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風
從白色的被單中,你向我伸出一只手
它修長,枯干,涂著蔻丹的指甲
像梅花,把冬天的樹枝照耀
這些指甲,這些花,你一次次剪掉
又讓它們一次次怒放
它們,位于你生活和身體的邊緣
但總是這么潔凈,這么鮮艷
哪怕在這所
和國家一樣混亂的國家醫院
抓住你的手,感到褐色的血管隆起
血液蠕動,從紅色的指尖折返
記得你在書中說,在死亡的肉體中
指甲是最后腐爛的物質
[程一身賞評]?這首去醫院探望病人的詩讓我震動。我知道,這是因為它如此平靜而真切地觸及了死亡主題。整首詩其實就寫了一個握手的動作。探望者和被探望者都明白,這可能是最后一次握手:第一行中的“伸出”直到第十行才得到回應,這是一個無比緩慢的過程。“抓住”,這個急切有力的回應動作似乎傳遞了對病人生命的誠懇挽留。在握手時,詩人感到病人“褐色的血管隆起”,暗示對方內心的激動。尤其精彩的是血液“從紅色的指尖折返”。“隆起”是向上向外的,易于感知;而“折返”是內在的方向改變,它體現了血液的加速流動,這樣的句子只有憑借天才的敏感才能寫出。對這次握手,除了動作本身以外,本詩的筆墨主要集中在對方的指甲上,這是一首指甲之詩,其震撼效果即生成于此。如詩中所述,“指甲”位于身體的邊緣,是最容易被忽視的部分。但對方——應該是個女士——顯然是個愛美的人,指甲上涂著蔻丹,勤于修剪。詩人把指甲比成“梅花”,以國家與國家醫院的混亂突出其“潔凈”,顯然詩人順便反諷了一些事物。至于“鮮艷”則是其生命力的顯示,但它已不同于青春的鮮艷,而是生命晚期的鮮艷。在寒冷中,梅花是忍耐之物;在病痛中,人體乃掙扎之物,指甲豈能例外?最動人的句子出現在最后,對病人本人著作的一個引用,“在死亡的肉體中/指甲是最后腐爛的物質”。既然病人是“精通”死亡的,詩人也不必再回避必然到來的死亡了,他不僅想到了對方的死,還想到了死后的腐爛,想到了人體最后腐爛的物質——指甲。令我驚悚的正是那些“不朽”的指甲,長于生命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