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泰
碧海藍天,在一望無際的南中國海上顯得渺小的船只徐徐向前邁進。船艙里彌漫著的嚴肅氣氛,時而在親切的漳州腔閩南語環境下,有所緩解。大海在怒吼,海鳥在上空宛如忠實的粉絲,跟隨同行。從家鄉啟航的漳州人勇往直前,朝遙遠的南洋陸地進發。
漳州人投奔大海,憑著堅強的意志,乘風破浪,面對洶涌的波濤竟也如一馬平川抵達彼岸。登岸后,風云變幻在瞬間,晴空萬里搖身變為狂風暴雨已是司空見慣??v然道路滿布泥濘,但他們風雨無阻、披荊斬棘、開荒拓野、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在縱橫水道間泛舟而渡,闖出一片天。
在那藍天白云與蕉風椰影的陪伴下,漳州人立足熱帶馬來亞,譜寫了膾炙人口,足以讓同鄉們引以為榮的精彩故事。
十五世紀初,鄭和掛帥遠航西洋的大明艦隊已有漳州人的身影。而當葡萄牙人里伊列亞于1613年繪制馬六甲地圖,“漳州門”已成為地圖的內容之一。
在葡萄牙與荷蘭人先后殖民統治馬六甲的十六至十八世紀,多位漳州人的能力與威望接連進入洋人朝廷的視野,被委以重任,官拜“甲必丹”,穩登華人社會實權最高領導的寶座。

祖籍漳浦的薛佛記十九世紀初在新加坡創辦恒山亭,享譽“新加坡福建幫開山鼻祖”,又任馬六甲青云亭亭主,位居馬六甲華社最高領導人,強勢于馬六甲海峽南端刮起陣陣漳州旋風。英國人于1786年開埠檳榔嶼,也為九龍江下游濱海而居,海澄縣三都新江社、石塘社、霞陽社及鰲冠社的邱、謝、楊、林、陳,南洋史上家喻戶曉“漳州五大姓”主導馬六甲海峽北端華社的長篇大劇掀開序幕。
挾著對鴉片餉碼和錫礦貿易的壟斷,勢不可擋的五大姓氏以同鄉姓氏為認同根源,在社會組織上建立內在聯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嶄露頭角,結集成強宗望族,聚資購下大量街廓地段,建構起宗族聚居的圍坊。族人遂群起蜂擁而至,在姓氏宗族組織這把大保護傘下尋求庇護。
邱氏把新江老家圍繞正順宮進行的大使爺祭祀傳統隨身攜帶,確保大使爺祭祀組織的旗幟亦在千里外的赤道新天地迎風飄揚。1818 年新江原鄉重修正順宮,南洋大邱家的“大使爺檳榔嶼公銀”傲視群英,名列海內外捐款金榜之前茅。
走過近二百年歲月的龍山堂邱公司在檳榔嶼漳州邱氏族人大宗祠身份的基礎上,隨著檳榔嶼首府喬治市榮登世界文化遺產城市而水漲船高,已躍升為國際文史研究重點對象與旅游景點。當年開疆拓土的邱氏先輩泉下有知必倍感欣慰。
邱氏宗族依照原鄉的宗族五派、九房頭、十三房、四大角辨別房支的做法,來辨別世系親疏。漂洋過海遠離原鄉的他們從族產、族譜和祠堂三個角度完成了檳榔嶼宗族組織的再建構,細心巧手復制粘貼另一個新江。
漳郡澄邑三都人占檳榔嶼華人原始移民之絕對多數,其語言、習俗、風尚、迷信、媚神、厚葬、贅婿、養子,皆自三都搬過來無縫銜接并完整傳承,且大有青出于藍之勢。
毋庸置疑,當英國殖民地政府把南洋華人區分為“澳門人”和“漳州人”兩大類,把漳州人視為等同于所有來自福建省的人,甚至來自廣東省之外的所有華人,漳州人的地位之高與影響力之巨已不言而喻,威震朝野執華社牛耳。
內心對祖傳根深蒂固的習俗之堅持,與對世代崇祀的神明信仰之敬畏,支撐著漳州人腦海里對在異境安身立命的祈求。漳州境內神明之金身或香火香灰紛紛隨家鄉百姓漂洋渡海,落腳南邦?!伴_漳圣王”威惠廟、“保生大帝”清龍宮、代天巡狩“朱府王爺”清華宮聯同千萬雨后春筍般輪番面世的神廟,在南洋這塊肥沃信仰土壤,由威靈顯赫的漳州神明坐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護佑著熱帶新漳州人。

漳州話在檳榔嶼居主導地位,早已不僅跨越籍貫,成為所有華人通用的方言,甚至還跨越種族,影響當地馬來語吸收了不下百個漳州話借詞,除了用于鄰里街坊茶余飯后,更已登上詞語大典。在南洋的海邊、鬧市、茶館,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那正是已經變成所有人共同語言的親切漳州話。
當南洋境內響起的暖心漳州鄉音不絕于耳,所有南洋華人清楚知道,漳州人更自豪地明白,這永遠的鄉音昭示著這個來自閩南的堅強群體已經傲然屹立于海的那一邊,千里之外另一個漳州。
絕大多數漳州人在南洋朝北遙想家鄉之余,他們的雙腳畢生未曾再次踩在神州東南角的那片土地上。當他們的尸骨埋在南洋的地下,他鄉已經變故鄉。然而,墓碑上銘刻的一個個漳州原鄉地名,絲毫不含糊地表明他們各自的家族世世代代謹記根在漳州。那是無數漳州人無論置身天涯何處皆不可能丟失的集體記憶。
數百年光陰,滄海桑田,馬來亞變成了馬來西亞國,不變的是南洋新一代漳州人在祖輩白手起家的這片土地繼續引領風騷,大放異彩。南海的海面波濤洶涌依舊,上空風云莫測如夕,漳州人卻早已征服巨浪,在南海之南脫胎換骨、呼風喚雨,屢創高峰。無論始發地是月港抑或廈門,漳州人的先行者們在百感交集投奔大海之余,無心插柳書寫了曠世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