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晨
在中國,citywalk似乎突然成了一個熱門詞。
citywalk被許多愛好者翻譯為“城市漫游”,2021年下半年,小紅書上“城市漫游”相關筆記發布量為上年同期統計數量的8倍。在2022年年初小紅書發布的《2022年十大生活趨勢》中,城市漫游位列第五。8月中旬,在微博搜索“城市漫游指南”“城市漫游計劃”,分別有超過552.9萬和360萬的閱讀量。
從全球視野來看,citywalk并不是什么新鮮趨勢。既有資料顯示其源頭出現在幾十年前的倫敦,這座具有豐富文化資源的城市推出各種主題線路,讓游客們可以從歷史建筑、皇室生活、文學背景等角度深入了解倫 敦。
目前全球影響力最大的citywalk組織是Jane's Walk,一個成立于加拿大多倫多的志愿組織。它最早是為了紀念城市學家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她去世后,她的朋友和同事發起并參與這項活動,以紀念她的精神遺產。

瓔珞和其他幾個一覽眾山小的志愿者們共同組織起了Jane's Walk在上海的活動
如今,Jane's Walk已在全球60多個國家的200多個城市舉辦過活動。組織者和參與者以城市規劃等行業的從業者及城市觀察者為主,在行走過程中,人們以雅各布斯的城市規劃理念觀察和思考城市問題,探討想法。
Jane's Walk也進入了中國。“近兩年國內citywalk的流行,讓我感覺到大家對這個形式比較認可。”Jane's Walk在中國最初的組織者瓔珞說。她學過城市規劃,對城市有興趣,之前做過一些城市規劃的項目,但她認為,這些項目“沒有真正接觸市民的需求”。在加拿大留學工作時,她參加了當地的Jane's Walk,2018年回國之后,就計劃把它帶入中國推廣。
Jane's Walk大多由志愿者引入不同城市,在中國,“一覽眾山小”志愿者團隊承擔著“發起人”的角色。“一覽眾山小”由世界資源研究所中國可持續城市項目主任劉岱宗創立,成員包括各種關注中國城市和交通的可持續發展、思考可持續城市規劃方案的志愿者。瓔珞也是這個志愿者團隊的一員。
2019年,以一覽眾山小為發起人,瓔珞和其他志愿者共同組織起了Jane's Walk上海的活動。她發現,中國已有的citywalk比較偏微旅行與歷史建筑導覽,她則試圖從城市規劃這個角度切入。瓔珞把Jane's Walk稱為“一場城市規劃者與市民大眾的雙向連接和互動”,“一方面能夠讓公眾更了解城市發展,科普城市規劃的內容,另一方面,城市規劃從業者也能更接近大眾、了解大眾對城市的需求。”
正因如此,志愿者們所在的城市成為優先落地Jane's Walk的地方。同時,因為Jane's Walk是主題導向型的行走活動,所以志愿者們會更偏向于選擇規劃、發展理念都與雅各布斯的理念相近的城市,然后以城市特有的地理資源和議題設定活動主題。在深圳,行走主題就延展到“海洋與城市發展”“基于自然的深圳解決方案”等領域。

他們會與一些場地合作方合作開展workshop
瓔珞他們也在探索讓城市規劃議題“破圈”、和公眾互動的機會。組織者們觀察到,很多人關注宏大話題甚于鄰里和社區,而在疫情影響下,社區的重要性得到凸顯。在2021年上海的一次Jane's Walk行走活動中,瓔珞他們設立了“社區盲盒游—成為居民X的一天”這一主題,設置了不同身份角色的居民,以角色扮演的形式,讓參與者根據活動任務,尋找和體驗社區里相應的服務設施。
因為組織人都是志愿者,所以這些活動最主要的成本消耗就是活動場地費用。志愿者們大多與當地學校、政府機構或品牌合作。在合作伙伴這一欄中,你會發現自然資源部與上海市政府合作協議項目“上海城市空間藝術季”、寧波諾丁漢大學、服裝品牌素然等名字,這些合作方為活動提供了舉辦空間。
自2019年開始,一覽眾山小志愿者團隊已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杭州、長沙、寧波、南京8個城市組織超過了12場Jane's Walk活動,一共有超過300人參與活動。除交通、餐飲需自費,活動本身是免費的。
在初期,組織citywalk的,大多是瓔珞這類對城市抱有強烈興趣的人。他們通過citywalk了解、記錄城市,有時候,citywalk也漸漸成了他們事業的一部分。
美國的一位步行愛好者卡萊布·史密斯(Caleb Smith),為了解一個更完整的曼哈頓,從2002年開始,以citywalk的形式走遍了紐約的曼哈頓島。他將印象深刻的線路做成了圖片互動地圖,放在網站上供人們參考。如今,他成了曼哈頓的步行導游,另一方面,他自己仍在探索變動中的城市,并持續更新網站。

