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云曉：家庭教育的正道是創造美好生活

孫云曉 劉勇赫

采訪對象

孫云曉，中國家庭教育學會副會長，教育部家庭教育指導專委會副主任委員，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研究員、家庭教育首席專家。主要教育著作有《習慣養成有方法》《解放孩子》《習慣決定孩子一生》《親子關系—決定孩子一生幸福的密碼》《孩子，你有無限可能》等。

人物觀點

家庭教育的正道從來不是培養學霸，而是創造美好生活，用美好生活涵養孩子的美好心靈與健全人格。

2022年1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家庭教育促進法》（以下簡稱“家庭教育促進法”）正式頒布實施。這部法律明確了家長作為家庭教育主體責任人的身份，家庭教育從家事上升為國事;同時也成為家長開展家庭教育的行動指南。那么，家庭教育要向何處去？我可以明確地告訴家長：家庭教育要在生活中開展，因為家庭教育最終要讓孩子學會更好地生活、獨立地生活。

家庭教育的核心，不是培養學霸

近年來，“學霸”在網上受到熱捧。北大、清華學生分享學習經驗的短視頻，受到中小學學生家長的積極關注。很多父母一心想讓自己的孩子接近學霸、學習學霸、成為學霸。

為了把孩子培養成學霸，有些父母采取了極端的教育行為：從孩子出生就為他提供最好的教育資源，幼兒園、小學、中學都要最好的;取消玩耍時間，要求孩子爭分奪秒地學習，雙休日要上五六個興趣班和輔導班。這些父母忽視了生活教育，為孩子成長埋下深深的隱患。

我和大家講一個真實的例子：湖南有一個神童，17歲就到中科院碩博連讀。他從小就是學霸，最后卻不得不退學回家。因為中科院的老師發現，這個學霸根本無法正常地生活和學習。媽媽感到非常懊悔，但是為時已晚。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生活教育的理念，自然也沒有對孩子進行生活教育的意識。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我們發現缺乏生活技能的孩子簡直寸步難行。在國外，會做飯的留學生可以自己買菜做飯，過上相對安穩的生活;不會做飯的留學生三餐沒有保障，惶惶不可終日。

在國內，孩子要居家學習，與居家辦公的父母長時間宅在一起，親子關系發生了很多沖突和矛盾。北京某小學的教師做過調查，發現60%的父母反映孩子居家學習的過程中，給自己帶來負面情緒。究其原因是孩子居家學習生活單調導致親子關系緊張，給父母帶來巨大的心理壓力與生活壓力，這一點值得我們每一個教育工作者反思。

如果把培養學霸作為家庭教育的核心，還會在無形中剝奪孩子選擇的權利與判斷的能力，甚至影響孩子的心理健康。我在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工作將近30年，主持或參與了大量調查研究。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曾經對中美日韓四國中小學生對比研究，結果發現中國父母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候，談論學習問題最多。有限的話題使得親子沖突的數量最大，問題最嚴重。父母過度關注孩子的學業成績，就容易忽視孩子其他的情感需要。而當孩子面對過高壓力不能理解和承受時，就容易焦慮和恐慌。

家庭教育促進法關于家庭教育五項要求的第一條和第二條都提到，要尊重未成年人身心發展規律和個性差異，尊重未成年人人格尊嚴，等等。事實上，孩子正處于一個做夢的年齡，他將來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是未知數。作為父母，我們不能過早為孩子定性，而是應該給孩子更多自由，給他去體驗、嘗試的機會，這樣才能有益于孩子的健康成長。

國際象棋冠軍謝軍回北師大看望顧明遠教授時，顧老贈她一句話：流水不爭先。“流水不爭先”出自《道德經》，意思是做事不能靠一時性急，而是要像流水一樣不去爭先后，一點一點地積攢自己的力量。“流水不爭先”并非不求上進，而是強調要尊重自然規律。為此，我寫了一首小詩：

人生貴自然，流水不爭先。

萬物皆歡喜，大道寬無邊。

如果父母能夠調整心態，充分了解孩子的潛能，尊重孩子的選擇，給予孩子信任與支持，那么，即使有學習壓力，孩子也不會恐慌和焦慮。所以，“學霸”絕不是成才的唯一標準，適合孩子的教育方式才是最好的。

學校教育的使命是知識教育，社會教育的使命是實踐教育，而家庭教育的使命是生活教育。生活教育，是為了滿足人的成長需要的教育。在很長時間里，家庭教育處于學校教育的附庸狀態，因為父母總是把注意力放在孩子的作業、考試與課外輔導班方面。事實上，這些并不是家庭教育的核心與重點。

