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入學筒的秘密

索菲·哈達赫

六歲的亞拉開始在倫敦上學了。早在入學的幾個月之前，她身在德國的外婆就量起了行李箱的尺寸。那時，外婆正計劃著給亞拉一個特別的驚喜：一個巨型“入學禮物袋”，又稱“入學筒”。這種紙板做的錐形筒是德國人在入學當天送給小學新生的傳統禮物。

與許多德國家庭一樣，亞拉家的每代人都非常尊重這項入學傳統，自他們有記憶以來一向如此。無論是疫情，還是如何把這個尺寸大、易壓壞的禮物運到倫敦等問題，都阻擋不住這項代代相傳的習俗。

| 歷史悠久，地位獨特 |

就外表而言，德國的入學筒非常簡樸，就是一個經過裝飾的大號錐形紙筒，里面裝滿了糖果、文具和玩具。但在過去的200年里，入學筒在德國文化中獲取了獨特地位，成為深受人們喜愛又極具象征意義的禮物。這種由長輩送給晚輩的禮物承載著強大的文化與心理意義。

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在戰后城市的亂石瓦礫中、在國家分裂的幾十年里，德國父母努力拼裝著入學筒。繁榮的時候，筒里裝的是豪華大禮;蕭條的時候，筒里要么裝土豆，要么什么都不裝，只把筒當作禮物。對很多德國人來說，入學筒就是走進校門，步入人生新階段的終極象征。

“就我們家而言，孩子入學，不可能不送入學筒。”亞拉的母親杰奎琳說，“無法想象入學當天沒有入學筒，畢竟，送入學筒是把這一天變得令人開心的好方法。”杰奎琳來自德國，如今在倫敦當健身教練。在她的家鄉——德國薩克森州，孩子入學要舉辦盛大的慶祝儀式，包括學校的入學典禮和家里的入學派對。送入學筒就是其中的一個環節。杰奎琳非常懷念這一切，她說：“但在英國，入學的第一天就只是入學的第一天。”

貝蒂娜·內斯特勒家擁有德國最大的入學筒制造廠——位于薩克森州的內斯特勒優質紙盒廠。內斯特勒將入學慶典比作“一場小型婚禮”。薩克森州的入學慶典格外盛大，提前一年就開始籌備。州內個別地方把入學筒稱作“糖錐”，有人早在1月就為9月的入學慶典訂購入學筒。

薩克森州位于德國東部，人們認為送入學筒的傳統就源自那里。最早記錄這一傳統的文獻中提到，薩克森州一位牧師的兒子曾回憶說，1781年，他在入學當天收到了“老師送的糖錐”。那個年代的入學筒就是普通的小紙袋，里面裝滿了葡萄干或其他干果。如今的入學筒可以長達85厘米，上面還會印有汽車、獨角獸或宇航員的圖案，并閃著彩燈。有的筒上甚至還裝了按鈕，按下后會發出嘶鳴或咆哮的聲音。然而，無論是過去的袋裝葡萄干，還是現在的豪華筒，入學筒的本質意義從未改變。

| 重建聯系，緩解焦慮 |

克里斯蒂亞娜·坎陶是德國威斯特伐利亞日常文化研究委員會的歷史學家和民俗專家。她說：“送入學筒是慶祝人生大事的傳統儀式。孩子即將脫離幼年時期，步入學生時代。德國人非常重視這件事，而送入學筒的傳統就表明了這份重視。”

此外，入學筒還標志著一種特殊新關系的建立。“成為學生后，孩子就會稍稍脫離家庭。通過送入學筒，家人重新與孩子建立了聯系。”坎陶說，“‘雖然你現在是一名小學生了，但你仍然是家里的一分子。在新的道路上，我們支持你、陪伴你，一如既往！這就是入學筒向孩子傳達的信息。”

坎陶認為，送入學筒與世界各地慶祝其他人生大事的傳統有相似之處，比如畢業典禮或婚禮。這些都意味著，你所屬的團體明確地表示：“好了，我們都明白了，你依舊屬于我們團體，但你現在有新的人生角色了。”

對有些人來說，這種特殊的關系會讓他們終身難忘。

漢堡的退休教師漢斯–金特·勒韋在戰后德國的廢墟中長大。他至今仍記得炸毀的房屋和剩下的亂石瓦礫，而他就在其間玩耍。1949年，他在入學當天拍了一張照片。照片里的他費盡全力，只為表現得正常一點。

勒韋說：“我媽媽用碎布頭給我縫了件夾克。我穿著針織及膝襪，踩著二手靴子，手里拿著家里做的入學筒，筒上裝飾著亮閃閃的錫箔紙。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反正我媽媽想法子做了一個。”勒韋很好奇媽媽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說：“她肯定是拿什么東西換來了錫箔紙和紙板。她是真的想把那個入學筒做得好一點。我們住的房子又小又窄，她精心制作了一個入學筒，而我竟毫不知情。”

幾百年來，德國人一直堅持著給孩子送入學筒的傳統。

稍作停頓后，勒韋接著說：“她肯定是趁我睡著了才做的。”他的聲音之輕，幾乎是自言自語。

勒韋收集了幾十個入學筒“古董”，現存放在一家博物館里，一同展出的還有記錄這項傳統的照片。勒韋曾就入學筒的歷史寫了本書，其中就包括幾段與入學筒有關的感傷回憶。

勒韋在書中引用了一位18世紀德國傳記作家的話。回憶起自己入學當天的事，這位傳記作家寫道：“一直讓我擔驚受怕的那天終于到來了。我帶著新課本，抱著裝滿葡萄干的大入學筒，揣著六枚硬幣的學費，在一名女傭的護送下，熱淚盈眶地走上了通往學校的辛酸路。”

