的鎮政府、游客中心等等,原先都是農田,什么叫滄海桑田?看一看三河的變化,就知道了。
從“古西街”走回來,徑直走上小南河上的民生橋。這是2019年新建的,三河新建的橋梁還有很多。到處是停車坪、停車位、草坪和柏油路,女貞、石楠、香樟樹,還有很多城市綠化意義的花木蔥蘢其間,三河已是現代意義上的三河。
路過新開發的生活小區“上河城”,四層,徽派民居風格。“望月閣”下,有隱約的捶衣聲傳來,走了一個上午,原來還沒有走出小南河兩岸。不過這就要進入老居民區了,這一帶統稱南街,過了小南河,兩邊都是密集的街市和人家,因為臨水而居,家家戶戶都潔凈如洗。三河第二小學,藏在小巷深處,是一片老房子,大門緊鎖。
太陽薄得很,水汽和霧氣仍然不散,雖出了太陽,陽光卻不似平原那么通透。當年三河街上首屈一指的文化單位“三河電影院”,出租給了一個什么私人家具廠,門前破破爛爛,堆滿了雜物。一位左姓老職工走出來,一邊回憶昨日的輝煌,一邊感嘆今日的破敗,這么多年來,電影院的五六個老職工,都是自己掏錢買保險:“退休就好了,退休就有退休工資了。”他一遍遍重復著:“說話就老了,還求什么?不求什么了!”
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到底也沒說出什么來。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給很多人帶來希望,也碾碎了很多人的生活。終于來到了著名的“三縣橋”上,這座當地人口中的“石頭大橋”,每塊青石上都有卯榫,工藝十分精湛堅固。在徽州漁梁壩,我也曾見到過這種工藝,上下層之間有豎石插釘,各條石之間采用石銷,是所謂的“納錠于鑿”的古老技藝,今天,大約已經失傳了。
游人漸漸多了起來,商鋪店面也漸漸多了起來,所有的門市都已開張,三河的上空,彌漫了三河的味道。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