美好生活，離不開相親相愛的家庭關系

著名教育家、思想家陶行知先生說，好的生活才是好的教育，而壞的生活是壞的教育。科學的家庭教育，讓我們的家庭生活豐富多彩起來，讓我們家人的關系變得相親相愛。所以在我看來，關系好和生活好才是家庭教育的核心，創造美好生活才是家庭教育的正道。

在懸疑電視劇《隱秘的角落》中，3個孩子無意間發現一起殺人案，與歹徒斗智斗勇，甚至以不向警方告發為條件，逼迫對方交出30萬元，最后導致3個大人死亡，3個孩子險些喪命。劇中的孩子們之所以陷入險境，是因為糟糕的親子關系讓他們不相信大人。其中，學霸朱朝陽更是謊話連篇，是典型的隱蔽型問題少年。所以，如果沒有良好的親子關系做保障，孩子發生多么可怕的危險都是可能的。

我們總以為中學生叛逆會和父母對立，其實他們更渴望“有溫暖的家”。2018年，北京師范大學做了一個大規模調查，調查全國18萬中小學生對家庭教育的評價與期待。結果，“有溫暖的家”排在第一位。此外，選擇這一項的初二學生竟然比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人數多10.2%。這個數據，讓我至今印象深刻。

在生活體驗中，只有孩子覺得父母是對他最關心最尊重、幫助最多的人，家才是最溫暖、最幸福、最依賴的地方。那么，怎么讓孩子覺得父母對他最為重要呢？家庭教育促進法倡導九種家庭教育方法的第一條，就是親自養育，加強親子陪伴。這是最好的家庭教育。

我認為，父母在育兒方面各有優勢。美國教育專家做過相關研究，孩子在生長過程中其實有兩個方向：一個是親密性的培養，另一個是獨立性的培養。媽媽對于培養孩子親密性有天然優勢，比如溫柔、善良、細致、有愛心等;爸爸對培養孩子獨立性有天然優勢，比如勇敢、頑強、承擔責任等。

在親子陪伴中，媽媽會和孩子形成健康的依戀關系，給予孩子安全感;爸爸會給孩子提供更大的空間和寬松的成長環境。舉個例子，爸爸、媽媽抱孩子的風格都不一樣：媽媽會抱得很緊，讓孩子感覺溫暖、安全和舒適;爸爸喜歡東搖西晃，還會時不時把孩子拋起來玩，讓孩子感覺很興奮、刺激。帶孩子出去玩兒，媽媽的活動半徑往往比較小，擔心孩子受傷;爸爸的活動半徑就比較大，孩子跑得遠，爸爸會追著他跑。因此，爸爸、媽媽在育兒方面有著不同的優勢，缺一不可。尤其是爸爸，要多給自己一些信心。父母的育兒分工不是絕對的，以自己擅長做的事情來陪伴、教育孩子就很好。

相親相愛的夫妻關系，既是家庭關系的核心，也是良好親子關系的基礎。有一位爸爸向一位腦科學教授請教：“教授，我的孩子如何能上哈佛大學呢？”教授回答說：“好好愛你的老婆。”因為夫妻關系是主軸，爸爸關愛媽媽，媽媽心態積極，就會以陽光般的心態關心和陪伴孩子，孩子的性格就會更加堅強和樂觀，情緒穩定是孩子學習好極為重要的保障。當然，媽媽也要在夫妻關系中發揮積極的作用，可以通過舉動和語言喚醒爸爸，比如多夸夸他，這樣爸爸參與育兒的積極性就會更高。

相反，如果媽媽經常對孩子說：“你爸爸就是一個窩囊廢，什么也不會！”孩子就很難尊重和喜歡爸爸。當這樣的生活成為常態，很多爸爸就可能就坡下驢，逃之夭夭。夫妻關系和親子關系都受到不利影響。

另外，建議父母不要拿別人家的孩子與自己的孩子做比較，孩子會特別反感。因為你在夸別人家孩子時，就是在說自己的孩子不好。在家庭生活中，父母常常要向孩子解釋事情發生的原因與是非，時間久了會形成解釋風格。解釋風格有兩類：一類是積極的解釋，另一類是消極的解釋。從積極心理學的分析來看，積極的解釋是正面的解釋，給孩子帶來自信與樂觀;消極的解釋類似指責與訓斥，給孩子帶來悲觀與絕望。