也會針對城市探索的主題印制一些宣傳品與活動地圖
上海的格里董算是citywalk領域里的知名人物。他在2010年上海世博會前后開始公開招募行走團,帶領來自各地的參與者漫步于上海的各個古跡舊址。如今,他主要通過公眾號招募參與citywalk活動的成員,并獲得一定帶團收益。行走之余,他還收集拆遷建筑的門牌號,紀念那些將在地圖上消失的街巷。2020年,格里董與歷史建筑保護從業者施佳宇、澎湃新聞記者沈健文合著了《隱字上海》,這是一部關于上海街頭招牌研究的攝影集。
也有人在為citywalk的中國本地化尋找著新方向。沈陽圖景藝術攝影團隊從2007年開始用鏡頭記錄沈陽的舊工廠等街景。創始人之一楊樹曾在接待加拿大背包客時了解到加拿大有“Walk Toronto”這種形式的城市行走。2011年,他與沈陽的教育機構合作,以免費citywalk的形式,向機構里的孩子和家長介紹沈陽的城市歷史。
那時,沈陽剛好處于四合院等古建筑的拆遷過程中,楊樹的團隊走進那些建筑廢墟,還發現過文物破損,引來媒體報道,緊接著,相關部門第二天就會跟進處理。雖是意料之外,這些活動也在不同維度上延續著城市的文化。
由于團隊成員也都是遼寧文化遺產保護志愿者,沈陽圖景的citywalk活動主要是公益性質。隨著活動規模的擴大,沈陽當地一家老書店—吶喊書店愿意為其提供免費場地和約2000元/場的經費支持。還有一些參加citywalk的孩子家長愿為項目捐款,2013年,沈陽圖景的citywalk曾籌得款項3354元,用于印刷活動時贈閱的宣傳冊和地圖等資料、支付活動帶隊老師的人力成本,以及購買制作教具的材料等費用。之后由于擔心各種政策規定,他們暫停了捐款渠道。如今,他們的citywalk已正式發展為微旅行公益活動“行走沈陽”,和參加活動的孩子家長共同分擔費用。
另一個在長沙做citywalk的團隊發現,這項活動能夠延展出“附近”的魅力,而這不僅能吸引觀光客,本地人也感興趣。2018年,肖蕭和合伙人從北京回到長沙,創建了一個名叫“久貳Studio”的組織,發展本地的citywalk。在活動中,人們一起夜游橘子洲,回顧長沙中山路上的民國往事,探尋馬益順公館群、祝威崗巷涂鴉墻、沙河街舊書店等藏在居民區里的“寶藏地”,還一起在東瓜山等地吃小吃。她的初衷和先行者們類似:喜歡這座城市,也希望讓參與者更加了解長沙這座城 市。
肖蕭說,更新進程中,城市趨同化也越發明顯,“通過city walk,能讓大家看到這個城市核心、精神方面的東西,看到城市的差異點。”她設計的路線一般需要步行兩三小時,“再長就會累了,影響體驗”。

