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腿小哥：生活在路上

張小華

本文中采訪的兩位跑腿小哥和一對跑腿夫妻，見證了與這座城市有關的許多故事，有悲傷，有感動，有無奈，更有喜悅與希望。

隨著互聯網越來越深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快遞、外賣、閃送、跑腿等新需求催生出新行業，新行業漸漸成為我們習慣的日常。

在北京這座城市，從來不缺需求。代買、代排、代取、代送、代遛狗、代問診……只要不是必須本人出席的場合（例如健身減肥），你都可以交由跑腿小哥完成。

跑腿工作就是幫客戶排憂解難

王耀祥最不愿接的單就是“跑醫院”代問診、代開藥。

醫院里的消毒水味和凝重氛圍總是勾起他不愿提起又無法忘記的記憶—父親在他六年級時得肝癌去世，父親去世前，他常常跟著家人跑醫院。直到現在，他還清晰記得，父親半夜疼醒、姐姐給父親打止疼針的場景。

記者采訪王耀祥那天，他剛完成5單跑腿業務。從早7點到晚5點，中午連吃飯時間都沒擠出來。“還吃飯？忙的時候我連水都不敢喝，怕上廁所耽擱時間。”王耀祥笑著說道。他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兒。

前兩單業務都是王耀祥不愿意跑的醫院。之后，王耀祥又騎著他3月份新買的能續航100公里的電動車趕到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幫一位注冊會計師在轉所材料上蓋章。

離開會計師事務所時已經11點多，他想回家給在家上網課的孩子做個午飯再出來跑下面的單子。坐在電動車上，他撥通了孩子的電話。孩子對他說，“我剛吃了半個西瓜，撐著呢，不用回來做飯。”

既然孩子還不餓，王耀祥又騎上電動車趕往20多公里外的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有一個客戶手術后出院時忘記在診斷證明書上蓋章，導致在老家無法醫保報銷。王耀祥拿著客戶快遞給他的診斷證明書蓋完章后，又騎車前往國家圖書館，幫一位客戶查找復印一些論文資料。

下午4點多到家后，他還不能歇，要趕緊給客戶發快遞。

妻子在物業公司上班，從早7點到晚6點，下班到家已經很晚。家里的晚餐基本上都由王耀祥負責。

初中畢業后，王耀祥離開陜西榆林老家到西安一家塑料廠打工。一年后，他拿著掙的3000元錢去學廚藝。畢業后，被分配到北京一家購物中心的食堂上班。就這樣，王耀祥開始了他的北漂生活。

后來，厭煩了后廚生活的王耀祥在北京一家小劇場找了一份工作。

2009年“五一”勞動節那天，王耀祥結婚了。婚后他從單位宿舍搬出來和愛人租房住，經濟壓力頓時大了起來。就是這時候，王耀祥開始了他的跑腿生涯。

代買、代排隊、代問診、安裝縫紉機、看護打掃房子、送玻璃樣品檢測、到圖書館查找復印資料、參加展會收集資料名片……王耀祥接的單各種各樣。

有些外地患者不方便進京問診看病，便催生了許多與醫院相關的跑腿需求。王耀祥除了不代掛號，其他關于醫院的跑腿單子基本上都接。

4月份，有一位客戶找到王耀祥，想讓他陪一位盲人看病。王耀祥接單后，按照約定去賓館接人。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那位盲人就是客戶，一位20多歲的男生。“一開始看到那個男生戴著墨鏡，我還以為是年輕人耍帥呢。”王耀祥回憶道。

這個男生是后天致盲，治療肺結核時影響了眼睛。在此之前，他也看過醫生。那時，醫生就對他說過痊愈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他依然堅持做了手術。術后一段時間，視力恢復不錯。然而，開心還沒維持多長時間，視力又開始一點點地消失。兩三個月，他才掛上了協和醫院的專家號，到北京復診。

醫生檢查完他的眼睛后，對他說，“如果早點兒來的話還有可能治愈，現在眼底已經壞死，治不好了。”

男生聽到后沒有崩潰也沒有流淚，甚至沒有追問一句“還有別的辦法嗎”。他只是低著頭，無意識地絞著手指。

王耀祥說，“看著他那無處安放的手，我也很是難過。他剛20多歲，以后人生還很長。”

類似的遺憾故事王耀祥碰到過很多次，有時是孩童，有時是老人。王耀祥看著他們的報告，轉述醫生給他們“宣判死刑”的話。聽著客戶在電話那頭或安靜、或抽泣、或號啕大哭，他不知該怎么安慰，“我嘴笨，也不會勸人，我能做到的就是把客戶交代給我的事兒辦了，把大夫給我說的話原原本本地轉告客戶。”

