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詩

朱展

/作者自畫/

喜歡攝影，喜歡看海，喜歡寫信。喜歡秋天，喜歡冬天，喜歡雨天。喜歡靠窗的位子。喜歡落日和香檳色玫瑰。希望前方的道路再漫長一些，走得再慢一些，再遠一些。希望可以遇見更多的人，閱讀更多美好的文字，邂逅不一樣的山川與河流。希望能過孤獨而又充滿苦難與挑戰的人生。希望能成為如夕陽籠罩街道般溫柔的人。

“去學著生活吧，弗克斯先生，你會明白的。”老板高傲地伸了伸脖子，仿佛在極力向面前這位剛剛被辭退的經理彰顯自己懂得生活的卓越。

如果要說弗克斯先生幾十余年來的經理生涯中有什么過錯，那便是他活得太現實了。現實到曾經那些虛無縹緲的夢想，那些字斟句酌寫下的詩行，那些對于美的向往與追尋，都化為幾十年的所謂“生活”的空中偶爾飄過的幾抹淡云，風起盡散。

以至于當老板興致高昂地為他送上一束香檳色的玫瑰作為項目結束的慶賀時，他卻不以為意，隨手棄置在旁，言辭中頗有幾分對方意欲通過亂花錢的把戲來收攏人心卻被自己識破的得意。

在弗克斯先生看來，那束玫瑰雖精致，卻黯淡失色。他不明白今非昔比的道理。一年前新老板上任時，公司的風向標已轉為諸如“致力構建詩意企業”一類。可憐的弗克斯先生則沉浸在那些表格數據與冗雜報告中，不曾留心。他的舉動被理解為：身居高職，卻帶頭違背。

就這樣，弗克斯先生丟了飯碗。他無法感知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給家中打去電話。無事從來都不會一身輕，它意味著時刻要考慮所謂輕松過后的日子，攪得人身心俱疲。晚些時分他喝香檳買醉，回到家中看見女兒小弗克斯留在書桌上的信：

親愛的弗克斯先生：

梭羅說，“大多數人都生活在平靜的絕望中”。我想，平靜，是因為習慣了忙碌;而絕望，則是因為這種只是為了生存、不為生活所忙碌著的時光好像看不到盡頭。當人們發覺自己所能創造出的價值不過如此時，便會被這種平靜的絕望淹沒，把生活看作巨大的失望。

王爾德的長篇小說中，亨利勛爵這樣贊美道林：“生活就是你的藝術。你把自己譜成了曲子;你的生命就是你的十四行詩。”道林的一生是從天堂到地獄的一生，他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他的生命不值得被這樣美好的詞匯所修飾。可明知如此，我還是為這句話感動得熱淚盈眶——生命本應是詩行一般的存在，而我們總擅長把它過成拙劣的肥皂劇。

而從拙劣到美好的轉折，往往只需讓一個人陷入山重水復的境地。您總是在懷念輝煌的過去，懷念那些在學生時代封神的歲月，以慰藉生活給您造成的巨大落差。但也許正是因為有了現在的低谷，未來才更值得期待吧。

無須為此次的失業懊惱，您為這個家已經付出了太多，以致將您生命重心的全部都構建于此。每當我讀到那些為了追尋理想而放棄穩定工作的中年人們的故事，我都希望您會是他們中間的某一個。我知道您擔心薪資，希望我們能擁有更好的生活，可是我更想看到您臉上的笑容是因為做了內心所熱愛的事，而非是因看到我們的笑容而得到滿足。為了這個，哪怕是生活拮據些，只要您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我也是愿意的。

記得父親節那天為您買了一束香檳色玫瑰，您卻說我浪費錢財，那時，我的心都要碎了，卻也只好安慰自己，曾經您也是喜歡過花的，不過是現在無暇欣賞了。當然，我涉世未深，也許尚對世俗抱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去暢快淋漓地生活吧，如果您愿意的話。

您的小弗克斯

弗克斯先生笑了。女兒總是以這樣的口吻和自己對話，就像二人是相識多年的老友那般。她總試著用讀書所得去解釋生活，盡管很多事情她不曾經歷過，說的卻總還有些道理。

他反復揣摩著那句“你的生命就是你的十四行詩”，感到內心的秩序正在以某種方式被文字重建著。如果自己今天就死掉，恐怕沒辦法坦然地說，自己度過了美好的一生。他想起曾經自己是怎樣對待那兩束香檳色的玫瑰，竟有了幾分悔意。年輕時，他也曾為心愛的女子買過玫瑰，不過不是香檳色。

