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一
接到班主任電話圣旨去學校領人的時候,陳琳痛心地看到兒子張文被調到了最后一排,就像陀斯妥耶夫斯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像林沖被發配到滄州。原本,按兒子的身高他坐在第四排,好歹有同桌相伴,板書也看得清楚明白。現在,他被調到了最后一排,而且是孤零零一個人。陳琳一陣錐心的疼痛,繼而涌起對班主任的憤怒。歧視,這是赤裸裸的歧視,這樣只能使孩子的處境更糟。孩子又不是傻子,肯定明白班主任這樣做是怕他影響其他同學。憤怒過后,陳琳心里涌起深深的悲哀。假如她是班主任,說不定她也會這么做。升學率優秀率像兩把明晃晃的劍高掛在頭頂,不能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除了發配,除了流放,別無他法。自從新冠疫情需要上網課給張文買了一部智能手機,白天大人在單位上班,張文在家瘋狂地玩王者榮耀,成績斷崖式往下掉。有網友調笑:讓孩子擁有智能手機就像讓孫悟空看管蟠桃園。陳琳痛恨電子游戲的發明者,多少孩子被電子游戲毀了?陳琳也痛恨新冠疫情,假如沒有這場疫情,兒子還在正常的軌道上順利滑行。她強摁住心頭的百般滋味,假裝沒有發現兒子的座位變化,帶著兒子跟班主任進了辦公室。
年級主任也在。年級主任說:“張文媽媽,你先看看這張期中英語試卷。”考卷上赫然寫著7分。細腳伶仃的個位數。再仔細一看,答題卡上赫然寫著:“許芬芳,你他媽的是個法西斯!”許芬芳,是英語老師的名字。
早已等候多時的英語老師氣急敗壞地說:“張文媽媽,先不說張文拖了班級后腿,拉低班級平均分整整兩分,這次期中考是全市聯考,張文竟然把我的名字寫在試卷上泄憤,這下我在全市英語老師當中出名了!學校也出名了!在張文的教育問題上,我盡職盡責,我自認為問心無愧!他單詞都不背,我留他下來背單詞,他懷恨在心,竟然在試卷上寫這樣的話,我當了幾十年老師,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學生!”英語老師氣得嘴唇發抖,她是教研組長,長期教優質班,優質班的學生英語最差也考個六七十分,沒想到臨退休前竟教了這么個奇葩學生,她昨晚氣得整晚睡不著,原本就老相,現在看起來更老了。
陳琳趕緊道歉:“這孩子太不像話了!老師這么辛苦,尊重老師是最起碼的道德底線,張文,趕緊跟許老師道歉!”
張文梗著脖子,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陳琳急了:“去寫檢討書!想想自己錯在哪里!”
班主任說:“張文媽媽,你也看到了,這孩子就是這樣對待老師的。上課趴著睡覺,不聽課不寫作業,不跟同學交往。咱們班是優質班,張文這樣嚴重影響了教學秩序。他總是不寫作業,別的學生會認為我也可以不寫作業。學生家長都有意見了。我建議讓孩子休學一段時間,找找心理醫生,治療一段時間,等情況好轉了明年再來上學。”
年級主任附和:“去年有個學生一到考試就發燒,也是辦了休學手續。我可以把那個心理老師推薦給你。”說著熱心地拿起手機翻找里面的通訊錄。
三個老師像烏鴉啄石螺一樣圍攻陳琳。陳琳終于明白了老師的意圖,她甚至分辨得清老師哪句話是真話,哪句話是假話。張文性格內向,上課又不說話,哪會影響其他同學?至于學生家長有意見,那更是無稽之談。無非是張文退步得太厲害,拉了班級的后腿,老師們視之為洪水猛獸,欲把張文從優質班一舉剔除而后快,他們甚至等不及再過一學期重新分班。
陳琳點頭哈腰:“老師,真對不起!回去后我和張文爸爸一定好好批評教育他。懇請老師給孩子一個改過的機會!張文確實需要做心理輔導,但不需要休學。一旦休學,這孩子就毀了,整天悶在家里打游戲,更自閉了,在學校起碼還有課間操體育課等等,上學對孩子的成長有利。我明天讓他帶著檢討書來交給老師,這孩子給你們添了這么多麻煩,讓你們費心了!”
晚上張鐵下班回來,陳琳將到學校的經過告訴他,一邊生氣地拍桌子:“孩子確實是犯渾,但也罪不至休學。老師竟然要張文休學,這是什么居心啊!”
張文插嘴:“老媽,你在學校諂媚得像個孫子似的,回家又說老師壞話,你虛偽不虛偽,你假不假啊!”
陳琳怒了:“我虛偽!我假!那我直接懟老師,那老師還不收拾你!最后還不是你兜底!”陳琳以前是優等生,做夢也想不到多年以后自己的孩子會被請家長。這一兩年,每當她的手機響起,她都會感到恐懼。
第二天,張文把檢討書交給許老師。許老師繼續批評他:“你要是繼續不聽課不寫作業,還得叫你媽來領人!”張文生氣起來,沖口而出:“我媽說了,你們這么迫切地想讓我休學,是什么居心哪!”
這下子可炸了。陳琳接到班主任的電話:“你們怎么做家長的?張文說,你在孩子面前說,我們想讓孩子休學,我們居心險惡,你們家長都這樣了,老師要怎么教育孩子啊?”
陳琳無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有條縫可以鉆進去。
張鐵正在單位開會,只好中途去學校領人,跟老師反復道歉,好話講了一籮筐:“張文媽媽太不成熟了,她護犢子,我回去好好批評她,老師大人有大量,再給孩子一個機會吧!”
回到家,張鐵劈頭蓋臉罵陳琳:“你是怎么當媽的,在孩子面前說這種話!現在把事情搞砸了吧!”
陳琳一梗脖子:“張文明天繼續去上學!孩子確實有錯,但錯不至開除的程度!學校沒有權利開除張文!他們不能剝奪孩子上學的權利!”
張鐵一肚子氣,繼續罵:“你以后能不能不要這副德行?”
一句話激起了陳琳的滿腔怒火:“我什么德行?我做什么都是錯的!你一味討好老師有什么用?一整個討好型人格!兒子一做錯事你就猛批,你一點兒都不愛護孩子,你只想在老師面前扮演一個稱職的家長!你什么德行?整個人賣給單位,整天不見蹤影。你管過兒子一回沒有?我已經忍很久了。好,我笨,你厲害,從今往后兒子的教育就交給你了。離婚吧!”
二
十七歲的少年張文清楚地知道自己變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他對人生的意義產生了深刻的懷疑。每次生日吹蠟燭切蛋糕的時候,媽媽都會對他說:“生日快樂!天天快樂!永遠快樂!”人真的會永遠快樂嗎?只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快樂在人生里,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里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引誘人走過漫長的人生,然后要忍受諸多的痛苦。人只是時間消費的棋子,活了一世不過是為那一世的歲月充當殉葬品,快樂只是瞬間。可笑很多人到死也不明白,還幻想著死后有個天堂,可以在那里感謝上帝:終于可以享受到永遠的快樂了。你看,快樂的引誘就像電兔子和方糖,使世上諸多的人忍受了人生,仿佛釣鉤上的魚餌。
所以,張文認定,“永遠快樂”這句話不但渺茫得不能實現,并且荒謬得不能成立。所有的快樂都是瞬間,決不會永久;大人們說永遠快樂,實在是癡人說夢。你要永久的東西,你只能在痛苦里去找。沉悶得讓人想死的課堂,張文發明了一套方法打發一堂課40分鐘的時光。他把作業紙裁了四個小方塊下來,分別寫上四個美術字ABCD,然后用來抓鬮。比如,中午要吃牛肉面還是吃快餐,比如猜測英語老師明天會穿那條藍色的裙子還是穿那條粉紅色的裙子,比如測試一下今天運氣好不好,抓到A就是好,抓到D就是糟。所有的問題抓過鬮后,他開始改進抓鬮的紙條,有時把A加上花邊兒,有時把B畫成個小人的模樣,每天費盡心思。然而,時間還是如江水綿綿不絕把他淹沒,讓他窒息。每天醒來想到要去學校,他就感到深深的絕望。伴隨而來的就是老師的批評,家長的威壓。總是失眠的夜晚,他聽見水管里的水流聲,聲音并不大,但就像螞蟻噬心。他越努力想入睡卻越睡不著,睡眠像一只他怎么夠也夠不著的小鳥。隔壁爸爸正鼾聲如雷,張文心一酸,眼淚掉了下來,流進嘴里,咸咸的。張文最大最深的孤獨是,連父親都不了解他,即使他明知父親愛他。
這所有亂糟糟的一切,簡直讓人生無可戀。人生到處是荊棘,你留戀著快樂,偏偏不肯快走的是你所厭惡的東西——無所不在的痛苦。
張文悲傷地發現,周圍所有的人都有朋友,同學們將友誼奉獻給彼此。而他,形單影只。他不講衛生,衣著邋遢,剛開口想跟同學搭訕,同學便轟的一聲散開了。同學排擠張文,這是一種很可怕的壓迫。張文就像一只丑小鴨一樣,其他鴨子啄它,搶它的食物。他們班有50個同學,他的孤單是1:49的孤單。他最忠誠的朋友是奶茶,他熟知每一家奶茶店的產品。他的身體像面包一樣膨脹起來,盡管他也厭惡自己臃腫的體形,卻不可救藥地天天朝奶茶店走去。
所有學科當中,張文最討厭物理和化學,物理和化學把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生硬。他喜歡哲學,哲學讓這個世界變得柔軟。穆勒曾把“痛苦的蘇格拉底”和“快樂的豬”相比較。張文覺得,周圍充斥著快樂的豬。他想不通為什么這些豬活得這般興高采烈,這些豬不知道它們終將被拉去屠宰場嗎?假使豬真知道快活,那么豬和蘇格拉底也相去無幾了。豬是否能快樂得像人,張文不知道;但人卻很容易滿足得像頭豬。哲學家把快樂分成肉體的和精神的兩種,這是不科學的。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的,盡管快樂的原因是肉體上的物質刺激。洗一個澡,看一朵花,吃一頓飯,讓人覺得快活,并非全因為澡洗得干凈,花開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為心上沒有掛礙,可以專注肉體的感覺來品味。要是你心里不痛快,像將離別時的宴席,隨它烹調得十八般山珍,吃來只是木頭滋味。痛苦時的心,仿佛害病的眼睛怕見陽光,撕去皮的傷口怕接觸空氣。所以,張文認定精神才是一切快樂的源泉,可他的爸爸卻怒斥他:“我供你吃,我供你喝,你還不知足!”
