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褚遂良是“唐初四大書家”之一,其書法作品博采眾長,融合南北書風,形成了剛柔并濟的書法特色,引導了初唐文人墨客對于書法藝術的審美取向,影響了薛稷、顏真卿、柳公權等眾多書法家,被譽為“唐之廣大教化主”。從褚遂良書法的美學思想譜系出發,分析其書法風格的演變過程,了解其中蘊含的美學價值。從褚遂良書法作品對后世的影響中,看到其書法美學思想所蘊含的可能性,從而獲得對今日書法創新具有啟發性的思考。
關鍵詞:褚遂良;《雁塔圣教序》;書法美學
一、褚遂良生平及其藝術成就
褚遂良(596—659年),字登善,杭州錢塘(今浙江省杭州市)人。褚家世代為官,加上褚遂良從小廣博好學,潛心翰墨,因此憑借良好的文化素養,獲得了政治資本。唐太宗曾向魏征感嘆,自從虞世南死后,都沒有人可以談論書法了。于是魏征向唐太宗推薦褚遂良,并言“褚遂良下筆遒勁,甚得王逸少體”[1]。由此,褚遂良被召令為侍書。當時,唐太宗以重金征集王羲之的書法真跡,收集了大量文獻、墨寶,然而沒有人能辨其真偽。而“遂良備論所出,一無舛誤”[2]。褚遂良一一為唐太宗鑒別王羲之書法真跡,沒有一次有誤。由此契機,褚遂良也深入研究了王羲之的書法作品。
做官期間,褚遂良忠誠直率,具有浩然正氣,多次耿直進諫,勸阻唐太宗放棄有悖傳統禮法、勞民傷財的舉措。“遂良前后諫奏及陳便宜書數十上,多見采納。”[3]可見唐太宗對其十分信任。貞觀二十三年(649年),唐太宗托孤給褚遂良和長孫無忌,并將自己的托孤與漢武帝和劉備相比:“卿等忠烈,簡在朕心。昔漢武寄霍光,劉備托葛亮,騰之后事,一以委卿。”[4]這不僅表現了唐太宗對褚遂良的信任,更體現了褚遂良的赤膽忠心。
永徽六年(655年),唐高宗想要廢除王皇后,褚遂良極力勸阻,反被貶斥,經過幾次流放,最后客死他鄉。然而褚遂良因其剛正不阿、浩然正氣、盡忠盡職的品德,為后人所欽佩和敬仰。
二、褚遂良書法美學思想的譜系
(一)政治、文化背景
從政治文化背景上看,唐代書法藝術發展有賴于繁榮盛世。唐朝結束隋末戰爭,社會迎來了復興,社會風氣逐漸轉變為積極入仕、開拓進取。在這樣的背景下,書法也受影響,展現出初唐的時代烙印。
從政治背景上看,一方面,魏晉以來,王羲之逐漸從書法家成為一個書法文化符號,他代表著文人墨客對于書法藝術的追求。在唐代,書法已然成為仕官文人的一種愛好和活動。另一方面,唐朝科舉制重視書法,官方對書法的推崇,在政治和教育制度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民間也有大量的文人學習書法。教育機構方面,朝中設有專門的教育機構國子監,書學則是其教學內容之一[5]。在科舉考試中,書法是一個重要的考試科目,而在任用選拔官員時,書法藝術同樣受到重視。“實行以書取仕的重要舉措,科舉中書法獨占一科;銓選官員也不例外,均以‘身、言、書、判來確定,‘楷書遒美者優先擢用。”[6]由此可見,自上而下大力推廣書法的政治制度和教育體系的實行,必然形成唐代社會廣泛重視書法的局面。
