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珊珊
內容摘要:馮沅君作為“五四”時期重要的女性作家,小說中對母女關系的書寫較為深刻,既展現了母女之間相互關愛、相互牽掛的親密母女親情,同時也因為母親作為父權代言人的身份,使覺醒的女兒陷入反叛封建父權與維護母女親情的矛盾痛苦中,反映了“五四”女性在反叛父權和追求婚戀自由時的精神困境。
關鍵詞:馮沅君小說 母女關系 反叛父權 婚戀自由 “五四”矛盾
母愛書寫是“五四”時期女性作家尤其偏愛的創作主題,馮沅君便是其中的代表。她的短篇小說集《卷葹》中就有多篇作品對母愛和母女關系進行了細致地刻畫,但與冰心、蘇雪林側重于從日常生活點滴中書寫真摯純粹的母愛不同,馮沅君的母愛書寫更加側重于對母女關系的描寫上,她擅長在女兒與母親若即若離的關系波動中,表現母女之間的相互牽掛和矛盾沖突,因此,馮沅君小說中的母女關系是復雜的、多面的。由于母女在天然的性別和生理上的緊密聯系,“五四”女兒們無論在生活或是情感上都與母親的關系更加密切。但是在封建父權制度下,父親對女兒的管教往往都是通過母親來實現的,因此母親也就成了父權制度的代言人,阻撓“五四”女兒們追求愛情自由,使得原本親密的母女關系爆發巨大的矛盾沖突。馮沅君筆下的母女關系就大致呈現出這兩種模式:親密的母女親情、情愛和母愛矛盾導致的的母女沖突。但是由于初生的“五四”女兒們在反叛上的軟弱性,她們一方面仍然渴望著自由,另一方面由于她們選擇的軟弱和讓步使她們不自覺地在反抗與妥協之間掙扎,最終難以在情愛與母愛之間做出抉擇,無法得到兩全的結局,無法調和與母親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只能陷入無盡的掙扎與痛苦之中,最終只能通過死亡來逃避矛盾。
一.母親之愛:親密的母女親情
由于母女之間天然的生理聯系和后天緊密的情感聯系,包括馮沅君在內的“五四”女性作家都十分熱衷于對母愛的書寫,她們母愛書寫的內容大多都來源于母女交往的日常生活瑣事[1]79,馮沅君筆下的母愛首先就是在對日常生活中母親關懷女兒的點滴細節的細膩描寫中體現的。例如在《慈母》中,小說開始便引用了孟郊的《游子吟》一詩,從“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一句我們能夠猜想出,或許在“我”離家之時母親可能曾經為“我”準備衣物,這一細節充分展現了母親對在外漂泊的“我”的細膩的母愛。在“我”離家六年再次歸家之時,母親“似乎已把全世界都忘了,只為她這一個女兒忙”:叫出兄弟侄兒與“我”見面、讓“我”進屋里休息、拿點心給“我”吃、叫廚子快點煮飯、叫人去火車站拿“我”的行李、關心“我”的病好了沒有,母親也不再怪“我”為了逃避包辦婚姻而離家六年,而是生氣于“我”不再向家里要錢,怕“我”在外受苦。在“我”再次離家之時,母親去火車站送“我”,在“人聲喧囂、污穢不堪”的火車站站了兩個小時,為“我”買糖果,在這一瞬間,“我”又領略了母親的愛,“原來在母親眼中無論怎樣大的人,都是極小的小孩子呵”。馮沅君通過這些平凡生活中的日常的、點滴的小事,細膩地刻畫了一位慈愛、善良的母親形象,展現了母親對女兒的極致關懷和溫暖的母愛。