比如，當孩子數學考試失敗或者做不出來題，有的父母會說：“你簡直笨死了！什么都學不好！”“你長大是掃大街的料！”這就是一種消極解釋。還有的父母是這樣說的：“哎，不怪你，爸爸媽媽都沒有數學細胞！”這種解釋看似是安慰，其實對孩子來說是更大的打擊，他反而更沒有信心學好數學了。

父母需要做的事情是把消極的解釋轉化為積極的解釋，可以這樣和孩子交流：“孩子，不要灰心！你肯定能學好數學，我看到你平常買東西算賬算得很明白嘛。這次沒考好可能是你數學題做得有點兒少，再努力努力一定可以學好！”孩子一聽，我都學成這樣，爸爸媽媽還是這么相信我，我可以再努力一些。

家人之間發生矛盾并不可怕，關鍵是要保持良性溝通。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相互尊重，才能讓彼此都感受到來自家庭的幸福。

用心創造豐富多彩、積極向上的家庭生活

在相親相愛的家庭關系基礎上，父母還要讓家庭生活豐富多彩、積極向上。我們可以回想一下：長大之后，自己最難忘的是什么？很可能不是在學校里上了哪門課，或者參加了哪場考試，而是兒時美好的家庭生活。

2022年5月，教育部發布《義務教育勞動課程標準（2022年版）》，于秋季新學期開始執行。標準中，要求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三年級不同學段有明確的勞動課程目標。比如，一二年級的小學生要學會擇菜、洗菜，幫著父母做一些簡單的家務勞動;三四年級的孩子要學會熱菜、熱飯、煮餃子;五六年級的孩子，要學會做3個以上的菜，比如西紅柿炒雞蛋、煎雞蛋、燉骨頭湯等。這個話題馬上成為網絡熱議的焦點。家庭教育促進法把“立德樹人”作為家庭教育的根本任務。可以說，《義務教育勞動課程標準（2022年版）》體現了家庭教育促進法倡導的方向，更印證了生活技能的培養是家庭教育的核心內容之一。

一說到炒菜做飯，我就想到越來越受關注的“食育”。食育的內容很豐富，首先我們要讓孩子體驗種植和收獲的過程，讓孩子看到土豆、蔬菜是怎么長出來的，讓他們對食物充滿好奇和敬畏。現在，一些農場或勞動基地都有親子活動的項目，父母可以帶著孩子一起種菜。

其次，就是讓孩子體驗炒菜做飯。《揚州晚報》曾報道一個8歲小孩會做30多道菜的新聞。這個體驗過程，對孩子是很有意義的。在家庭教育中，父母確實需要給孩子講道理，但是孩子一定要通過生活實踐，才能夠真正明白、接受父母所講的道理。如果孩子從不做家務，從不干活兒，那么教孩子如何做人就是空話。只有讓孩子參與到生活中來，他才能了解生活，進而熱愛生活。

孩子的健康成長，離不開豐富多彩、積極向上的生活。父母要舉一反三，除了與孩子一起下廚進行“親子烹飪”以外，其實還有很多選擇。比如，在一個家庭中，可能有人愛好朗誦、喜歡唱歌、擅長畫畫、善于運動……那么，就可以在家中開個音樂會、朗誦會或家庭畫展，甚至是運動會，給孩子一個表演機會，給家庭成員一個舞臺。這些富有活力的家庭活動，還能促使家庭關系更加相親相愛。

當今孩子最大的問題是外部壓力太大，而內在動力不足。自由探索的體驗，可以使孩子擁有內驅力。明智的父母都有一個教育孩子的高招，那就是充分利用閑暇時間。

如果有條件，可以全家人一起看電影或兒童劇，或者父母帶孩子去研學。每一次親子旅行都是幸福人生的體驗，是融化在大自然之中與孩子展開的親子對話。我有一個朋友，只要帶孩子外出旅行，就先去當地的博物館，因為博物館是一座城市的窗口。蘇州市文明辦有一個特別好的做法，從全市的博物館、紀念館等實踐基地中，篩選出122個作為青少年社會實踐基地。然后給每個中小學生都發一張“護照”，憑借“護照”可以免費帶父母前去參觀和體驗。

豐富多彩、積極向上的家庭生活，不僅能讓孩子見多識廣、心胸開闊，也能讓父母更加了解孩子的判斷與選擇，發現孩子的興趣，激發孩子的潛能，讓他成為更好的自己。

所以，家庭教育的正道從來不是培養學霸，而是創造美好生活，用美好生活涵養孩子的美好心靈與健全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