2007年,沈陽圖景的楊樹在沈陽肇工街看到的東北耐火材料廠的廠區,他用鏡頭記錄下城市在那個瞬間的樣貌

后來,他的團隊開始做沈陽的citywalk,他們帶孩子們找到清代沈陽古城的角樓遺址,測量古城磚的尺寸
截至2019年12月,“久貳Studio”在長沙組織的citywalk參與人數累計超過了3000人,當時參與者還是外地游客更多。受疫情影響,他們轉向開發本地游客,出乎意料,他們得到了更好的反饋。
“我每天都會路過這些街和巷,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不知道它們為什么在這里。”一位活動參與者很感激長沙的這些citywalk的活動,“(這讓我)更加了解了自己平日忽視的‘附近,感覺城市也變得更加親近了。”
“久貳Studio”在長沙的每場citywalk收費是59元/人,肖蕭承認,這個收費水準只能讓項目大致成本收益持平,她還在探索更多盈利的可能性。
從發展路徑看,citywalk是個典型的旅游產品,已有旅行社嘗試過這個潛在的生意機會。
2008年,主打年輕用戶的“稻草人旅行社”將citywalk制作成了旅行產品。最初是聯合創始人之一左慧敏很喜歡城市行走,于是在上海組織了一場主題為“行走蘇州河”的暴走活動。后來,左慧敏把城市行走吸收為稻草人旅行社的服務產品之一,講述城市歷史文化,有意識地在城市組織一些行走活動。
2018年起,馬蜂窩、同程、攜程等旅行產品平臺上開始出現了citywalk這一旅游產品的蹤跡。窮游網線下事業部負責人林毅在一次專訪中表示,相較于其他旅行方式,citywalk有其獨特的優勢:介紹當地文化和景點,引導游客像當地人一樣感受那里的生活、文化氣息,真正體驗當地生活細節;參與成員間志趣相投,有利于他們的深度交流和交往,相互之間符合對同行游伴層次的要求。
但眼下,做citywalk并不賺錢。比如稻草人旅行社,它在上海有15條citywalk線路,每次線路設計需要孵化一個月的時間,而這個服務定價卻不高,每條線路單次收費79元,這就意味著投入產出比低。這個業務擴展到北京時,稻草人旅行社邀請業內相對成熟的合作伙伴作為線路供應商,共同設計產品線路,以降低產品研發成本。

然后在拆遷的垃圾堆里找到同樣尺寸的古城磚
就既有的citywalk活動來看,線路設計方向大多和運營者的個人興趣與知識背景密切相關。Jane's Walk的主題設置與雅各布斯的城市規劃理念有關;肖蕭選擇的是讓人們能更了解長沙這座城市的地方;沈陽圖景則主要選擇“歷史線路老沈陽”這一主題。還有對上海的老電影感興趣的葉智,他以“武林帕克”這個用戶名組織了一系列citywalk活動,他的路線規劃主題是自己喜歡的舊景建筑,以及一些較受關注、討論度較高的地方。這些知識結構的建立本身就沒有導游話術那樣容易速成。
另一方面,疫情讓旅行產業受創嚴重。2018年到2019年,稻草人旅行社組織的citywalk每年最多約有1萬名參與者,但自此之后,參與者人數逐漸減少。目標消費群體大多已經參加過活動,目標群體之外的消費者又對這類產品不甚了解,如何再次吸引目標消費者二次參與,同時吸納更多顧客,成為稻草人做citywalk的運營難題。
“當前citywalk的市場認知度不夠,它是屬于年輕人的選擇。”河南省中國旅行社集團有限公司部門經理楊鑫分析說,對citywalk的認知尚未擴散到旅行社的目標消費群體,旅行社需要先做消費者教育,這也需要時間。citywalk目前客群模糊,“這個時候產品沒法細化區分,很可能叫好不叫座。”
所以目前,稻草人旅行社也僅僅將citywalk看作“擴大知名度,吸引新客戶,以促進業務轉化的品牌活動”。稻草人旅行社citywalk產品設計師董婷婷則表示,公司計劃促進citywalk的盈利,但“目前還處于摸索狀態”。
楊鑫也有類似觀點。他認為,citywalk所需要的內容專業性,以及對旅行者過程體驗的重視,正是未來旅行社存在的價值和發展方向。在初期認知過程中,消費者關注價格合理性和內容匹配度,到后期,消費者接受citywalk作為一種深度挖掘的旅行產品時,就有機會開發高定價、帶有生活方式概念的旅行產品。