張鐵不知道,兒子失戀了。
張文暗戀上一個女生,斯斯文文的,笑起來很甜。單相思了半年,張文鼓起勇氣給女生遞了紙條,上面寫著:“我喜歡你。”
女生不假思索地在上面補了一句話:“我對你沒感覺。”然后迅速將紙條遞回來。張文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站在大橋上,任冷風吹得他的臉頰生疼。橋下滔滔江水滾滾東流,只需縱身一躍,所有事情就一了百了了。可是,憑什么別人那么興高采烈地活著,他就要去死?他偏不死。張文騎著電動車回了家。
三
張鐵的眼睛被硌了一下:眼前是一把嶄新的水果刀,橘紅色的刀把,刀刃寒光閃閃,充滿了命運的惡意。張鐵心中一凜。這把刀就躺在兒子張文的書包里,張鐵是在幫兒子整理書包時發現的。這把刀是用來自衛呢,還是用來指向外人?不管是指向老師、同學還是他這個當爸爸的,都是一件糟糕不過的事情。
兒子的書包亂極了,放著兩本黃色小說,封面上的金女郎身材火辣,身上一絲不掛,只在關鍵部位遮了片樹葉。張鐵倒吸一口涼氣。一張皺巴巴的考卷,還有一個透明密封包裝的長滿黃斑黑斑的包子,里面爬滿了蛆蟲。張鐵罵了一聲:“操!”強忍惡心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包裝的一角將包子扔進垃圾桶里。
張文回來了。張文已經長得牛高馬大,他在外面吃燒臘飯一口氣能吃兩份。他上學真是瀟灑,書包也不帶,空著手來去,好幾科都考個位數,完全靠選擇題瞎蒙,老師家長都無可奈何。張文進了門,看了桌上的午餐一眼,一臉嫌棄:“老爸,幫我點一下外賣。”張鐵在兒子的房間大聲回道:“飯都做好了,還點什么外賣?”饑腸轆轆的張文打開臥室門看到爸爸正在翻他的書包,大怒:“老爸,不許翻我的書包!”
張鐵道:“你去垃圾桶里看看你的包子!”他將皺巴巴的卷子拿出來撫平,是一張英語練習卷,上面一片空白。張文大喝:“不要再動我的東西,不然我揍你!”張鐵也大喝一聲:“瞧你書包里裝的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說罷嘩啦啦將書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出來,那把水果刀哐啷一聲掉在地上。兩人的怒氣一個比一個膨脹。張文撲過去搶書包,張鐵力氣大,父子二人一人扯一邊,書包本就用久了,肩帶那里“嘶啦”一聲就裂開了。
緊接著,對門正在吃飯的鄰居老陳就聽到了張鐵家一陣劇烈的打斗聲以及嘶吼怒罵聲。老陳嚇了一跳,這聽起來像是要出人命的架勢。看張鐵家門開著,老陳趕緊放下碗沖過來,將廝打成一團的父子拉開。張鐵嘴角出了血,而張文手臂上則一片烏青。
張鐵滿腔悲憤:養兒子做什么用?養兒子就是為了長大后來打老子的嗎?
被拉開的張文大叫:“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順手抓起桌上的仕女白瓷奮力砸到地上,瞬間摔得粉碎。張鐵狂怒:“這個白瓷一萬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寧愿養條狗也不愿意養你!養狗還知道護主,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干什么?!”
至此,張鐵才明白原來兒子書包里的那把刀是指向自己的。張鐵一陣悲涼,想死的心都有了。這個世界上的事,只有更糟,沒有最糟。當初他忙于事業,終于熬成了單位的頭兒,與此同時卻忽略了妻子兒子,妻子憤而離婚,他才意識到自己錯了。離婚后他所有心思都撲在兒子身上,朋友喊喝酒也不去了,整天像個家庭主婦一樣琢磨著今天要做什么菜,兒子愛不愛吃。出于補償心理,他對兒子幾乎有求必應。很快,張鐵嘗到了惡果。兒子原本小學初中學得不錯,沒想到高中竟然厭學起來,整天上課趴著睡覺,甚至連課本也不帶。成績年級倒數,開家長會他都沒臉去。張文變成了一個讓人頭疼的孩子,老師寄希望于家長,家長寄希望于老師,陷入了死循環中。
張鐵的心情惡劣無比。曾經,他面對外界的風風雨雨毫無懼色,可是,兒子的叛逆卻從內部徹底擊垮了他。從內部而來的打擊才是最致命的,他感覺人生從此無望。本來,他盼望著兒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小學、初中,兒子朝著健康正常的軌道往前走,讓張鐵充滿了期待。如今風云突變,兒子變得好吃懶做,整天沉迷于游戲,張鐵怒火中燒,苦口婆心,口水都說干了,兒子依舊不為所動。張鐵被激怒了,每日訓斥,父子漸成仇敵。張鐵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在兒子眼里都是錯的,他的呼吸是錯的,就連他本身的存在也是錯的。兒子把他看成這個世界的障礙和對立面。兒子用沉默挑釁他,不斷地挑戰他的底線,他一忍再忍。兒子不吃他買的東西,水靈靈的水蜜桃,任由它腐爛;一桌子香噴噴的飯菜,兒子就是不動一筷子,張鐵只好把菜放進冰箱里,等菜不新鮮了,再嘆息一聲倒掉。
手機響了,是朋友約喝酒。張鐵二話不說答應了,一肚子的苦水,只能借酒精來消除塊壘。酒局上,張鐵主動出擊,頻頻舉杯,一會兒打通關,一會兒自罰三杯,很快就酩酊大醉。朋友見他手腳發軟,幫他叫了個代駕。
代駕幫張鐵把車開到小區門口便回去了,因為小區很大,車開進17棟走出來還有一段距離,而且出來需要刷卡,很麻煩。張鐵醉醺醺地從副駕駛座挪到駕駛座,他機械地發動車輛朝小區內駛去,不料突然“嘭”的一聲,車撞到了一個半路沖出來的小孩,小孩隨即發出了凄厲的哭聲。
張鐵嚇得酒醒了大半,趕緊下車查看。小孩的媽媽隨后趕了過來,一看孩子臉上鮮血直流,心疼得心肝寶貝地亂叫,一邊掏出手機尖聲報警:“出人命了,110,快來!”小區門外不遠就有個110執勤點,警察十分鐘內就趕到了。張鐵傻傻地站著,高個子警察見他渾身都是酒氣,馬上掏出酒精測試儀對著張鐵說:“吹氣。”
張鐵酒精嚴重超標。這下麻煩大了。
不能酒駕是公務員的底線。盡管張鐵一再說明當時是叫了代駕的,但鐵證如山,張鐵被“雙開”。其間也有人為他求情,沒有用。法不容情。從小區門口到車庫短短一公里的距離,成了張鐵人生中的一段不歸路。本來,張鐵勢頭很好,工作經驗豐富,肯干,口碑好,正準備提拔到上級單位去,這么一來,他上半輩子成績全部清零。所有人都為他可惜,都感慨:酒駕害人,酒精害人。張鐵這輩子是跌在酒精上了,一不小心,人生就捅了個大窟窿。生活從他身上轟隆隆碾壓而過。
這下子,張鐵徹底被生活閹割了。
而張文,他也在自己的黑暗中苦苦泅渡。失戀的日子暗無天日,張文在學習上提不起任何干勁。父親現在每天給他50元伙食費,張文覺得,自己現在每天就是為那50元活著。多么廉價的生命啊!每天50元的生命。
張文承認,他是脆弱的,承受不起常人可以承受的壓力。巴爾扎克說:“我可以摧毀一切障礙。”這樣的力量讓張文羨慕不已。張文覺得自己就是卡夫卡的翻版。卡夫卡說:“任何障礙都可以摧毀我。”
這天,張鐵跟兒子說:“兒子,老是在外面吃東西不好,都是地溝油,而且都是重口味,以后老爸在家里煮,你回來吃,就不再每天給你50元了。”
張文大怒:“我每天為了50元活著已經夠廉價了,你現在還要剝奪這可憐的50元,今天我不去上學了!”
