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湘
記不清多少個夜晚。從逸夫樓C區出來,下坡,再向右直行,匆匆路過不知名的樹。走到橋頭,路燈又大又亮,把橋面照得煞白。我終于停下來,抬頭,看月亮。
夜很仁慈,吸納人間所有的丑惡與不堪,也把美好隱匿。幸好還有月亮,月亮是藏不住的。不管天氣好壞,在我的夜里,總有明月高懸。我抬頭看月亮,奢侈地浪費精打細算的每分每秒,直到頸上酸澀。低頭,走過煞白煞白的橋面。
想起小時候在外婆家,月亮作燈,把大地照得透亮,像鋪上一層霜。我從外婆家跑到大伯家,無意中發現月亮總跟著自己。我跑它也跑,我停它也停。我樂此不疲地跑著,月亮緊追不舍,我累得氣喘吁吁,直到摔一跟頭,月亮停下來。我看著月亮,顧不得疼痛哭泣,反倒在心中升騰起一種隱秘的歡喜,仿佛自己就是上天選中的那個人,身負使命,注定不凡。要不然,為什么月亮總跟著自己?于是,我決定好好吃飯。這莫名其妙的使命感讓我陷入幻夢,對未來充滿玫瑰色的想象,時刻有著“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錯覺。
沒過多久我就知道了,月亮并非只跟著我一個人。但是這種玫瑰色的想象與錯覺卻持續了很久。玫瑰色的想象是慰藉,撫慰受挫的靈魂;而“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錯覺是自我辯護,詭辯自己的失敗,好讓我一直無懼向前。
我在大三時決定考研,深思熟慮之后,選擇了一所“雙非”院校,不是沒有過遠大目標,只是我憂心承擔不起選擇的后果。有時候覺得無奈,明明自己還如此年輕,就已經開始計較得失,并且小心翼翼,生怕走錯一步。我曾把這一切歸諸我的家庭,不止一次埋怨我的家庭沒能給我強大的支撐,讓我步履維艱??扇糇屑氉穯?,所有的不勇敢只不過因為內心的不強大,畢竟月亮不是只跟著我。
從三月開始,考研像一場沒有終點的征途,漫長到令人心碎。早上六點半起床,背單詞,做真題。中午十一點吃飯,背文學史,一點開始午休半小時,下午看書,聽網課。五點吃飯,直到晚上十點。穿過還亮著燈的連廊,我總是拋棄便捷的電梯,選擇走樓梯下樓。晚上十點,樓梯里沒有燈光,只有安全出口的標識泛著詭異的綠光。我在樓梯上蹦蹦跳跳,把步子踩得震天響。我腳步匆忙,眼神堅定,我想要去看月亮。
橋頭的路燈下,有人還在孜孜不倦地背書。我沒能心無旁騖地看月亮,那些知識點像幽靈一樣若隱若現。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別害怕,知識點都在腦子里。當橋頭響起更多的背書聲,抬頭看月亮并不能緩解我的焦慮,埋頭看書才能給我底氣。于是,我不再想去看月亮。
筆記本被一頁一頁標記,單詞本皺得不像話,計劃本上紅色的勾勾叉叉循環往復。三四月份播下的種子,五六月精心呵護,七八月看著它發芽,九十月等待生長,十一開出花兒,按照自然規律,十二月總歸會結出果實。
我耐心地等待,月亮升起又落下,十二月如期而至。日子越近越惶恐不安,我害怕失敗,從一開始我就告訴自己不要期待,只管耕耘,時機到了自會有果實。當時間臨近,我又開始否定自己,乞求再給我多一點的時間,模擬幾次專業課,背完英語作文,刷完政治熱點……總之,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去考試,怎么就到十二月了呢?
我不愿再去回想那個十二月,每天在自信與失落中反復橫跳,一遍遍演算著自己的失敗,又一邊憧憬美好的未來??荚嚱Y束那天,上饒迎來了初雪,雪下得不大,雪花細小輕盈,被風吹得不知南北。我以為我會很難過,畢竟自己發揮不佳,但是走出考點的時候,我竟無比暢快。因為全力以赴過后,我并不覺得遺憾,而是接受了自己只能到此為止的狀態,這并不意味向命運繳械投降,相反,這是對自己足夠清醒的認知。那天,我迎著十二月的寒風,從考點走回了學校,腳步堅定,明明是個鎩羽而歸的將軍,卻走出了凱旋的步伐。
回想這一年,我游走于文字所建構的大廈,越是向前,前方越是不可辨識,我去讀艱澀的論文,看網課,問學兄學姐,我不奢求找到方向,只希望自己不再停留,保持前進。我安慰自己“怕什么真理無窮,進一步有進一步的歡喜”,學無止境,知也無涯,而能力有限,我也只能到此為止。
整理好自己的復習資料,裝進書包,背上,掂了掂,比想象中的沉。從逸夫樓C區出來,下坡,再向右直行,這條路叫三清路。路上種的樹,是香樟。今年三月,它們開花了,嬌小細碎的花朵,如同星子般灑落在樹上,漫天都是沁人的香。遺憾的是,我到現在才發現。那座橋,也有名字,橋中心的浮雕橫平豎直寫著:清風橋。在清風橋上,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久違地抬頭,尋找月亮。天公不作美,今晚沒有月亮。
我把書包里的書本一本一本投進“猴衛士”(一種回收書本的軟件),不給自己留后路。就這樣吧,冰冷的分數無法定義我。等到書包空了,肩上輕了,我突然感到釋懷,我曾經無比渴望找到方向,抵達終點,仿佛不這樣做,我的存在就毫無價值,靈魂就不能平復。但每每我找到方向,環顧四周,發現不過如此。山的那邊還是山,前路仍有新的障礙,我發現我抵達不了目的地,或許根本就不存在目的地。我接納了自己的平凡,認識到自己的局限,不再盲目地對抗這個世界,執著地追問人生的意義。而當我不再執著于抵達目的地,我開始發現眼前的歡愉。三清路,清風橋,香樟樹……它們一直都在,但我為了某個宏偉遠大的目標,竟忽視它們這么久。
如今,我不再用玫瑰色的想象美化現時的苦難,也不再需要用“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來賦予失敗宏大的意義,錯覺消失,如大夢一場,由此我收獲了內心的平靜和自由。這并不值得沮喪,我意識到自己是只燕雀,不再妄想成為鴻鵠,但我仍會懷著鴻鵠之志,奔赴下一場熱愛。
當我再次起飛,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很久不曾尋找過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