入學會激發孩子的焦慮情緒，過去如此，現在亦如此。一份有關兒童早期過渡期的綜述指出，儀式能幫助孩子應對并感受變化的時刻，讓他們將變化視作積極的事情。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期，孩子已徹底脫離幼兒園，但他們尚未完全適應學校生活。在此期間，儀式對他們的幫助尤為明顯。

漂亮的入學筒具有象征意義，代表“我們要投資你的未來”。

該綜述的作者認為，如果處理得當，從一個人生階段到另一個人生階段的過渡可以成為孩子人生中的關鍵轉折點，還可以在多個層面上為孩子的學習與成長提供挑戰與機遇。盡管綜述未提及具體的入學儀式，但很多國家都會以某種方式慶祝這個重要的日子。英國家長為孩子作入學準備時，通常會給孩子買校服和新鞋，而日本家長則會給孩子買純手工制作的傳統雙背帶書包。

| 一種情懷，一份希望 |

在德國，入學筒會勾起成年人強烈的懷舊之情。正如勒韋在書中所寫，入學筒也反映出了德國充滿騷亂與暴力的歷史。在一張拍攝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照片里，一個小女孩一手抱著入學筒，一手拿著手榴彈模型，照片題詞寫著祝她擁有勇氣和力量之類的話。孩子們會把自己抱著入學筒的照片寄給遠方戰場上的父親。在納粹時期，有的入學筒上甚至還有納粹標志。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德國分成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東德）和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西德），新的分裂局面由此形成。西德的入學筒是圓筒形的，而東德的更有棱角。統一幾十年后，兩德入學筒之間的明顯差異依舊存在，連細微之處的差別也保留了下來。舉例來說，西德人更喜歡親自動手制作入學筒，而東德人更愛去商店里買現成的——這可能是兩德之間兩性關系差異的遺留問題。在分裂的年代，東德媽媽往往很快就會回到工作崗位，而西德媽媽則更傾向于待在家里，這種差異一直延續至今。

“在東德，父母雙方都要去工作，他們沒時間做手工。”內斯特勒說道。

內斯特勒就是在紙盒廠旁長大的，從小聞著膠水的味道。透過她臥室的窗戶，就能看到包裝間。五顏六色的入學筒在包裝間的流水線上滾來滾去。能追隨祖輩的腳步制作入學筒，內斯特勒很是自豪。她說：“我們參與了人們非常特殊的人生階段。入學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步。”

如今，內斯特勒的廠子也開始迎合人們追求個性的新趨勢。家長可以定制印有自家孩子名字的入學筒，甚至可以根據孩子本人的設計制作獨一無二的入學筒。

坎陶補充說，入學筒的設計反映了德國的經濟走勢，也體現了德國人對何為好家長的理解。

當處在危機中時，即便是簡單制作的入學筒也能施展出強大的力量。

20世紀50年代，德國經濟漸漸從戰后的艱苦歲月中恢復過來。“關鍵在于，你要證明自己有能力購買一個漂亮的入學筒，比如用亮閃閃的紙做成的那種。”坎陶說，“漂亮的入學筒具有象征意義，代表‘我們要投資你的未來。”1970年，坎陶收到了那個年代的經典款入學筒：顏色深紅、表面閃亮、購自商店，里面裝了一塊手表、一個蘋果和一些糖果。

時至今日，對成長于相對繁榮的20世紀80年代且事業已有所成就的家長來說，時間就是禮物。確切地說，用來精心制作入學筒的時間就是禮物。這是家長在向孩子證明：我們投入的是時間，我們投入的是關愛。

2016年，德國《明鏡周刊》刊文指責“由入學日引發的自制入學筒狂熱”。文章認為，家長背負了一種新型的“成績壓力”，他們之所以想精心制作出完美的入學筒，是因為人們將其視作“愛的指標”。

然而，當處在危機中時，即便是簡單制作的入學筒也能施展出強大的力量。

去年夏天，洶涌的洪水摧毀了德國西部的部分地區，瓦赫特貝格鎮的心理治療師曼努埃拉·施密特就住在災區附近。一聽說洪水沖走了孩子們的入學筒，她就主動提出和志愿者團隊一起為孩子們重新制作入學筒。幾十個家庭聯系了他們，甚至還有一家被洪水沖垮的幼兒園也聯系了他們，因為園方制作的精美入學筒全毀了。

“身為心理治療師，我知道經歷諸如此類的可怕事件后，給人歸屬感和踏實感是非常重要的事。”施密特說道。手工制作的入學筒上裝飾著獨角獸、消防員和星球的圖案，給人們帶來了希望和力量。“希望這些入學筒能告訴孩子們和他們的家人，即使經歷了這場災難，明天還會到來，生活還會繼續。”她接著說。

在施密特家，入學筒也是她珍藏的寶貝。她一直留著自己的入學筒，以作紀念。她說：“那是有關我上學第一天的回憶，非常特別。”她八歲的侄女莉蓮也在視頻電話里驕傲地展示著她的入學筒——天藍色的筒身上有彩虹、樹木、月亮和星星的圖案。

對于在倫敦上學的小學生亞拉來說，從德國空運而來的入學筒正是她一直想要的。她外婆從工藝品商店為她買了一個定制的入學筒，正好能斜著裝進行李箱。這個入學筒幾乎和亞拉一樣高，綠松石色的筒身上有一個美人魚的圖案。

亞拉覺得這個入學筒太神奇了。她說：“我當時特別開心，甚至都抱著它睡覺了。”

[編譯自BBC網站]

編輯：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