張鐵試圖跟張文講道理:“如果你每天只為了50元活著,那你老爸現在是每天一文不值!爸爸把工作丟了,最近沒有收入,要節約一點。”中年失業的確是一件悲慘的事情,不是說活不下去——開個網約車,送個外賣,擺個小攤,都可以活人。關鍵是不愿意降低生活質量,也無法接受比之前差太多的工作。網約車拉客時遇到熟人怎么辦?擺攤賣東西遇到下屬怎么辦?單單別人同情的目光就足以殺死你。所以,目前張鐵高不成低不就,很尷尬。
張文絲毫不為所動:“誰叫你要酒駕!那是你活該!”
張鐵一陣錐心的疼痛,這個白眼狼!張鐵用力拍桌子:“我為什么酒駕!還不是被你小子給氣的!你小子要是懂事一點,我何至于喝悶酒?”
張文冷笑:“你不要把屎盆子扣到我頭上!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不要賴在我身上!”
眼見就要遲到,兒子又在耍賴,張鐵無奈,給了張文50元,張文這才不情不愿地上學去了。
其實,張鐵清楚地知道,兒子到學校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啥東西也沒學到。去學校跟沒去學校一個樣。不過,說去學校跟沒去學校一個樣也是冤枉了兒子,至少兒子能夠出滿勤,不遲到不早退,好歹可以混個高中文憑回來。如果不去讀書,他現在還未滿18周歲,還是未成年人,到時跟社會上的小青年瞎混,每天鬧出幺蛾子,要么失蹤兩三天讓你提心吊膽,要么闖個什么禍讓你去收拾爛攤子,這樣的日子更不可想象。
張鐵照了照鏡子。鏡子里那個胡子拉碴無精打采的男人就是自己嗎?滿臉的失意潦倒,感覺自己就是這個世上最多余的人。這世界上每一個人,其實都是一座孤島——周圍無數的陽光海水包裹著你,卻未必能照耀或者潤濕你的內心。很多時候,所有的治愈到最后靠的都是自愈,只有時間才能消除一個人的恐懼或者抑郁,惶恐或者無助。
四
陳琳回到陽光小區,百感交集。這個地方,她曾經發誓再也不回來了。小區花工正在修剪樹木,高大的樹木被砍伐在地,小區變得光禿禿的,猶如擁有秀發的女子突然變成了尼姑,難看極了。陳琳來到曾經的家門前,掏出鑰匙,沒想到門順利地打開了——張鐵沒有換鎖。陳琳心中感到一陣溫暖。不管張鐵沒有換鎖是不是出于懶惰,她可以理解成他一直在等待她的歸來。當初她青燈自守小姑獨處,無數次,兒子發燒她在醫院里看著點滴瓶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滴,熬到凌晨三四點,而張鐵卻在飯局上觥籌交錯笙歌曼舞進行著所謂的應酬,無數次的爭吵過后,她的心涼了,死了。她平靜地離了婚,房子和兒子歸張鐵,她拿著家里的存款離開。
前幾天她聽說了張鐵被“雙開”的消息,聽說了兒子變得厭學,有時會自言自語,精神狀態令人擔憂。她心痛無比。兒子真是新冠肺炎疫情的受害者。學校關門,只能上網課。老師在網絡上說得唾沫橫飛,兒子在床上呼呼大睡,從一個學霸變成了學渣。陳琳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為了獲得輕松,她選擇了逃避。沒錯,這半年來她過得相當清靜,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下了班,高興了做點吃的,累了叫外賣。閑時做瑜伽,自己一個人泡泡茶,跟著閨蜜一起去旅行,日子過得相當愜意。她買了一套很講究的茶具,仿紫檀木的,從江蘇宜興帶回了一把紫砂壺,一個人在租來的公寓陽臺上自斟自飲,看著天上的明月,回首帶孩子那雞飛狗跳的日子,只覺前塵如夢。兒子。兒子。孩子有時是夫妻關系的聯結,更多時候是夫妻關系惡化的導火索。
出乎意料的,一陣激烈的電子游戲沖鋒槍噠噠噠掃射的聲音從兒子房間傳來。陳琳打開房門,兒子捧著手機激戰正酣。陳琳驚訝、心痛、氣急敗壞,百般滋味涌上心頭:“小文,你怎么沒去上學?”
“不愛上,請假了。”
陳琳又急又怒,上前要奪手機,兒子力氣比她大多了,一把奪過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回來做什么?”
“回來照顧你呀!”
兒子冷笑:“半年前你就不要我了,我不需要你的照顧。”說著,把陳琳推出房間,“砰”的把房門關上了。
陳琳眼淚刷地流下來。孩子是父母最大的指望,一旦這個指望破滅了,人生也就沒啥希望了。她想起巴金老人寫的《家》,雖然高老太爺是沒落腐朽的象征,可是,不知為什么,陳琳無端地心疼高老爺子,看著兒子一個個偏離自己的本心,看著兒子一個個把討伐的矛頭對準自己,那是錐心的疼痛。陳琳大腦一片空白,無計可施。她手足無措地在客廳站了一會兒,下樓給張鐵打了一個電話:“我今天回家了,星期六學校都在補習,兒子沒去上學,你知道嗎?”
張鐵說:“我知道。”
陳琳提高了音量:“你就是這樣帶兒子的?將來小文要靠什么在社會上立足?”
張鐵的聲音很平靜:“是的,我沒把小文帶好。但是,至少我給了小文一個家,沒讓他凍著,沒讓他餓著。”
這對夫妻,幾年前吵的架已經耗盡了他們一生的力氣。要是在以前,早就又吵起來了。陳琳壓了壓心里的火氣,說:“晚上回家吃飯吧。”
陳琳上菜市場買了菜,賣肉的阿姨問她:“今天來買菜啦?你好久沒來了,我還以為你搬走了呢。”陳琳笑笑。生活的變故三言兩語怎么說得盡呢?不過是半年時間,感覺已是滄海桑田。
晚上,張鐵回到家,打開家門,一股牛肉當歸湯的香氣撲鼻而來,那是他最愛喝的湯,沒有之一。張鐵鼻子一酸。桌上已經擺了五六樣菜,炸羊排、龍膽魚、炒花蛤、蘆筍,龍膽魚上面撒著蔥絲,蘆筍青翠欲滴,看樣子剛起鍋。
一家子一起吃了飯,張文以最快的速度吞了兩碗飯,又跑回房間,沉浸到自己的游戲世界當中去了。現在,游戲就是張文的命。夫妻倆恨不得把兒子的手機砸爛,但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社會上關于手機的悲劇太多太多了。
張鐵洗好碗在沙發上坐下,陳琳已經泡好了武夷肉桂,端了一杯給他。張鐵一陣恍惚,好像陳琳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家,一切仿佛只是一場噩夢。肉桂的滋味很好,醇厚,回甘。
陳琳說:“我聽說你酒駕的事了。聽人家說,在那種情況下,只要撒腿就跑就沒事了。等第二天警察再找到你的時候,酒精早就揮發了,到時頂多就是個普通的交通事故,走保險就可以。你怎么這么傻呢?”