除了遺憾，“跑腿”帶給王耀祥的更多的是幫助到客戶的成就感。

一位北京本地老人，由王耀祥陪著每周二、四、六到醫院做透析。

“他們家里請了保姆，原本由保姆陪著老爺子打車去醫院透析。后來，老太太身體也不好了，保姆需要在家照顧老太太。兒子要上班，不能每周請兩次假帶老爺子去醫院。”王耀祥說。

在王耀祥之前，這家人也找過其他人。但是，對方一聽說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是長期去做透析，怕中途出現意外擔責任，都拒絕了。

后來，他們找到王耀祥。王耀祥沒有猶豫就接了單，“這已經不是錢的事兒了，誰家都有難處。幫客戶排憂解難，我也得到相應的報酬，好得很。”

王耀祥每周二、四一大早開車到客戶家，接上老爺子趕往醫院，從7：30到11：30，陪老人做完透析再送回家。后來，當實在抽不開身或車子限號時，經客戶同意，王耀祥和另一個跑滴滴的老鄉輪流接送老人去醫院。

碰到家里有困難的，特別是農村的客戶，王耀祥還會主動減少跑腿費。

“我父親得肝癌在家躺了兩三年，我太了解了……”

但是，他也不會完全免掉跑腿費。他說，“一家老小還指著我吃飯呢。”

王耀祥對記者說，其實他最喜歡接的單是排隊，沒有那么沉重。

排隊買網紅美食、演出門票、藝術大師手作玻璃杯……目前為止，他排過最長時間的隊是去年9月份在北京人藝小劇場上演的一出話劇，連著排了三天三夜。“話劇演了三天，我們排了三天，其間還碰到晚上下雨。雖然慘了點兒，但還是挺懷念的。”王耀祥笑著說。

工作動力來自人間暖意

張潮和妻子如煙是一對跑腿夫妻，他們倆都是土生土長的北京本地人。

排隊等位、代投標書、抄方取藥、代取材料、幫忙遛狗，甚至代買鉆戒，張潮的跑腿業務五花八門。

前些天，濟南一對40多歲的姐妹找到張潮，為她們的母親求醫問藥。電話里沒聊多大會兒，兩姐妹就忍不住邊哭邊說，“媽媽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我們必須保護好媽媽，求求您千萬要幫我們這個忙。”

“打一次電話哭一次”張潮說姐妹倆的孝心讓他覺得特別感動。

兩姐妹帶母親在當地醫院做完檢查后，把檢查單發給張潮，再在手機上掛好北京各醫院的號，由張潮拿著單子去醫院問診。

但是，在當地做的B超和CT片子存在醫院網站平臺上，需要輸入患者的信息在電腦上看。張潮就背上家里的筆記本電腦，開始穿梭于北京各大醫院。“跑了好幾個醫院了，隨時待命去別的醫院。”張潮并沒有因為一件事來回跑覺得不耐煩，他覺得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只希望客戶能有好的結果。

在筆者采訪的前兩天，張潮和一位客戶的朋友在地鐵檢票口交接檢查報告時，曾被問：“你天天跑醫院害怕嗎？”張潮當時隨口回了一句：“還好。”在回家的地鐵上，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這個問題，他發現自己內心深處是害怕的。看多了手術照片、病理報告，聽多了醫生的診斷和家屬的哭泣，張潮也害怕面對血腥的畫面和客戶的絕望。“家屬一傷心，咱也跟著傷心。”

對于張潮來說，跑腿過程中也常常能感受到甜蜜和幸福。

5月19日晚，張潮接了一單特殊的排隊業務。一對新人要在“5·21”那天到民政局登記結婚，他們擔心會人多，希望張潮能幫忙早點兒去排隊。

5月21日凌晨4：30，張潮起床出發，坐上第一班地鐵趕到海淀區民政局。兩個半小時后，客戶抵達，即將成為新娘的姑娘送給張潮一包喜糖。

張潮笑著說，“那一天明顯感覺自己年輕了。”

張潮還收到過代買鉆戒的單子。一位河北客戶想給未婚妻買訂婚鉆戒，把選好的戒指圖片發給張潮。張潮當天就趕到商場的蒂芙尼專柜幫客戶買好打包發快遞。

其間，他錄了好幾個視頻發給客戶，就怕中間環節出錯。“一萬多的戒指，而且是客戶的人生大事，可不能出岔子！”

