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談：易水是什么？

石英杰

易水繞城而過，這是我的出生地。從河北面到河南面，再從河南面回到河北面。在故鄉和異鄉之間，我用一生不斷過河，就像我的父親，我父親的父親，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

我的出生地在戰國時期曾是燕國下都。“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标P于這條河流，繞不過去的是這首家喻戶曉的寫告別的詩。在中國的詩歌史和精神史中，荊軻和這條河流是分不開的。后世無數文人墨客都用自己的筆或遠或近地觸摸過它，吟詠過它。在這些眾多的文字中，我唯一記住的只有駱賓王的那首《過易水》：“此地別燕丹，壯士怒沖冠。昔時人己沒，今日水猶寒。”

小時候，夏天的周末，我和同伴們常常提著罐頭瓶，去西關河套打澡摸魚。我膽子小，只敢在河邊的淺水處蹚水或者偶爾撲騰幾下，常常為此遭到父母恫嚇：那里淹死過人。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這條河叫易水。后來，慢慢知道它叫易水后，才和荊軻聯系起來。

我記事的時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對荊軻的印象是連環畫，他去刺殺秦王，秦王滅六國才統一了中國，里面說策劃刺秦和執行刺秦的太子丹和荊軻是歷史的跳梁小丑，不自量力妄圖螳臂當車。再后來長大了社會環境變化了讀書多了，知道荊軻是一位衛國游俠，游歷到燕國結識太子丹后，為了知遇之恩答應去刺秦。在保定學院文學院講課的時候，有一次我曾問過學生們：刺秦無論成敗都是一死，從燕下都出發到秦都咸陽，那時候交通只有車馬需要長達數月，荊軻每天都在面對生死的選擇，他為什么不跑掉逃生？當時六國亂戰，他跑掉后誰能找到他？重諾守信，不畏強暴敢用肉身與赫赫威名的秦王一搏，這就是荊軻被后世無數次追慕懷念的價值和原因。前段時間，在采訪中與當地一位聲名遠播的雕塑家聊起易縣的本土文化。他告訴我，他的作品中不會涉及荊軻，是因為他是一位反面人物。

站在荊軻塔下，守著荊軻的衣冠冢，遠望易水，我曾一次次問自己：荊軻是誰？到底是正面人物，還是反面人物？這些所謂的正面或者反面和他有多大的關系？荊軻之前的易水、荊軻涉渡的易水和現在我見到的易水是同一條河流嗎？

翻閱易縣志書的記載，戰國時期，燕國在武陽城疏河道通易水，古稱運糧河，以通舟楫轉運之利。西晉永安初年（304年），幽州都督王浚入鄴，回軍至易水，以鮮卑多掠鄴中婦女，下令“敢有挾藏者斬”，于是沉于易水者八千人。唐建中元年（781年），易水橫流高丈余。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春大饑，民相食，夏大水。1958年，在西水冶村的中易水開挖“五一”大渠和躍進渠。

易水是我的故鄉。我的爺爺是位能夠雙手寫梅花篆字的舊文人，我無緣和他相見。為了逃避包辦的婚姻，他跨過易水，南去保定求學。隨后，跟隨國軍參加了抗日，最后在長沙隨部隊起義，跨過易水返鄉，最后歿于那個讓人無法回首的年代。父親是位喜歡酗酒的瓦匠，在紅旗飄戰鼓擂的年代，多次參加水利會戰。改革開放后，為解決妻兒的溫飽，一次次跨過易水去全國各地打工，屢屢上當受騙。母親是一位漂亮的女子，她跟著當監獄長的姥爺在京城長大。后來隨姥爺返鄉后成了我的母親。因為家貧沒錢去大醫院醫治，患上腿疾的母親落下了終身殘疾。一位漂亮的女子在易水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的跛腿，她會想什么？她的遠方在哪里？

易水河既是我的地理故鄉，也是我的精神故鄉。它隱藏在我的身體深處，我用身體帶著它走過萬水千山，我和它不是兩個，是一個，只是我沒有能力分清哪一部分是它，哪一部分是我。在我身體里，它像復雜而龐大的血管系統供養著我的運轉，我一刻也無法離開。它一直在，但我看不見摸不到。只有身體有了或大或小的缺口，只有通過疼，才能真切體會到它。

從具體的地理的河到神秘的精神的河，打通兩者的是寫作。寫作就是還鄉。還鄉是什么？還鄉就是折回身，體認、探察、辨認自我。在豐富的矛盾的對抗而統一的世界上，故鄉因我而存在。故鄉是個大詞，因為那個渺小的我而具體。對于寫作，易水就是一條河;而對于易水，寫作是另一條河。它們共情，齟齬，博弈，互否?？臻g的易水和時間的易水的交匯點是我的寫作。不是我寫易水，是易水在寫我，不是我一個人寫，是父親、母親、爺爺以及更多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一起寫。從一個具體到另一個具體，我通過今天的認知顛覆昨天的認知，通過我探索這個世界的奧秘，通過假體察真，通過在驗證不在，通過具體觸摸神性。

從早晨到傍晚，從黑夜到白晝，不知疲倦的易水是舊的，還是新的？易水是荊軻嗎？易水是雙手寫梅花篆字扛槍打仗的爺爺嗎？易水是那位做過瓦匠的父親嗎？易水是在京城跳著猴皮筋長大后跛腿的母親嗎？易水是游蕩在外一次次返鄉的我嗎？我肯定一個，就是否定了更多。我肯定的越多，否定的會成倍成十倍成百倍增加。易水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說不清，但一直在說。因為說不清所以一直在努力說，因為一直努力說，越說越說不清。

易水日夜流，它一直在原地，自己流自己的，它看到了所有發生過的，收納了所有倒影，但它一直流，好像沒有什么能夠阻止它流。它嘩嘩東流，好像渾身是嘴，替我什么都說了。又好像一張嘴也沒有，又好像從來沒有說，什么也沒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