馮沅君還特別擅長通過母女之間的相聚離別來表現母親和女兒之間相互牽掛的親密情感。如在《慈母》中描寫了“我”離家六年后第一次回家見到母親時的情緒波動,“我大著膽子把家里的門敲開了,誰料給我開門的不是別人,就是我的老母。在這悲喜恐懼三種感情交雜的一剎那間,我察覺得我的微小的靈魂,已被由她那衰老憔悴的身軀中射出的偉大的母性的愛威懾——無寧說是感化——著了。”這一段母女重逢的情緒描寫著重表現的是女兒對母親的牽掛和思念。在《慈母》中,同樣有一段母女離別場景的描寫,“母親向我說:‘同先生們去吧,我也回去了。就頭也不回的顫巍巍的同女仆帶著小孩們離站了。我在車窗中張望了好幾次,都不曾看見她的影子,只見別人揮巾祝他們的朋友平安……。”在聚散離別之間,母親對女兒的不舍以及女兒對母親的依戀之情溢于言表。《誤點》中也描寫了母女相聚和離別時,女兒感受到溫暖和偉大母愛的心理活動,“老母送別時的傷心,此時見她回來的驚喜,使繼之深深感受到母親的愛的偉大。”《寫于母親走后》一文中同樣也展現了母女離別時的女兒失落的心情和對母親深深的依戀,“房中黑洞的,再看不見那慈和的老人,聽不見她的慈和和愛憐的聲音。”“不多幾年就三十歲了,還是如此離不開母親。明知月余她即回來,卻又為之如此悵悶。唉,親子之愛!”馮沅君的小說大多通過設置“五四”女兒們的出走和歸來,通過描繪在這些相聚離別場景中母親與女兒之間愛的表現,展現出“五四”女兒們對溫暖母愛的依戀和親密的母女關系。
馮沅君小說中親密的母女關系除了母親對女兒細膩的關懷和溫暖的母愛與女兒對母親的依戀外,母親還是“五四”女兒們反抗封建父權制度、追求婚戀自由的精神“避風港”。馮沅君筆下的“五四”女性形象都是敢于反叛父權、爭取婚戀自由的進步新青年,但是在面對幾千年來一直屹立不倒的封建父權制度,還處于新生階段的“五四”女兒們就像雛鳥一般稚嫩和軟弱。她們雖然擁有追求婚戀自由的思想,也勇敢地踏出了反叛父權的第一步,但是脆弱的她們仍然懼怕強硬的封建父權制度。因此,她們轉而向與她們關系更加密切的母親尋求精神上的慰藉與保護,以溫暖的母愛來撫慰她們在追求婚戀自由路上受到的阻礙與傷害,母愛也就成為了“五四”女兒們在反抗父權、追求愛情自由時唯一的精神“避風港”。
馮沅君筆下的母女關系首先是親密的,充滿著愛與依戀的情感。“五四”女兒們既從母親那得到偉大的、唯一的、溫暖的關懷與憐愛,又在她們出走之時表現出對母親的濃濃依戀之情,同時還將母親和母愛看作是自己反叛父權和追求戀愛自由的精神“避風港”,展現了“五四”時期青年女性與母親之間親密、真摯的母女感情。
二.父權代言人:矛盾的母女沖突
在馮沅君的小說中,父親角色一般都處于模糊和缺失的狀態,李玲在《“五四”女作家筆下的母女親情》中提到,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傳統家庭對女兒的調教和掌控都是通過母親來執行的[1]78,”受到中國傳統“男主外,女主內”思想的影響,在一般中國家庭當中,母親對子女的掌控極深。因此在家庭教育中,母親就代替缺失的父親成為了家庭封建父權的代言人。另一方面,母親仍然是封建父權制度下被封建禮教所禁錮的受害者,她們往往無法像“五四”女兒們一樣勇敢的反抗命運,即使母親們由于深厚的母女親情對女兒們有著一腔濃濃母愛,但是母親們自身思想的禁錮和落后,使得“馮沅君筆下母親的愛一方面使女兒在溫馨與呵護中成長,一方面又帶有極端的功利主義以愛的名義變相的遏制女兒的愛情追求[2]。”所以,當“五四”女兒們企圖逃離封建家庭,追求自由和愛情之時,母親就會以父權代言人的身份制造種種困難去阻礙“五四”女兒們追求婚戀自由的行動,從而讓與之有著親密關系的女兒陷入反叛封建父權與維護母愛的矛盾痛苦中,在母女關系上爆發巨大的沖突,最終走向不可挽回的結局。馮沅君的《隔絕》《隔絕之后》《慈母》《誤點》《寫于母親走后》等作品中都表現了“五四”女青年這種兩難的矛盾心理。