張鐵撓撓頭:“是啊,怎么這么傻呢?就想著撞了人就應該負責,就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也沒想到后果這么嚴重。”
陳琳當初嫁給張鐵,就是看中他的忠厚。他的忠厚,在婚姻外也許是優點,但在婚姻內就變成了缺點,把外人都考慮一遍了,最后才輪到老婆兒子。為了成全他人,老婆兒子永遠是犧牲品。當犧牲品并不好受,沒有人愿意永遠當犧牲品。
家里只有兩個臥室,十一點了,張鐵看陳琳還沒有走的意思,說:“你睡床上吧,我睡沙發。”
陳琳說:“都四十好幾的人了,睡一夜沙發你一把老骨頭不怕散架?睡床上吧。”
兩人躺在床上,有些緊張,也有些別扭,空氣變得稀薄,張鐵有喘不過氣的感覺。這時,陳琳把手伸過來,握住他的手。兩人都百感交集。陳琳說:“我們以后共同的任務就是把兒子拉回正軌上來。”
改造兒子,這將是復婚后的一場惡戰。他們將面臨命運的暴風雨。不過,現在總算有了個好消息:張鐵再就業了。多虧張鐵人緣不錯,以前在位的時候并沒有居高臨下,而是廣結善緣,這就為自己留了條后路。朋友開了一家公司,請他到公司任職,雖說待遇比以前差,但終究人生沒有跌到深谷,沒有跌到負數,還可以負擔兒子的生活,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五
兒子的心理越來越脆弱了。批評一聲,就跳起來,眼淚鼻涕一大把,隨時要跟父母干架。陳琳現在整天在兒子面前賠笑臉。
“兒子,我們到郊野公園走走,那里開了大片的格桑花。”
“不去。”
“兒子,我們去燒烤。”
“不去。”
“兒子,我們去安踏買幾件新衣服。”
“不去。”
“兒子,我們到三明俠天下去玩幾天,那里空氣好極了。”
“不去。”
無論陳琳說什么,兒子的回答永遠都有一個“不”字。所有的邀請都遭到拒絕,就像一團火遇到一塊冰,就像一塊鐵碰到一把錘子,就像一個人永遠碰到一堵墻。每次,陳琳都想哭。她這是咎由自取,誰讓她之前逃跑了呢,在她應該負起責任的半年里,她缺席了,現在她突然插手,理所當然遭遇了兒子激烈的反抗。看著兒子忘乎所以打游戲的樣子,陳琳痛心疾首:“小文,現在高中是人生最重要的階段,你在該努力的時候肆意玩樂,將來你要怎么養活自己呢?”
“我去修汽車,我去賣奶茶,我去送快遞。”
陳琳說:“你可以去修汽車,人生的路你可以自己選,但那樣會很辛苦。你將來整天穿著沾滿油污的汽修服躺在底盤下修車,你人生的空間就只有汽車底盤那么大,永遠是黑黢黢的,油污的。你看不到藍天白云,聽不到音樂。久而久之,你的視野越來越狹窄。到時你才會明白,你必須用一輩子的時間為高中三年的放縱買單。”
張文冷笑:“照你這么說,那些人都沒有快樂了嗎?”
陳琳無言以對。
有時,夜深人靜時,陳琳也會反思自己的價值觀是不是出了問題。自己是編輯,老公原本是公務員,現在再就業也算是高級白領,她希望兒子以后的人生路不要那么辛苦,不要在烈日暴曬下東奔西走,不要吃了上頓的飯發愁下頓的飯在哪里。人之所以區別于動物,就在于人在閑暇之余可以去聽一場音樂會,聽完音樂會后可以去吃一頓西餐喝一瓶紅酒;可以在海灘上嬉戲;可以傾聽風聲……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如今龍突然生不出龍了,或者龍不高興做龍了,偏偏要做蟲,這簡直是天塌地陷,山崩海嘯。
陳琳問兒子:“先苦后甜的人生和先甜后苦的人生,你選哪一種?”
兒子不回答,他兀自沉浸在虛擬的游戲世界里。他沒興趣去想象以后遙不可及的人生,他只知道,高中知識很枯燥很讓人厭煩,當他作業沒有完成的時候,老師批評他的時候面目極為可憎。他痛恨他的物理老師,他單元測試考39分,老師輕蔑地把他喊上講臺領考卷,并要求他大聲讀出自己的分數,那一瞬間,他想宰了物理老師。他只知道,學習很苦,游戲很快樂。
有時候,陳琳都想放棄了。聽說雙十一期間快遞員可以掙一萬多塊錢,是她工資的兩倍。當然,這并不長久,送快遞不知可不可以干一輩子,聽說京東的機器人快遞員都已經出來了。如果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就像一個水手一樣四處流浪,上半年賣奶茶,下半年修車,時不時去這家或那家牛排店端盤子……實在難以想象。陳琳為兒子的前途滿懷焦慮。這種苦又說不出,和朋友見面時,朋友的生活都是花團錦簇,母慈子孝,她也只能說些錦上添花的話兒,把自己打扮成一副神仙生活的模樣。有一種蘋果,外表紅潤,粉嘟嘟的,可一切開,內核都是腐爛的,陳琳現在就是這樣一個蘋果。
在陷入對兒子教育困惑的同時,陳琳也陷入價值觀的困惑當中。最近,臺灣著名漫畫家蔡志忠出家了,她非常喜歡的北京詩人愛斐兒也出家了,愛斐兒的出家讓她特別不能接受。曾經貌美如花才華橫溢的佳人,突然古佛青燈一襲玄衣,所有熱鬧繁華皆歸于冷寂,讓人覺得人生是多么的虛無與冰冷。如果一切都歸于虛無,那人生的奮斗還有什么意義?當然,曾經得到過又失去,跟從來沒有得到過,那是完全兩樣的人生。聽說有一個段子,李嘉誠和一個漁夫在海邊曬太陽,李嘉誠勸漁夫去掙錢,漁夫問:“掙錢做什么?”李嘉誠說:“像我這樣掙了錢,我就可以休假,我可以在海邊曬太陽。”漁夫說:“我現在就在海邊曬太陽呀!”
漁夫貌似說得很有道理,但陳琳覺得,李嘉誠的人生和漁夫的人生還是有區別的。
曾經,陳琳很不理解香港明星張國榮為什么會自殺。那么成功,那么有錢,為什么還會那么痛苦?現在,隨著年歲的增長,陳琳想,人也許應該嘗試著去理解自己不理解的事物。那么,自己是不是應該嘗試著去理解兒子呢?
人們總是說,生活的道路有很多條。可是,在兒子身上,除了讀書,陳琳看不到任何出路。假如兒子會打球、會唱歌、會跳舞、會畫畫、會書法,也是很好的出路。可惜兒子沒有任何特長,他就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當然,他有他的優點,他特別善于觀察別人的內心,也許他以后可以成為一個心理學家。可是,心理咨詢師是一個情感垃圾桶,垃圾倒多了,自己都有被污染的危險。前途啊前途,出路啊出路,到底在哪里呢?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如果人一輩子都在和貧窮搏斗,那將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很多人把貧窮當美德,但現實遠非如此。那天,陳琳帶兒子去吃日本料理,陳琳先進去買單,等了一會兒不見張文的蹤影。起身去門口,才發現兒子被服務員攔住了去路,因為兒子穿著廉價的校服。陳琳把兒子領進來。陳琳對張文說,衣服是身份,是標簽,某種程度也是命運與道路。一旦穿了好衣服,周圍人的態度馬上起變化,非顯性的,但非常微妙。一身華服可以贏得所有人的笑臉。如果有了良好的經濟基礎,可以經常有很美好的體驗,經常跟很強的東西、水準很高的東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這會讓你發現一個新的自己,或者說對一個新我的渴望。
反過來,如果每天只能滿足于溫飽,那樣的人生會辛苦得多,單調得多,無味得多。
張文不屑一顧:“老媽,你怎么這么勢利呢?”
陳琳無言以對。
六
陳琳現在患上了恐懼癥。把兒子送到學校后,她就一直等著班主任告狀的電話,張文在課堂上睡覺啦,張文沒有聽課沒有寫作業啦,張文影響其他同學上課啦,嚴重的時候,需要她去領人。別人家的孩子又聰明又勤奮又努力,晚上學到十二點,周六又去補習,兔子已經跑到太平洋彼岸去了,而烏龜還在大樹下睡覺,這怎能不讓陳琳焦慮?