從權力平衡上看,唐太宗大力推廣書法,特別是王羲之的書法,并以行政權力確立其書法的政治和藝術地位。這可以說是其根據自己的審美取向選擇了以骨勢見長的王羲之書法,但同時也是唐太宗根據唐初政治局勢,利用文化的影響力推動社會發展的重要舉措。唐太宗通過大力推行王羲之風格的書法教育,拉攏江南士族文人,與傳統山東士族抗衡,從而平衡唐初關隴、山東、江南的三種文化傳統[7]。可見,選擇王羲之書法作為一種文化象征和符號,不僅僅是一種權力的展現和聲明,更是從地緣政治角度平衡權力和文化的現實性政治策略。
在文化主導權上,唐太宗通過推廣王羲之書法,平衡文化與傳統,彰顯自身權力。在書風藝術上,唐太宗選擇中和,反對浮華煩瑣書風,塑造良好社會風尚。在教育政策上,唐太宗實行適合書法發展的各項政治、教育措施,在科舉制、選官制度中加入書法考核科目,使書法具有極強的實用性,形成一種崇尚書法的政治和教育導向。在這樣的時代文化背景下,舉國上下無不縈繞著學習書法的氛圍,這為褚遂良書法的推廣創造了政治文化條件。
(二)書法風格的形成和發展
唐太宗即位初期便大興文教,召集天下賢良文學之士,整理宏文館內館藏四部群書二十余萬卷,修編書記典章。虞世南、歐陽詢等商議朝政之余,兼修書籍,講論文義。“褚遂良檢校館務,號為館主。”[8]褚遂良負責檢校工作,并被任命為宏文館館長。同時,在京職事五品以上官員的子弟中,凡是喜愛學書、有書性的,均可在館內學習書法。虞世南、歐陽詢教授楷書,并設有博士收徒講學。在這樣的環境下,褚遂良在參與檢校工作、編纂整理書籍的同時,獲得了大量機會去學習各類文獻古籍和優秀的書法作品,因此其早期書法風格受到了虞世南和歐陽詢的影響。
貞觀十年(636年),唐太宗嘆息在虞世南死后無人可以探討書法。于是褚遂良被魏征舉薦到太宗身邊。“太宗獨喜羲、獻之書,至歐陽、虞、褚皆習《蘭亭》,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9]王羲之書法已經作為一種政治、文化符號,被朝野上下學習與模仿。褚遂良在鑒定、學習王羲之書法的同時,開始細致入微地觀察和大量臨摹。這樣的經歷對其書法風格的轉變和改進起著重要的作用。
在文化環境、政治背景上,朝野上下學習書法蔚然成風;從書法、學習資源來看,褚遂良的楷書受到虞世南、歐陽詢影響,行書則學習王羲之,由此吸收、再創作。在這樣的背景下,褚遂良不斷融合百家之長,逐步開創了自身的筆法。
三、褚遂良書法美學思想的發展
褚遂良的書法風格多變,早年學習虞世南、史陵、歐陽詢,后又模仿、學習王羲之,由此逐漸形成自己的剛柔并濟的書寫風格。其“褚體”也影響了后代諸多書法家。梁巘評價:“褚書提筆空,運筆靈,瘦硬清挺,自是絕品。”[10]宋代書法家朱長文曾這樣評價褚遂良書法:“其書多法,或師鐘公之體,而古雅絕俗;或師逸少之法,而瘦硬有余;至章草之間,婉美華麗,皆妙品之尤者也。”[11]從褚遂良的書法中可以看到多種風格,既有對鐘繇的模仿,古雅絕俗,也有對王羲之的效仿,瘦硬有余。除此以外,還有“褚河南用筆如印印泥”等諸多對褚體用筆特點的評價[12]。
褚遂良現存公認的真跡僅有四幅,即《伊闕佛龕碑》《孟法師碑》《房玄齡碑》《雁塔圣教序》。他的書寫生涯又以書寫風格分為前期和后期,前二者為前期作品,后二者為后期作品。
(一)前期作品
在《中國書法史》一書中,朱關田評價褚遂良早期作品“古雅峻嚴處迥異于虞書;從其平畫寬結的特點相推測,褚遂良志學之年,留心翰墨者,蓋為齊、周馀烈”[13]。在褚遂良早期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其楷書運筆起落在吸取北朝銘石之書風格的同時,又融入隸書的筆法。