張潮的妻子如煙主要負責跑兒科和婦產科。

前段時間，她接到一單到北大婦產兒童醫院復診的跑腿業務。一個只有1歲3個月大的嬰兒，出生3個月后就確診了癲癇，曾到該院看過病。孩子近期發病間隔越來越短，每天都要抽搐一到兩次，而且出現發育倒退現象，本來都快能走路了，又退化到無法坐立的階段。孩子父親把寶寶發病時的樣子拍成視頻發給如煙，再發給她一長串要問醫生的問題。

如煙見到醫生后，把視頻播放給醫生看。醫生看后主動提出要跟孩子父親通個電話，詢問一下孩子發病的詳細情況。最后，醫生給孩子調整了正在用的一些藥物，并交代家長，這些藥吃一個月，如果孩子病情還不見好轉，建議帶孩子來北京住院治療。

如煙說她跑過這么多次醫院，醫生都特別好，“他們基本上都愿意和患者通個電話，還有的醫生主動提出和患者視頻通話。”曾有一次，北京中醫醫院一位40多歲的女大夫，跟一個外地孩子視頻通話40多分鐘，詳細了解孩子的病情。

這也許是如煙和張潮堅持跑腿工作的動力之一，身陷無奈和痛苦時感受到的滴滴暖意比任何時候都更有感染力。

張潮說，跑腿是他做過的最喜歡的工作。“雖然在醫院有時候會壓抑難過，但是在解決溫飽的同時又能夠幫到別人，真的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夢想的地方注定有道光

今年七夕這天，郭雷一上午接了4單跑腿的活兒。下午休息。

有一位重慶的摩友（熱愛摩托的騎友）到北京找郭雷，他看了郭雷在視頻平臺發的跑腿視頻，也想在北京做跑腿工作。

這很像郭雷曾經。當時，郭雷也是一位熱愛摩托的騎友。

2019年下半年，郭雷刷到一些跑腿小哥的工作視頻，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在老家河南安陽注冊為某平臺跑腿小哥。注冊成功5天后，他就到北京開始跑腿工作。

在這之前，郭雷在工地干過七八年活兒—做小工、開塔吊、開農用車;在浙江礦山里開過兩年大車;還曾在陜西某油田修井。

相對于以前的工作，跑腿小哥日曬雨淋的活兒對郭雷來說，都不能稱得上累。他很喜歡做跑腿小哥“自由，沒什么限制”的工作性質。從剛開始到北京每天跑幾十塊錢，到一天最多掙800多塊錢，郭雷堅信勤勞致富。

他接過的跑腿單子各種各樣：100多公里送四盒小龍蝦;送活雞、活鴨、寵物蛇;客戶給他自家密碼鎖的密碼，讓他到家取條褲子……

郭雷曾接過一位摩友下的單。“摩托車鑰匙在路上顛簸丟了，我到他家取備用鑰匙后再給他送去。”從北京昌平到河北野三坡，160公里山路，3個多小時，郭雷到達目的地時已是凌晨12點。他自帶了帳篷和睡袋，打算在那兒露營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回北京。然而，熱心的摩友堅持拉著郭雷到自己在旅館的房間休息。郭雷無法拒絕這一片善意，就在摩友房間的地板上，鋪上防潮墊和睡袋，睡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不想再給他人添麻煩的郭雷早早起床告別摩友。

郭雷接到過很多從北京市區到郊區的跑腿單子，即使回程有可能空駛，他還是樂于接單。他調侃這是“帶薪跑山”。

“可能也是自己傻咧咧的吧，本來就不是太富有，但很多事情，不會把錢看得太重。”

他會在跑腿的路上迎著朝陽，騎著車哼著歌：在你夢想的地方，注定有一道光……

郭雷熱愛摩托。他在某視頻平臺發的vlog中，不論酷暑還是寒冬，他的摩托永遠看起來干凈閃亮。今年7月底，郭雷騎著摩托從北京到安陽，再到重慶、梅里雪山、拉薩、那曲、西寧、蘭州……最后回到北京，共1.4萬公里。他喜歡這種下定決心就立即開啟的旅程。他說：“出發永遠是最有意義的事。”

除了跑腿平臺的單子，也有人私下找郭雷跑腿—幫忙到醫院取個報告、拿個片子等。當記者問他這種情況怎么收費時，他說，“就是比正常下單收費再低點兒。”

說完后，他又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沒那么高尚啊，只是能幫到別人會感到自己很有用。”

這些跑腿小哥，通過自己的辛勤和努力，便利了別人的生活，也塑造著自己的生活。跑腿的路上不只有繁忙與汗水，還有愛心、理解、雪中送炭。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