陳琳不知道,兒子在學校過得也很苦。體育課男同學圍在一起聊天,他剛一湊過去,同學就“轟”的一聲散開了。張文咒罵道:“你們不想和我玩,我還不想和你們玩呢!”他一個人趴在課桌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搭理周圍的人,盯著課桌上的小圓孔半小時不動,仿佛進入“兩耳不聞窗外事,世間之事皆虛無”的境界。有時候,他又煩躁不安,不停地在教室走廊來回走動。在學校里,張文度日如年。
陳琳病了,咳嗽不止。去醫院做完肺部CT,CT結果要過兩小時才能拿。她干脆騎著電動車瞎逛,路過一個小區,小區里面樹木郁郁蔥蔥,剛好把太陽擋住了,林蔭路非常清涼,清爽宜人。陳琳把電動車放在一邊,繞著小區外圍來回散步,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覺得肺部的每一個細胞都無比舒展。大腦一片空白,一片迷茫,她不知道前途在哪里,光亮會何時到來,抑或是人生永遠一片黑暗,光亮永遠不會到來?路邊有三個圓圓的石墩,陳琳挑了一個相對干凈的坐了下來。時不時有人和車從路口經過,基本都會詫異地看她一眼。在路人眼中,這個一臉疲憊的女人,是不是看起來特別像一個神經病呢?一想到這,陳琳神經質地笑起來。她喜歡這個枯坐的一個小時,好像是從戰場般的人生截留下來的,獨歸她這個傷兵所有。這時候,她不是下屬,不是母親,不是妻子,唯獨是她自己。
陳琳找到自己一輩子活得這么累的原因了,一切皆因不放心,不放手。以前出個差,她千叮嚀萬囑咐,結果回家一看,兒子維生素C沒有按時吃,澡也沒洗,語文每周一篇時評沒交。陳琳歇斯底里發作了一場,張鐵和張文皆冷眼旁觀,眼前這個婦女猶如一個精神病人。離婚后的那段時間,張鐵與張文也沒有餓死。即使吃了再多的垃圾食品,目前也還沒有出現中毒的癥狀。
一切皆因不放心,自己才會活得這么累。要學會放手。可真的放了手,事情會不會往更糟糕的方向發展呢?學會放手,何其難呢。
兒子的精神狀態令人擔心。學校進行了一次高中生心理健康調查表,有16項內容:會控制不住地發脾氣;有想打人或傷害他人的沖動;大叫或摔東西;與人爭論;容易煩惱或激動;覺得大家都在針對我;有傷害自己的行為;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每題都有五個選項:沒有,偶爾,中等,經常,總是。兒子每一題選的都是“總是”。表格是班主任從微信上拍給陳琳的,意思是家長給予學生太大的壓力,要警醒,這樣的心理狀態很危險。這些“總是”像刀一樣割著陳琳的心。陳琳覺得很冤枉,她對兒子的要求只不過是一個母親對兒子最平常的要求,沒有要兒子考北大清華,沒有要兒子考第一,只要兒子盡力。沒想到兒子的承受能力比普通人差,常人能夠承受的壓力兒子承受不了。現在兒子崩潰了,需要修復,需要拯救。
陳琳決定為兒子請一位心理咨詢老師。之前,她覺得丟臉,總想把傷口隱藏起來,覺得生活的苦水只能自己一個人悄悄往下咽。盡管心比黃連還苦,在人前還要強顏歡笑。自從兒子上了高中以后,陳琳開始了噩夢般的日子。可是,遮掩只能使傷口惡化。究竟是自己的面子重要還是兒子的健康重要?當然是兒子的健康重要。選擇心理咨詢老師也是一項難題。陳琳稍微打聽了一下,現在的心理咨詢價格貴得令人咋舌,最貴的一小時要一千,也有五百的,三百的,那是熟人的朋友,優惠價。心理咨詢老師有老的,也有年輕的,年輕的陳琳信不過,年輕人還沒有教育子女的經驗,只會紙上談兵。陳琳選了一個中年心理咨詢師,姓王,這樣的年齡有了教育子女的經驗,閱歷豐富,效果應該會好一點。
王老師先和陳琳夫妻倆聊了聊,陳琳和張鐵有些緊張。王老師的工作室大概有五六十平方米,布置得十分雅致,桌面上擺了一瓶百合花,放著輕柔的音樂。這音樂本是讓人放松的,陳琳卻心煩意亂。她就是這樣,一緊張起來,再輕柔的音樂也會擾亂她的心緒,感覺是噪音。聊了一會兒,王老師說:“我現在有個大致的判斷。一、你們夫妻倆教育觀念不一致,這會讓孩子感到很錯亂,無所適從。以后你們要統一一下教育觀念。二、你們最大的問題是,你們總是從‘我希望孩子是什么樣子的出發,而忽略了孩子需要什么。”
爾后,王老師開始和張文聊。還沒聊一會兒,張文就跑出來:“老媽,這個阿姨真是你的同事嗎?”
“是呀,怎么啦?”陳琳假裝驚訝。之前,為了減輕兒子的心理負擔,陳琳謊稱王老師是自己的同事。
“我怎么感覺她像個心理老師?”
“我的同事對心理學有研究,你這階段覺得心理壓力大,你有什么困惑可以順便跟她談談。或者,你也可以向阿姨吐吐槽,對爸爸媽媽有什么不滿你都可以說出來。”
張文撇撇嘴:“我才不咧,我又不是傻子,要是我說了你們的壞話,阿姨還不是一轉身就告訴你?”
兒子好歹配合著完成了一小時的聊天。陳琳一顆心提在半空中,等張鐵帶著兒子回家后,王老師告訴陳琳:“還好,你兒子目前情況還不是很嚴重。你們家長看看,如果有必要,可以進行一周一次的咨詢。這種心理輔導是不可能立竿見影的,只能慢慢來。”
對于要不要繼續去看心理醫生,張鐵夫妻倆起了爭執。兩個人又不敢當著張文的面討論,幾乎找不到說話的時間。因為張文上學出門,夫妻倆也出門上班;夫妻倆下班回來,張文也放學回來。周末張文更是足不出戶,夫妻倆想要說啥話張文都聽得一清二楚。有一次,夫妻倆下班回來,張文還沒放學,兩個人就抓緊時間討論問題。張鐵指責陳琳:“你就是愛面子,面子值幾個錢?面子重要還是兒子的健康重要?”
陳琳激動起來:“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主要擔心時間拖太長,越難挽回,也怕王老師沒有找對方向。”陳琳對王老師心存疑慮。王老師一直強調“你們要告訴孩子,我是醫生,不單單是老師”。一聽這個陳琳就跳了起來:“我不同意,堅決不同意。”不是諱疾忌醫,而是這樣會把孩子最后一道脆弱的心理防線壓垮。就像對一個絕癥病人,怎么可以殘忍地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真相?有時候,一句話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陳琳本能地覺得這個王老師缺乏真正的同情心。兒子現在就像一個瓷器,需要小心翼翼地捧著,不能出現任何意外,絕不允許摔碎。兒子經不起任何試驗。
張鐵譏諷道:“你比心理老師厲害?怎么沒看到你拿到心理咨詢師營業執照?你厲害,兒子怎么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陳琳瞪圓了眼睛,正要高聲理論,門吱呀一聲開了。張文回來了:“你們在密謀什么?”陳琳尷尬地笑笑:“說得我們像特務間諜似的,我們還能密謀什么?”
張文說:“我知道,我清楚得很,你們倆現在就是聯合起來,整天想著怎么治我,怎么對付我。”陳琳正待編出謊話來,兒子已經“砰”的一聲把房門關上了。夫妻兩人面面相覷,從此,兒子在家的時候,夫妻倆就在微信上交流,張鐵打字速度慢,搞得陳琳火大,聊完后趕緊把記錄刪除,怕不小心被兒子看到。兩人都覺得這種方式特別累人,于是假裝出門散步,兩人有時就在小區的石凳邊聊天,他們互相指責謾罵,追根溯源互揭老底。張鐵說:“小文這么懶毫無動手能力是誰造成的,還不是你太溺愛太包辦,導致今天這個局面。”確實,陳琳現在飽嘗了小時候溺愛兒子的苦果。張文現在已經養成這樣的信念:所有的一切必須按照自己的意愿進行,如果事情沒有按照他所想的發展,他就會非常傷心、憤怒。他對悲傷的容忍度很低,沒法忍受哪怕是程度很低的沮喪,沒有學會如何替他人考慮。
陳琳反唇相譏:“不知是誰整天不著家,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一個壞榜樣在那里,孩子比沒有爹還要慘。”夫妻倆很快吵了起來,一個說小文都快被你逼瘋了你還抱著老方法整天讓他學學學,一個說你放任自流越來越沒底線孩子就要毀了;一個說不能叫外賣,一個說那你回家煮飯呀;一個說再也不能吃肯德基了,一個說你攔得住他嗎?兩人越來越激動,嗓門越來越高,陳琳突然發現不遠處的保安正支著耳朵偷聽他們聊天,趕緊拉著張鐵離開。家丑不可外揚,陳琳不想讓別人聽到他們的吵架內容,于是繞著小區轉圈圈,猶如喪家之犬。熟人見到了,調侃道:“喲,這么恩愛啊,一圈又一圈散步,話兒說不完,我跟我們家老張現在一句話也沒有!”夫妻兩人只能尷尬地笑笑。好吧,在外人眼里塑造一對恩愛夫妻形象也沒什么壞處。
兩人搞得像地下黨,有時到德克士點一杯美年達聊一下午,想著怎么挽救兒子。冷靜下來之后,一個說以前太溺愛,大錯已造成,揪著過去不放沒用,關鍵是如何補救。一個說現在只能先等孩子的情緒穩定下來,不能操之過急。夫妻二人對坐發愁。陳琳苦笑:“我們多久沒約會了,托兒子的福,現在竟然還能出來喝一杯。”兩人為了房子按揭苦了十幾年了,除非陪兒子下館子,夫妻倆都舍不得在外面單獨吃飯。音樂很輕柔,可惜再也沒有了年輕時的柔情蜜意,如今兒子眼看就要毀了,兩人憂心忡忡,肩上猶如壓了太行王屋兩座大山,哪有心情風花雪月。只覺得一切好像滄海桑田,恍若隔世。
很多熱心人不斷地給他們夫妻倆出主意,有的說要好言相勸,有的說要高壓,甚至比了個咔嚓一聲手銬銬起來的動作,這些意見猶如兩駕一南一北反向疾馳的馬車,讓陳琳夫妻倆不堪重負——有時自身還沒有崩潰,倒是被這些善意的聒噪弄崩潰了。
七
沉重的日子讓人壓抑,人生在節節敗退。原以為兒子厭學已經是最大的打擊了,沒想到更大的打擊還在后頭。
星期五放學,張文又出幺蛾子了。剛一進門,他就高聲宣布:“我要去打工。聽說廈門打工一天120元,我要去廈門,聽說可以打工一天玩三天。”他喜氣洋洋的,仿佛漫天的鈔票在朝他招手。
陳琳一聽氣沖腦門。努力了這么久,兒子還是無心向學,簡直是不可救藥了。陳琳瘋了般沖進房間打開衣柜找出一個旅行袋扔給兒子:“你現在就收拾收拾衣服,記得帶上身份證、手機、手機充電器,要下載一下閩政通,坐動車需要驗證八閩健康碼。”兒子不讀書,對陳琳來說是滅頂之災。真要去打工,請假手續怎么辦?學籍怎么保留?陳琳覺得自己像個高壓鍋一樣快要爆炸了。
張文慢悠悠地說:“你這么急干什么?我得問問我同學。”
等到晚上11點多,陳琳又問:“聯系得怎么樣了?”