馮沅君小說中最突出的母女沖突就是“五四”女兒們在情人之愛和母親之愛兩者間的矛盾掙扎,不管是“我”還是雋華、繼之,都陷入了這種情愛與母愛的兩難抉擇之中。如《隔絕》《隔絕之后》中的雋華,她為了尋求情人之愛與母親之愛的調和,割舍不掉對母愛的依戀,選擇回家探親,卻被作為父權代言人的母親關了起來,逼迫她與土財主聯姻,最終被逼無奈只能和愛人雙雙自殺赴死。雋華飽受“情人之愛”和“母女之愛”對立拉扯的痛苦,她一方面渴望追求自由的愛情,一方面又割舍不掉自己對母親的愛,她說“我愛你,我也愛我的媽媽。世界上的愛,都是神圣的,無論是男女之愛、母女之愛。”但是她無法做出在二者之間的抉擇,她既渴望自由的愛情,又無法割舍溫暖的母愛給予她的保護,最終雋華只能走向自我毀滅的道路,“但是我愛你,我也愛我的愛人,更愛我的意志自由,在不違背后二者的范圍內,無論你的條件是怎樣苛刻我都服從,現在因為你的愛情教我犧牲了意志自由……我不死怎樣?”在面對情人之愛與母女之愛無法調和的狀況下,脆弱的“五四”女兒們只能以殉情的決絕方式來逃避這種矛盾,以求得到心靈上的自由。在《寫于母親走后》中的女兒同樣面臨著得到愛情自由而失去母愛的痛苦和不安,當母親要去照顧生產的表妹時,“我”心中十分不舍,很想送送母親,但又怕錯過和情人難得的相會,送母親的念頭“終于為愛志倫的心情打消”。當聽說志倫母親因他病得不能下床之時,又勸他回去,“我有母親,你也有母親!……你們是有過某種關系的,母親要你愛他時,你就和她好吧……”兩種愛就這樣無時無刻地在她的靈魂中苦苦搏斗著,使她左右為難。面對情愛與母愛互相牽制產生的矛盾,“五四”女兒們呈現出三種不同的結局:一是同雋華一般,無法調和情愛和母愛的矛盾,既不想放棄追求婚戀自由,又無法割舍母愛,最終選擇以殉情的慘痛方式使二者得到暫時的平衡。二是《慈母》中的“我”的結局,母親最終在“我”的出走后妥協了,母親之所以急于要見面并不是為了那曾定的婚事,而是六年離別思念所致,“她最不滿意我的是我這一年來不常給家中寫信,也不向家中要錢。”在這場母女沖突之中,以偉大母愛的妥協最終得到了一個較為完滿的結局,但即使如此,文中的“我”雖然得到了愛情的自由,但是同時也遠離了母親,失去了母愛,這說明兩者的關系在馮沅君的小說當中仍然是無法調和的。《誤點》中則為我們呈現了第三種結局,即母女之愛勝過了情人之愛。繼之因為火車誤點而返家,在看到母親之時迸發出了遠勝于對情人的愛,“這一剎那間母親的愛戰勝了情人的愛”,終于她拋棄了去尋求愛人的念頭,投入了母親的懷抱,母愛暫時彌補、轉移或者治療了愛情上的欠缺[3]43。
但是無論“五四”女兒們選擇了何種結局,她們同母親的沖突都是永遠無法調和的。馮沅君筆下這些追求婚戀自由的“五四”女青年,無法區分開母愛和母親背后所代表的封建父權專制,陷入追求愛情就要辜負母愛或為維護母女關系從而向封建妥協的兩難境地中[4]54。作為“五四”第一次接受到自由解放思想的新青年們,她們對于自由戀愛的向往與對封建父權的厭惡是空前的,如同稚鳥一般迫切地想要擺脫壓制在她們身上的一切桎梏,婚戀自由便是她們選擇的第一步。然而。這些初生的“五四”稚鳥們也同樣脆弱,她們不敢同強大的整個封建制度宣戰,轉而將矛盾的出口對向了一向疼愛自己、與之有著親密關系的母親身上,希望能夠將反抗的后果降到最小。但是這種反抗的軟弱性同樣成為了她們在追求婚戀自由、反叛傳統路上最大的絆腳石。母親一方面在長期的封建壓制下,不管在行動上、情感上都已經為封建父權制度所同化,成為封建父權制度的代言人;另一方面作為封建家庭中長期擔任養育子女職責的母親,在與子女的長期接觸和交往中,也滋生了妄圖掌控子女自由的欲望。