《伊闕佛龕碑》,又稱“褚遂良碑”,于貞觀十五年(641年)刻于河南省洛陽龍門石窟。作為褚遂良的早期作品,其特點相對不明顯,褚遂良自身風格尚未強烈顯現,與后期《雁塔圣教序》形成強烈的對比。《伊闕佛龕碑》用筆方起方收,運筆強勁,硬瘦均勻,剛健有力。布局大方有度,實而不滿,剛強有力而不粗野,健碩筆挺而不柔弱,收筆凌厲,筆畫轉折均勻。在楷書筆畫之間,又有隸書的影子。學者朱關田認為,褚遂良早期作品隸書風格或當受歐陽詢的影響[14]。張懷瓘的《書斷》評價褚遂良的隸書、行書為妙品,“遂良隸、行入妙。亦嘗師受史陵”[15],認為其書法的硬瘦風格是學習史陵的結果。
褚遂良的另一部早期作品為《孟法師碑》,全稱《京師至德觀主孟法師碑》,由岑文本撰寫,于貞觀十六年(642年)刻碑。兩部作品相隔短短一年,書寫風格未變,但從書寫技法上可以看出褚遂良有意融合各家書法之長,想要通過研究書寫運筆技法和字形結構,形成自己的風格。相較于《伊闕佛龕碑》,《孟法師碑》的筆畫更加渾厚有力,字形更加飽滿圓潤,筆畫彎折處略帶弧度,向外擴張。此時褚遂良尚處于不斷嘗試與探索之中,所以尚未形成確定的書寫風格。
(二)后期作品
《房玄齡碑》于貞觀二十二年至二十三年間(648—649年)立石。作為褚遂良的后期作品,此碑的書寫風格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其在楷書之中加入行書的筆法,筆畫蜿蜒回曲,凌厲間帶著一絲柔美。行書用筆之間,不再留存楷書的古板,而是更加靈動活潑,“徹底改變了歐、虞的‘一拓直下的風格”[16]。顯然,褚遂良的用筆技藝已經上了一個臺階,整體字形內收外放,筆畫瘦弱剛勁。因此,《房玄齡碑》作為褚遂良書法風格轉變的一個里程碑,是其書寫技法走向成熟的標志。
《雁塔圣教序》又稱《慈恩寺圣教序》,于唐高宗永徽四年(653年)立石,至今保存于大雁塔底層,保存相對完好。張懷瓘評曰:“真書甚得其媚趣,若瑤臺青瑣,窅映春林,美人嬋娟,似不任乎羅綺,增華綽約,歐、虞謝之。”[17]
比起《房玄齡碑》,《雁塔圣教序》運筆更加流暢空靈,時而力道千鈞,時而飄逸灑脫,頓挫間婉轉飄逸,楷書中帶有行書之意。字形更加舒展大方,橫豎包圍結構向外擴張,撇捺更加舒展豪放,筆畫雄壯剛強之間,透露著自然灑脫,書寫佛教莊嚴內容的同時,顯露清秀剛勁的氣質。這既是褚遂良對筆法技藝的高超運用,也是其提筆時心境的反映。楷書的雄壯剛健中流露出行書的灑脫自然,使碑文具有莊嚴肅穆之感的同時,又富含自由、浪漫的生命氣息,此碑也是最能代表褚遂良楷書風格的作品。
從行書到楷書,不僅僅是書寫筆畫的側重點的不同與字形字勢布局的變化,更是書寫心態的轉變——從靈動活潑轉向莊重謹慎。這樣的修正,讓我們看到褚遂良在書寫行書和楷書時,在筆畫和字形上的不同處理。而正是作為顧命大臣被貶的境遇、再回朝的物是人非以及書寫旨趣的側重點的轉變,與褚遂良后期遒逸的風格一起,造就了如此豐富多變、剛柔并濟的《雁塔圣教序》。
四、褚遂良書法美學思想的影響
(一)對唐宋書法家的影響