“沒有回音。我不去了。”兒子起初想入非非,馬上在現實中碰壁了。
陳琳讀了一些關于心理學的書。她嘗試著給兒子寫信。
親愛的兒子:
你知道嗎?如果人生吃的苦有意義,那這苦就沒有白吃,苦會變成甜;如果完全有能力好好讀書,以后坐辦公室吹空調,卻選擇不好好讀書,以后一年365天都要滿身大汗苦哈哈地干苦力活,那這樣的苦毫無意義。有社會研究表明,一個人長期太忙或太窮會變傻變笨,因為他整天像牛馬一樣機械地勞動,沒時間去思考出路。相反,腦力勞動者有假期,社會學家研究結果表明,娛樂使人愉快,娛樂使人慈悲。高中三年的忙碌為的是換來一輩子相對的閑暇。
人要學會認識自我。媽媽來分析一下你,可能分析得不對,你可以提出反駁意見。
你心理負擔很重,一方面媽媽因為你沒有及時完成作業,作業質量差批評你;一方面同學因為衛生原因疏遠你,所以你很煩躁,感覺頭腦里好像有根弦要繃斷了。你變得自卑敏感,自卑的人往往用表面的自負來捍衛自尊,結果只要有哪件事不合你心意就會大動肝火,怒火中燒,只要心意被違逆,你就會勃然大怒。你有沒有發現,那些快樂的人情緒很穩定。也就是說,同樣一件事,有的人一笑置之,有的人卻小題大做。
一個人越沒有安全感,越會幻想自身成為帝王,越來越對自己的幻想緊抓不放,堅信自己全無錯誤,把別人的善意當成惡意。在你的想象中,媽媽壓迫你傷害你,是一個惡劣的人。心理學家把這稱為投射效應。什么是投射效應?就比如冬天你剛運動完,你覺得很熱,所以你也覺得坐在室內的人很熱,你奇怪別人怎么穿那么多?這是一種嚴重的心理偏差,以己度人始終是片面的,要全面地看待事物,客觀地評價別人,才能克服投射效應,形成正確的判斷。
看過江西衛視《金牌調解》一個節目,講一個兒子怨恨母親,專家請母子二人一起打開一條打滿了結的繩子,母子二人共同努力,十幾分鐘后解開了。專家說,良好的關系是合作,如果一方總是逃避,那就沒辦法互動。專家說,還有一種更有效的辦法,就是把這段爛繩子扔掉,置之不理,重新開始。不要老是糾結過去,而是要用實際行動去開辟未來。媽媽為過去的粗暴向你道歉,也希望你學會放下。人生是你自己的,如果連自己都對自己不負責,那誰也沒辦法幫你。如果你振作起來,克服惰性,你會發現周圍都是友善的笑臉。
最后,希望你牢記一點:爸爸、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因為血濃于水。但是,即使是父母,你也不能要求他們全部犧牲自己來愛你。要擁有愛別人的能力,首先要保證自己有強健的身體和工作的能力。記住:爸爸、媽媽是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敵人。讓我們像朋友一樣相處吧!
祝
快樂!
愛你的媽媽
6.15深夜
張文接過信,連看也沒看就扔在一邊。陳琳走過去撿起來,站在原地失神了老半天。這封信陳琳整整寫了一天,手都寫麻了。如今都用電腦,提起筆變成千斤重,可是兒子卻棄之如敝屣。
下午最后一節課是語文課。課代表報告:“老師,還是張文一個人沒交作業。”陳老師怒從心起,張文這根攪屎棍,把整個班的水準都拉低了。他已經忍張文很久了,加上陳老師中午剛跟老婆吵了一架,心情特別惡劣,正是有氣沒處撒的時候,本來最后一節課大家都饑腸轆轆歸心似箭,課堂效果就不好,陳老師大喝一聲:“張文,你站起來!到辦公室去補寫作業!你不寫作業就不用上課!”
張文巋然不動。
幾十雙眼睛都盯著,陳老師下不來臺,一個箭步沖到張文桌前,一把抓住張文的頭發,將他從座位上拽到教室最后一排,厲聲道:“你這張嘴,我看需要貼上膠布。罰你站一節課!”陳老師人高馬大,由于憤怒,手上力氣倍增。張文趔趔趄趄。
陳老師回到黑板前繼續寫板書,張文沖陳老師的背影“呸”了一聲。他東倒西歪地站著,頭皮火辣辣地疼。他用手一摸,手上竟然有血跡,他嚇了一大跳,大喊:“老師,我頭疼!”
陳老師冷笑:“你就裝吧你!你天天不是肚子疼就是頭疼,也沒見你暈倒。我看你比孫猴子精力還旺盛。你就老老實實給我站到放學。”
張文知道反抗無效了,只好勉強支撐到了放學。回到家后,張文感到頭暈、惡心,“哇”的一聲將中午吃的東西吐了出來。陳琳見狀,連忙問:“你怎么啦?”張文帶著哭腔:“我沒寫作業,老師抓我頭發,頭好疼。”陳琳撥開兒子頭發一看,天哪,整個頭部已經腫了起來,陳琳心疼得眼淚撲簌簌直流。她趕緊到地下車庫取車帶兒子到醫院檢查,一邊倒車一邊哭著罵:“我兒子要是有事,我跟學校沒完!”
醫生一診斷,是帽狀腱膜下血腫。醫生說:“孩子的整個頭皮頭骨已經分離了,里面全部充血,需要多次穿刺,將血液抽出來,讓頭皮和頭骨重新長在一起。”
陳琳如五雷轟頂,急忙辦了住院手續。醫生手持注射器,從張文頭部吸出一針管血,反復多次,張文疼得哇哇直哭,陳琳在旁邊努力安慰:“兒子,別動,別動,堅持一下,萬一扎歪了,后果不堪設想。”
看著臉色蒼白躺在病床上的兒子,陳琳憤怒了。剛才醫生給兒子抽第三針管血的時候,她已經拍了視頻。她有一個好朋友是網絡大V,微博有千萬“粉絲”,陳琳請朋友將視頻公之于眾。
微博標題觸目驚心:“無良老師揪學生頭發致頭皮頭骨分離。”網上頓時驚濤駭浪,一時間評論鋪天蓋地,對陳老師口誅筆伐:自己都教育不好了,還好意思教育別人?網友人肉搜索陳老師,將陳老師的畢業院校、從教時間、家庭地址全部公之于眾。聲勢浩大的網民連篇累牘地咒罵著,罵陳老師是畜生,罵陳老師斷子絕孫,沒完沒了不依不饒地上綱上線。好像全中國的老師都是道德敗壞分子,都不配為人師表,仿佛全中國的教師應該集體下崗。
陳老師沒有微博。他一心撲在教學上,沒有時間在網絡里游泳,昨晚改完作業已經十一點多了。第二天,他照常在班級上課,學生異樣的眼神讓他驚詫,他以為是自己褲子拉鏈沒拉,暗暗摸了一下,拉鏈拉得好好的。正百思不得其解,校長助理在走廊朝他招手,他走到教室門口,校長助理說:“陳老師,校長找你。打你手機,你沒接。”
陳老師說:“學校規定上課不能接打電話,我手機關靜音。”
助理看他的眼神,忍不住道:“陳老師,出事了,你不知道嗎?”