肖蕭和合伙人在長沙創建了本地的citywalk活動組織“久貳studio”,帶人們深入行走于長沙街巷
“(是否)做citywalk只是時間問題,但不符合旅行社當下的生存狀況。”楊鑫補充說,疫情加速了旅行社的生存問題,迫使它們必須將盈利回血作為當下的首要考量,“在旅行社有更多現有可選擇的盈利產品及業務基礎上,citywalk的順位必然要移至后列。坦白說,旅行社從業者的能力主要在于資源整合、接洽等,對citywalk這種人文專業內容的產品方案設計也有些力不從心,這方面的人員配備及內容學習等需要從長計議。”
肖蕭也認可,目前的低定價策略只是一個開始。在前期,設置相對便宜的價格吸引消費者,等消費者理解citywalk之后,根據需求,“定價會高一點”。
另一些參與者看到了這個“轉化”的價值,將citywalk納入了自己的產品框架,作為自己服務的附加價值。酒店民宿瓦當瓦舍旅宿從青年旅舍起步,主打旅行社交文化。2016年開始,它開始在重慶、成都、大理、西安、桂林等地不定期舉辦citywalk活動,這也是旅客在入住它們旗下酒店時的一個可選服務。

古城行走主題citywalk中,久貳studio為參與者們制作了古城地圖(圖02)。肖蕭在citywalk活動中記錄著長沙老街巷日常生活
媒體們的關注也為這些“城市行走”提供了更多理論支持。日本建筑行業的編輯、記者磯達雄一直以“建筑巡禮”的方式觀察城市里的建筑與文化,出版過《昭和現代派建筑巡禮》《后現代派建筑巡禮》等書籍。在日本,這種挖掘城市潛在魅力的做法還形成了一個分支風潮:1990年代,動畫《灌籃高手》的熱播甚至開啟了“巡禮”文化風潮,粉絲們會自發致敬、拜訪文學及影視作品中的實景地。
各種巡禮一旦形成熱潮,就會引發周邊居民、管理機構與粉絲們的利益沖突。日本也在不斷摸索、制定各種“巡禮規則”,以形成平衡城市魅力挖掘與社區管理的實踐模式。
在中國,有內容制作團隊注意到了這個挖掘城市魅力的風向。同濟大學出版社在2012年出版了第一本《上海里弄文化地圖》,后來,它逐漸出了一系列“城市行走書系”,以更為親近有趣的方式傳播建筑文化知識,目的是為鼓勵更多人走上街頭,走進建筑。
無論如何,政府們倒是歡迎citywalk這個趨勢。早在1999年,日本大分縣別府市“別府八湯竹瓦俱樂部”就開始以當地溫泉街的象征—竹瓦溫泉為中心,組織城市街頭漫步活動。京都市也在2011年到2015年間嘗試過市民擔任付費導游、帶領游客漫步京都的項目,共有298名導游和2598名民眾參與其中。但2015年起,該項目開始出現虧損,只在導游收入和衍生的導游課程收入等方面略有收益。

古城行走主題citywalk中,久貳studio為參與者們制作了古城地圖(圖02)。肖蕭在citywalk活動中記錄著長沙老街巷日常生活

古城行走主題citywalk中,久貳studio為參與者們制作了古城地圖(圖02)。肖蕭在citywalk活動中記錄著長沙老街巷日常生活
在中國,政府參與的熱潮也逐漸開始。政府的想法是,整合當地的文化資源,推動citywalk為主的“本地游”發展。2014年,上海市旅游局推出了“微游上海”活動品牌,開發了6個主題的“微旅行線路”,以展示海派文化。2018年,北京市東城區文化和旅游局創立了“故宮以東”文旅品牌,還和美團聯合推出“故宮以東美團旗艦店”,將citywalk作為其系列旅游產品之一。2022年,山東也將“城市漫游”納入了當年的工作要點。
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從潛在消費者到組織者,再到政府、商業力量,參與方們喜歡citywalk,但它在中國的普及發展才剛剛開始。“citywalk利潤低,且需要前期投入大量的時間及精力,包括對城市現有基礎設施的考量規劃,以及需要政府前期對基礎設施建設的投入支持。”楊鑫說。
還沒有人在citywalk商業化上擁有一個完美答案。但也有更多人,正試圖挖掘citywalk旅行產品之外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