褚遂良憑借其高超的書法技藝,影響了唐宋書法,甚至后世歷代書法家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褚遂良書法的影響。宋代書法家米芾曾批評唐代書法家的作品:“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18]然而在《褚臨黃絹本蘭亭序跋贊》中,米芾則稱贊褚遂良的書法“九奏萬舞,鹓鷺充庭。鏘玉鳴珰,窈窕合度”。劉熙載在《藝概》中曾評價褚遂良:“褚河南書為唐之廣大教化主,顏平原得其筋,徐季海之流得其肉。”[19]可見顏真卿、徐浩等書法家都從褚遂良的書法中汲取了養分,從而形成自己的書法風格。作為“唐初四大書家”之一的褚遂良,其“褚體”對唐代楷書發展有深遠的影響。
顏真卿在吸收、學習褚遂良楷書的基礎上,在筆畫、力道上進一步發展。比起褚遂良楷書的蜿蜒柔和、自然靈動,顏真卿的楷書筆畫更加雄壯、剛健有力。顏真卿在充分吸收褚遂良書法的基礎上,進一步推進楷書的發展,使得楷書在唐代達到了巔峰。
薛稷則深受褚遂良書法的影響,他常年勤奮刻苦地臨摹虞世南、褚遂良的書法作品,從而有了盛傳的“買褚得薛,不失其節”的說法。但薛稷學習“褚體”,卻未能超脫于“褚體”,未能形成自身鮮明的書法特色。
宋徽宗的瘦金體同樣是在吸收褚遂良書法養分的基礎上,發展出自身書法的特點的,其充分吸收了褚遂良書法的婉媚遒逸、飄逸靈動。然而,宋徽宗的瘦金體失去了“褚體”剛健有力的筆畫,相對靡弱,過度張揚的收筆也展現出這位亡國之君的自大。
(二)對后世書法發展的影響
唐初,隨著書法與政治、科舉與教育掛鉤而不再局限于文人墨客,“名家書法幾乎擺脫了書法純粹的實用性”[20],而廣泛地為人所學習、臨摹。由此,書法塑造著當時乃至后世人們的審美。如今一提到“印印泥”“錐畫沙”,人們就能聯想到褚遂良和其剛柔并濟的書法作品。他那輝煌的藝術作品,向我們展現出楷書與行書融合之美。借助褚遂良書法的豐富性與發展的可能性,后世書法家在不斷吸收、傳承其書法風格的基礎上發展、變革,形成自己獨特的書法風格。
因此,可以說褚遂良承接南北書風,并推動唐代楷書發展,影響后世一代又一代的書法家。作為承前啟后的大書法家,褚遂良也為唐代和后世的書法創新與延續提供了豐富的美學思想,為今日書法研究者和學習者提供了寶貴的書法資源。
參考文獻:
[1][2][3][4]劉昫.舊唐書:第80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5:2729,2729,2738,2738.
[5][6]朱天曙.中國書法史[M].北京:中華書局,2020:131,132.
[7]許景怡,劉洪強,胡海若,等.褚遂良的書法風貌與政治行為[J].中國書畫,2021(2):22-27.
[8]王溥.唐會要:卷61[M].北京:中華書局,1955:1114.
[9][10][11][12][15][17][18][19]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620,575,330,273,192,192,362,702.
[13][14]朱關田.中國書法史:隋唐五代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62,63.
[16]吉煜.褚遂良書法藝術研究[D].濟南:山東大學,2017.
[20]蔣紀美.探究褚遂良書法藝術[D].曲阜:曲阜師范大學,2014.
作者簡介:
陳凌霄,中國計量大學人文與外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