陳老師瞪大了眼睛:“什么事?今天我們班的張文沒來,我打他家長電話,竟然把我拉進了黑名單,正想著下課找教務處匯報呢。”
助理說:“張文住院了。頭皮頭骨分離。”
陳老師一聽,頓時面如死灰。他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后果會這么嚴重。假如知道張文會受這么嚴重的傷,他當初無論如何都不會揪張文的頭發。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學校臭名遠揚,市教育系統也挨了批評,連同整座城市都受了牽連,教師面臨著一大波師德師風學習與建設。
張文受傷的情況挺嚴重,出血量達到1000毫升以上,經過22天的治療才得以出院。住院期間,張文一共穿刺了7次,因為出血量過多,張文還出現了貧血狀況。在穿刺過程中,無法打麻藥,所以每次穿刺時張文都鬼哭狼嚎,陳琳在旁邊心疼得直掉淚,張鐵紅著眼睛默默摁住兒子以防針頭打歪。出院后,張文仍然需要每隔一星期到醫院復查。
警方介入了。警方對張文的傷情進行損傷程度鑒定。經鑒定,張文的傷情程度已經構成輕傷二級。當晚,陳老師被拘留了。
陳琳表示,兒子就讀的學校是名校,涉事老師是名師,希望學校能夠給予重視,對所有教師加強管理。至于兒子受傷的責任問題,以法院判決為準,希望到時判決結果出來后,陳老師和學校不要逃避責任。
相關部門迅速介入調查此事。作為家長的網民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教育懲“戒”不能越“界”,教育學生也要講究方式方法。中學生正是叛逆的年紀,不寫作業的確應該受到批評和教育。但懲戒的目的是教育,教師應在尊重學生基本權利和人格尊嚴的基礎上,把握好尺度和力度,若采取揪頭發等暴力懲戒手段,不僅有損教師形象,也會在社會上產生不良影響。對于這種越界的教育懲戒,必須嚴肅查處,嚴加懲治。學校應該強化師德師風培訓,不斷提高教師素質。
陳老師被撤了公職,校長被記過。這樁弄得沸沸揚揚的事件終于告一段落,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老師說,以后學生講話就讓他們講吧。
學生不愛聽課就不聽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就隨他去吧。
學生成績不好又不是我兒子成績不好。
寧愿教學成績倒數第一被扣績效,也不要揪人頭發。辛辛苦苦大半輩子,整天把燈油熬干,落得個開除公職的下場,何必呢?
張鐵感到歉疚。的確,兒子受傷他心痛極了,但他相信陳老師也沒料到會導致如此嚴重的后果。張鐵年少時家貧,他的恩師李老師經常讓他到家里吃面條,這讓他銘記終身。逢年過節時,他都要帶著伴手禮去看望恩師。現在,因為兒子的事,砸了陳老師的飯碗。砸人飯碗,這得結下多大的仇怨,這是張鐵不愿意看到的。
這天,張鐵帶著一盒茶葉,敲開了陳老師的家門。人生,真的是五味雜陳呀。
八
張文現在的狀態就像一張拿倒了的報紙,讀起來特別困難。小時候張文挺乖的,成績也挺優秀,當時陳琳夫妻倆還不滿足,覺得兒子的成績還可以考得更好一些,如今風云突變變成了學渣,就像一棵樹突然長歪了,才知道當初的狀態多么美好多么值得珍惜。陳琳夫妻倆又難過又困惑,怎么遇到一個坎就過不去了呢?遇上一個結就打不開了呢?真是造孽啊。這變化莫測的命運,把他們夫妻倆弄得暈頭轉向。
世界上有些人做事輕而易舉,有些人做事吃力不討好,這也許就是命。放眼看兒子初中同學的媽媽,人家孩子順順利利考上一中,寄宿,學習自覺,成績優異,行走在正常的軌道上,父母只需出錢,其余時間可以當安樂公。而自己呢,狼狽不堪,每天要比兒子早起去買早餐,累得眼睛都睜不開,蓬頭垢面,走路東倒西歪。更氣人的是,買回來的早點被千般挑剔,有時干脆不吃。
下午臨上學的時候,冷不妨爆發一場戰爭。兒子把手機塞進書包里,陳琳憤怒地大喊起來:“全校大會、年級大會三番五次強調不能帶手機進學校,你這樣被沒收了我不管你!”說著把手機從兒子書包里掏出來。
兒子沖過來又把手機塞回書包:“人家志偉也是帶手機進學校!從來沒有被抓!”他現在力氣大得像一頭蠻牛。
陳琳氣急:“那么多沒帶手機的同學你不學,偏偏學壞的!”陳琳后悔死了,之前兒子手機摔壞,不應該再買手機給他,本想著新手機對兒子可以是一個激勵,沒想到卻養成了手機癮,真是悔不當初。
兒子一副欠揍的樣子:“人家志偉游戲玩得比我多,成績還比我好,憑什么我不能玩!”陳琳沒再跟他拉鋸,眼睜睜看著兒子揚長而去。
手機是罪魁禍首,可陳琳又不敢把這罪魁禍首拉出去斬了,因為手機是小文的心頭寵。周圍太多慘痛的教訓,什么老師沒收學生的手機,學生從八樓窗戶一躍而下啦,什么家長罵了孩子,孩子就跳樓了呀。太多負面的新聞讓陳琳夫妻倆投鼠忌器,動彈不得。陳琳說,不然悄悄把手機弄壞?張鐵一瞪眼:“他又不是傻子,拿去修的時候,師傅要是告訴他這是人為破壞,他還不跟你拼命?”
夫妻兩人無計可施,就像溺水的人眼睜睜看著水淹沒頭頂,卻動彈不得。他們關閉了家里的Wi-Fi,兒子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把零花錢拿去買流量,寧愿餓肚子;他們威脅不再給兒子零花錢,兒子則市井無賴一樣威脅他們不給零花錢就不去上學。陳琳夫妻倆間諜一樣密謀著,想著打電話讓電信客服關閉兒子手機的上網功能,無奈兒子機不離手,手機仿佛成了兒子身上的一個器官,兩人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陳琳想著趁晚上兒子睡著的時候悄悄拿走兒子的手機,半夜一點多,她悄悄來到兒子房間里,打開自己的手機手電筒,兒子正睡得流口水,手機緊緊攥在手里。陳琳試圖把手機拿出來,哪知根本動彈不了。試了兩次,兒子手抽動了一下,嚇得陳琳趕緊逃回自己房間。陳琳讓張鐵出馬,張鐵不肯:“小子睡眠淺得很,要是我被當場抓獲,豈不是又要大鬧一場?我不去,要去你去。”夫妻兩人你推我我推你,就像互相推卸上戰場的工兵。這時兒子房間的燈啪的一聲亮了,夫妻倆嚇得不敢說話,兒子上衛生間撒了一泡尿,回房睡了。這場陰謀終以失敗告終。
下班后,陳琳直奔菜市場,她打算買些兒子喜歡吃的菜,用糖衣炮彈來賄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兒子不要帶手機去學校。塑料袋很沉,里面裝著蝦、牛肉、帶魚、花蛤,陳琳盤算著先做椒鹽蝦,兒子愛吃。她還盤算著要跟兒子講哪些話,既能不讓兒子反感,又能達到目的。
回到家打開門,客廳一片漆黑。陳琳心里一緊,兒子還沒回來。照道理這個點兒子應該回來了。陳琳不死心,打開兒子房門一看,還是沒人。也許是老師拖堂了,這樣也好,她可以抓緊時間做菜,免得兒子饑腸轆轆在旁邊等候。
等香噴噴的四菜一湯上桌,兒子還沒回來。陳琳站在窗邊張望了許久,還是沒有兒子的身影。陳琳給兒子打電話,通了,卻沒有人接,只有孤獨的一聲聲的嘟——嘟——嘟,嘟得陳琳心里發涼。陳琳在班級群里問放學了沒有,班主任說已經放學半小時了。陳琳將菜放進微波爐里熱了熱,兒子還是沒有回來。陳琳換了衣服,到兒子常去的餐廳找了一圈,還是沒有兒子的身影。陳琳多次撥打兒子的手機,還是沒有人接聽。
兒子,失蹤了。
本來張鐵晚上有應酬的,禁不住陳琳猛催,急匆匆趕回來了。陳琳劈頭罵道:“兒子都不見了,你還有心情喝酒?喝喝喝,喝死你?”
看到陳琳愁容滿面,張鐵安慰道:“別擔心,一米七幾的人了,不會丟。讓他到外面吃吃苦也好,等到碰了壁,他自然就回來了。”
陳琳道:“現在社會這么復雜,要是被騙去傳銷組織怎么辦?要是被割了腎怎么辦?”