是生活丟下了自己，還是自己丟下了生活？他想起學生時代那些在詩海中徜徉的日子，那才是他真正生活過的時光。

——是的，他要去生活，他會去生活的。他將用詩行編織生命，做世界的水手，奔赴所有的碼頭。他整理行囊，為家人留下了足夠的生活費后，當晚便寫下字條，啟程出發。他希望做些能讓他感覺真真實實在生活的事情。

于是他將所到之處變成詩行，收錄進自己的生命;他的生命，也可以是一首十四行詩。

旅途的最后，他在一座小小的莊園前停下腳步。他的目光掠過院落里各色的玫瑰，最終停留在那片香檳色玫瑰上。它的色彩素雅古樸，有種與世界的光怪陸離格格不入的孤獨感。他想起那個與精致午茶相伴的下午，平日爾虞我詐的紳士竟在對于某知名作家那關于“‘玫瑰一詞文氣太重，有著嗆鼻香水味”的言論上表現出驚人的認同。然而女士們問起時，他們又只能說，送上的正是玫瑰。他們嗤之以鼻的卻又是他們為營造詩意所利用的。想到這里，弗克斯先生眉頭微皺，似在為玫瑰打抱不平——這本是個詩意美好的名字。

一個女孩突然從門內走出，拿著笨重的園藝剪，前來采摘鮮花。她有著一種與同齡人不相符的文靜，卻又分外可愛。弗克斯先生望著他，想起了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兒。他掏出身上僅有的錢，向她買了一束香檳色的玫瑰。

弗克斯拿著玫瑰躺在草坪上，世界變得透明而輕盈，感到心一點點被溫柔包圍，仿佛自己擁有了世上最美好的東西，卻記不清上一次這樣純粹地與快樂相擁是什么時候。

多年來一直將文學與詩擱淺在旁的弗克斯先生早就忘了如何寫詩，文筆早已變得遲鈍而糟糕，他已記不起怎樣將心情巧妙地融入風景，也忘了十四行詩應遵循怎樣的格律。可盡管如此，他還是試著吟詠著心里的詩行：

日暮時分香檳色的余暉

將時光暈染成玫瑰

這是弗克斯先生十四行詩的最后兩句。信口吟完后，他早已忘了前十二行詩的內容，也沒有想過要靠回憶將它們寫下。他的讀者只有他自己，而這兩行已足夠。

更何況這一路上看到的風景，遇到的人，早都在無形中化作無言的詩行，棲居在他的靈魂深處。他的記憶失去了那些具象化的文字，卻得到了一種足以面對平凡生活的心靈之充盈與勇氣。所有失去的，都在以另一種方式緩緩歸來。

而蹉跎的幾十載光陰，其實都沒有浪費。人生在停滯階段總想著出走，覺得跳脫出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才是生活。當歷經詩與遠方后風塵仆仆歸去，才會發現，原來自己所生活著的瑣碎，也值得被詩性地表達。

有人將《月亮與六便士》中斯特里·克蘭德那拋棄一切、離家繪畫的形象作為追求夢想的典范，但其實不應該是這樣。生活需要皎潔的月亮，卻也需要斑駁的六便士。生活便是在二者間尋找一種詩意的平衡。

弗克斯先生終會成為生活的詩人。他會暢快淋漓地生活，尋找屬于他的詩行。而當他決定開始尋找詩行的那天起，他便已經找到了。

是時候回家了，他想。

（指導老師：閆? 雪）

/作者說/

這篇文章獻給我的父親。他沒有什么愛好，最喜歡的事是喝自己釀的葡萄酒。偶爾看看車展，動不動就把買車的愿望掛在嘴邊，卻總不舍得。他的車載音響里總是有些“來路不明”的歌曲。我想，那些直白的歌詞里，大概便是他的青春。每次我坐上車，他便會調成我喜歡的音樂，可他那永遠找不到調子的哼唱卻終究還是被我聽到過幾回。其余時間他總在工作，常常凌晨兩三點鐘還要開會，工作間隙便圍著家庭忙東忙西，或者刷手機，為幾個短視頻笑得前仰后合。

在這篇微小說中，我塑造了一個我所希望的父親的模樣，一個為了自己而活的熱愛著生活的人。我多么希望他能夠暢快淋漓地為自己生活一次，像他期望我所能生活的那樣。

這些是我沒辦法對他說出口的話。他最大的愿望是我能幸福快樂，我則希望他能夠度過幸福而無悔的一生，這也是我作為女兒最大的心愿。不論如何，我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