這種雙重身份使得母親在阻撓女兒追求婚戀自由時有了更加充分的理由和更強大的能量,但同時對“五四”女兒們的傷害也是雙重的。“五四”女兒們雖然能夠正面積極的選擇和追求自己的愛情,但是卻錯誤地估計了她們百般依賴的慈母身上所具有矛盾性,忽視了母愛背后隱藏著的強大的封建父權專制。因此,“五四”女兒們注定要陷入既無法割舍掉與母親朝夕相處、日積月累的深厚感情,又無法舍棄追求婚戀自由的困境之中,只能夠深陷在情與愛的矛盾之中無可自拔。但其實馮沅君筆下這些矛盾、沖突的母女關系實則是“五四”新青年對封建制度的反抗,是追求自由平等與封建壓迫之間的矛盾,是“五四”時期的時代矛盾,這種矛盾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是無法被完全解決的,作為矛盾縮影的母女沖突也是無解的。因此仍處于脆弱稚嫩階段的“五四”女兒們永遠不可能在二者之間得到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法,她們的脆弱性決定了她們無法從精神上同封建父權制度斷乳,但是她們又具有一定自由的意志,但是僅僅對婚戀自由的追求遠遠不夠使她們從整體上徹底擺脫對封建父權制的禁錮。馮沅君完美塑造了“五四”女兒們這種無所適從、徘徊猶豫的心理,她們對封建家庭的反叛勇敢但不夠決絕,她們邁出了第一步,然而卻又步履蹣跚,頻頻回首,很難像娜拉那樣輕松自如地出走[3]44。因此,“五四”女兒們在追求婚戀自由、反抗父權與維護母愛的矛盾中永遠無法得到她們想要的結果。正如同魯迅先生對馮沅君作品的評價一般:“實在是五四運動之后, 將毅然和傳統戰斗,而又怕毅然和傳統戰斗,遂不得不復活其‘纏綿悱惻之情的青年們的真實的寫照[5]。”
馮沅君小說通過對親密的母女感情和矛盾、不可調和的母女沖突的刻畫,向讀者展示了“五四”新青年在追求自由平等與反抗封建專制之間不可調和的巨大矛盾。“五四”女兒們在情愛與母愛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既反映了她們思想上的覺醒,又指出了她們反抗行動上的遲疑與軟弱。馮沅君作為“五四”女作家中頗具特色的一位,其這種創作傾向反映的也是當時“五四”運動退潮后,“五四”青年們所面臨的問題,稚嫩的“五四”青年們雖然仍然在追求自由,但其自身的弱點和脆弱性以及過于強大的封建專制勢力使得他們不得不在革命與妥協、理想與現實之間彷徨和躑躅,進退兩難,但是時代的局限性決定了封建與反封建、落后與進步之間的矛盾在短暫的“五四”時期是無法解決的,面對這樣兩難的局面和難以調和的矛盾,馮沅君筆下的“五四”女兒們卻始終沒有放棄對愛情自由的追求,甚至不惜妄圖以死亡來調和、解決這種矛盾,雖然方式仍然稚嫩,但是所體現出來的堅決的反抗精神,充分體現了“五四”反叛封建、追求自由民主的精神旗幟,馮沅君對“五四”青年反抗途徑與手段的反思也使得其小說更具有思考的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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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魯迅.《小說二集》導言·中國新文學大系(影印本)[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2-9.
(作者單位:長江大學人文與新媒體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