張鐵道:“那是電視劇上發生的事情。”
陳琳咬牙切齒:“感覺兒子不像你親生的?最痛恨你這樣一副無所謂的嘴臉,一聽到你說‘不用管他這幾個字,就恨不得踹死你。”
要是以前,張鐵早就跟陳琳吵起來了,一想到老婆之前的出走,如今好不容易回來,張鐵忍耐下來了,主動休戰。他珍惜夫妻之間這來之不易的和平局面。他不想把夫妻倆和孩子之間的戰爭再次演變成三個人的戰爭。一定要團結一致,他早就嘗夠腹背受敵的滋味了。
這半年,日子過得太苦了,簡直就像泡在黃連水里。
九
張文在外面流浪五天了。乍一看,就像個流浪漢。
在這五天里,他才發現這個世界對他這樣沒有一技之長、手無寸鐵的人很不友好。他原先信心滿滿要借宿在好友志偉家里,哪知志偉滿臉為難,說他和弟弟同住一間房很不方便,張文說沒關系我能克服。哪知到了志偉家里,叔叔阿姨盤問東盤問西,滿臉戒備,把他當不良少年來看待。張文強忍不快,房間里志偉和弟弟同擠一張床,沒有多余的床,也沒有涼席,志偉找了一條床巾鋪在地上。地板磚又硬又冷,志偉的弟弟晚上夢魘哭喊了幾回,張文早上起來腰酸背痛,頭暈眼花,心中大為不滿: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昂著頭,氣哼哼告辭出來。
他去找了幾家奶茶店,第一個店老板跟他要身份證,看他未滿18歲,冷冷地說我們不用童工。另一家店老板不在,員工說做不了主。第三家店老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眼前的張文蓬頭垢面,早上他沒洗漱就出來了,張文都聞得到自己嘴里呵出來的口臭。老板問:“你能做事嗎?看你就像從來不做事的樣子,我們這里不養閑人。”張文剛要跟店老板保證他會勤快做事,店老板已經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走人。第四家店老板臉色比張文還黯淡,說:“生意不好,正準備減人呢。”
張文處處碰釘子,站在街頭一片茫然。人群熙熙攘攘,每個人都活魚一般靈巧地在人海中游動著,而他猶如一條擱淺的死魚。原本一腔熱血,想著要干出一番事業來讓父母刮目相看,哪知竟落得如此下場。夜幕降臨,到處華燈璀璨,張文的心里卻一片漆黑。他不想回家,出門流浪才四十幾個小時,他不想這么快就投降,不想讓爸媽笑話。晚上要睡哪里呢?沒有錢住賓館,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真是天地之大,沒有他容身之地了。他想到平時看到一些流浪漢睡在橋洞里,也想去橋洞里對付一晚。哪知剛到橋洞,先他一步的流浪漢遠遠看到他,揮舞著棍子虛張聲勢要打他:“滾!這是老子的地盤!”
張文就滾了。這樣也好,因為橋洞里的味道讓張文陣陣作嘔。
肯德基是通宵營業的,張文原想在里面消磨一個晚上,他剛消磨了一個小時,周邊人都走光了,空蕩蕩的餐廳里就他一個人。營業員走過來,很客氣地開口:“不好意思,我們這里不讓人過夜的。”張文無奈,最后倚在肯德基外面的一個墻角對付了一個晚上。幸虧是夏天,沒有被子也沒關系,只不過蚊子嗡嗡亂飛,張文全身瘙癢,被咬了十幾個大包,其中兩個地方還撓出了血。到了下半夜,張文好不容易睡著,五點多即被喧鬧的市聲吵醒,他發現自己鼻子甕甕的,喉嚨疼得厲害,下半夜著涼了。他這才領略了夜風和露水的厲害。
張文跑進肯德基衛生間,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今天無論如何要找到一份小工,否則要餓死了。他逢店就進,逢人就問,好不容易有家餛飩店的老板娘看他可憐,讓他幫忙端盤子洗碗,提供食宿,沒有工錢。張文感恩不盡,一條流浪狗哪敢再提工錢的要求?哪知剛剛干了一天就出了事。
那天3點多店里只有一個客人,張文逮住空閑機會,剛拿出手機想瞄一眼,哪知老板娘就在廚房喊他,張文一急,順手將手機放在桌上沖進廚房。老板娘讓他把餛飩皮搬到前臺,哪知一眨眼工夫,手機就飛上天了。客人也不見了。張文急忙追了出去,客人在前方飛跑,張文猛追,手機就是他的命根子,手機是他目前唯一的財產,全部的身家性命,怎么能丟?心里一急,張文腳下絆到了一根裸露的鋼筋,一下子摔了出去,當他試圖爬起來的時候,發現右手一陣劇痛,根本使不上力——他的右手骨折了。
躺在醫院病床上,看著聞訊趕來的爸媽,張文百感交集。
出門流浪的這五天,想起來就像一場噩夢。看來需要好好讀書才能有出路。可是一翻開書,所有的內容都看不懂,他落下的功課太多了。他又回到了惡性循環中:上課睡覺,回家玩手機,混吃等死。
陳琳在網上四處搜集如何治愈心理問題的辦法。孩子的成長就是孩子與父母之間的戰爭。孩子要擺脫父母的控制,當孩子越長越大,他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如何化解對抗是一個難題。本來,要讓孩子從迷失中走出來,讀書是一種很好的方式。書籍的世界是一個豐富的世界,書中人物的心理困惑、靈魂爭斗、自我掙扎讓人感同身受。可惜兒子現在任何書都讀不進去,看到所有的書都厭惡,正所謂吾之蜜糖,彼之砒霜。這條路現在是行不通了。
專家異口同聲推薦運動。青春期荷爾蒙分泌旺盛,一定要動起來,通過運動把荷爾蒙排泄出去。偏偏運動是陳琳的弱項,陳琳不會打乒乓球,平時也不跑步,因為腳上長了骨刺。陳琳極力攛掇張鐵做出犧牲堅持陪兒子跑步。張鐵挺著一個啤酒肚不愛跑步,只能勉為其難。星期天好不容易父子倆出去跑步了,陳琳暢想著一小時后他們大汗淋漓回家的情景,哪知才過了十幾分鐘,門鈴就響了,陳琳很詫異:“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張文說:“外面太熱了。”
陳琳埋怨張鐵:“你是大人,你應該堅持呀!不然一年到頭三天不跑步,太冷了不跑,太熱了不跑,下雨了不跑,那都不用跑了。”
張鐵訕笑:“算了,在家里做俯臥撐吧。”結果,俯臥撐堅持了兩三天,最后又不了了之了。陳琳想,他們一家三口大概都是屬烏龜的,他們信奉的口號都是“生命在于靜養”。動不起來她也沒辦法,兒子現在又高又胖,她已經拉不動兒子了。
無數專家一起推薦音樂。陳琳不知道現在的少年喜歡什么,要是周圍有同齡人就好了,陳琳苦惱的是,她認識的親戚朋友的孩子都是女孩子,現在已經是高中生了,男孩與女孩的交往很敏感,人家都忙著學習,陳琳也張不開嘴星期天兩家帶上孩子一起玩,這已經不是小時候了。陳琳自己喜歡古典音樂,痛恨那些嘈雜嬉皮的現代歌曲。她喜歡那些天籟般的獨吟,她有時候想,就算世界下一刻毀滅了,能夠在這些美妙的音樂中消失,這是多么幸福的事兒啊,還有什么傷痛或者遺憾呢!可是,這顯然不適合兒子。陳琳記得兒子聽過梁靜茹的《寧靜的夏天》,還有《小蘋果》,其他的她就一無所知了。她聽同事說《樂隊的夏天》很好,興沖沖地推薦給兒子,兒子冷冷地說不喜歡。陳琳問:“那你喜歡什么歌?推薦給媽媽聽聽,媽媽也學一學。”兒子面無表情:“我沒有什么喜歡的。”陳琳知道,兒子對她充滿了警惕,總覺得她想控制他奴役他,把心門關得緊緊的,不給陳琳留一絲縫隙。陳琳就像被網住了的蟲子,左沖右突就是掙扎不出困境。
張文每次放學后,都直接走進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把房門關上。他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他把所有的人都關在了心外,讓人一點辦法都沒有。現在的他就像一只充滿警惕的貓,緊緊地弓起背,隨時準備把靠近他的人抓出血。陳琳夫妻倆越想幫兒子掃清前進道路上的障礙,兒子就越決絕地想跟他們劃清界限,想要獨立自由地生活,極力想要控制并實施權力,這就是孩子叛逆的根源。心理學家說:如果一位父親是消防員,那么他的兒子通常會成為兩種人:一種是像父親那樣成為消防員;一種是對抗父親,成為縱火犯。
一切就像一場噩夢。陳琳夫妻倆等待著噩夢醒來的那一天。8月30日晚,陳琳夫妻倆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突然聽到了一則歡欣鼓舞的消息: 國家新聞出版署發布《關于進一步嚴格管理切實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網絡游戲的通知》,嚴格限制向未成年人提供網絡游戲服務的時間,所有的網絡游戲企業只能在周五、六、日與法定節假日每日 20:00 至 21:00 時向未成年人提供 1 小時服務,其他時間均不得以任何形式向未成年人提供網絡游戲服務。
陳琳夫妻倆對視一眼,擊掌相慶。連日陰雨,今天終于放晴了,小區里的綠化樹葉上的水珠晶瑩剔透,將墜未墜。空氣清新極了,滿滿的氧離子。他們用力呼吸著……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