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
一九二七年十月三日,魯迅偕夫人許廣平抵達上海,從此在上海定居,直到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因病逝世。在這九年里,戴望舒除了一度去法國留學(1932年10月至1935年春),其余時間都在上海。但魯迅、戴望舒兩人從未見過面。有過一次通信,《魯迅日記》一九二八年七月二十二日載:“上午得矛塵信。得小峰信。午后達夫來。下午陳望道、汪馥泉來。胡[吳]祖藩來。得小峰信并《語絲》《北新》。得戴望舒信?!庇?,七月二十六日載:“晚復康嗣群、戴望舒信。”
可惜,雙方的信函都沒有留下來,其內容也就無從考察。不過,魯迅在別的地方卻留下了一些與戴望舒有關的文字(戴望舒沒有留下關于魯迅的文字)。
如,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魯迅寫了《〈鐵流〉編校后記》,其中說:“聽說水沫書店也準備在戴望舒先生的指導之下,來出一種相似的叢書?!边@里稱“先生”又曰“指導”,不是諷刺之筆,是贊賞之意。然而,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魯迅致曹靖華函,說:“至于‘第三種人,這里早沒有人相信它們了,并非為了我們的打擊,是年深月久之后,自己露出了尾巴,連施蟄存、戴望舒之流辦刊物,也怕它們投稿?!边@回口氣大變,“之流”云云滿是不屑甚至蔑視。這與五年前的用語判若云泥。魯迅對戴望舒的態度為何截然不同?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值得我們探討一番。

上引《〈鐵流〉編校后記》那句話的前面,魯迅寫了一大段:
一九三一年到這一部譯本能和讀者相見為止,是經歷了一段小小的艱難的歷史的。去年上半年,是左翼文學尚未很遭迫壓的時候,許多書店為了在表面上顯示自己的前進起見,大概都愿意印幾本這一類的書;即使未必實在收稿罷,但也極力要發一個將要出版的書名的廣告。這一種風氣,竟也打動了一向專出碑版書畫的神州國光社,肯出一種收羅新俄文藝作品的叢書了,那時我們就選出了十種世界上早有定評的劇本和小說,約好譯者,名之為《現代文藝叢書》。那十種書,是—《浮士德與城》,A.盧那卡爾斯基作,柔石譯?!侗唤夥诺奶谩ぜX德》,同人作,魯迅譯。《十月》,A.雅各武萊夫作,魯迅譯。《精光的年頭》,B.畢力涅克作,蓬子譯?!惰F甲列車》,V.伊凡諾夫作,侍桁譯。《叛亂》,P.孚爾瑪諾夫作,成文英譯。《火馬》,F.革拉特珂夫作,侍桁譯。《鐵流》,A.綏拉菲摩維支作,曹靖華譯?!稓纭罚珹.法捷耶夫作,魯迅譯?!鹅o靜的頓河》,M.唆羅訶夫作,侯樸譯。里培進斯基的《一周間》和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也是具有紀念碑性的作品,但因為在先已有譯本出版,這里就不編進去了。這時候實在是很熱鬧。叢書的目錄發表了不多久,就已經有別種譯本出現在市場上,如楊騷先生譯的《十月》和《鐵流》。高明先生譯的《克服》其實就是《叛亂》。此外還聽說水沫書店也準備在戴望舒先生的指導之下,來出一種相似的叢書。(《鐵流》曹靖華譯本,上海三閑書屋1931年11月)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魯迅對戴望舒豈止欣賞,更把他引為同道。什么道?紹介新俄文藝也。話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經過一九二七年的白色恐怖、血雨腥風之后,國民黨當局對社會的統治和對文藝的控制稍稍放松了一點,一時間意識形態的弦也不那么緊繃了。一九三○年三月二日,左聯在上海中華藝術大學秘密召開成立大會。接到馮雪峰的通知,戴望舒和摯友杜衡都去參加了大會,還正式加入了協會。魯迅是左聯的靈魂,不過,沒有參加成立大會,所以失去與戴望舒見面的機會。雖然沒有見面,但兩人在左聯的旗幟下,開始積極地有意識地為左翼文化事業做貢獻。其中一個方面就是譯介蘇聯文藝作品。
魯迅主編主譯的這套《現代文藝叢書》,實是“新俄文藝作品的叢書”,計劃推出十種,即上引“后記”里所列舉的,其中魯迅自己打算翻譯的就多達三種。值得注意的是,后來《被解放的堂·吉訶德》由瞿秋白翻譯,用易嘉筆名出版。魯迅為之寫了后記,并譯《作者傳略》。更值得注意的是,魯迅特意提到《一周間》已有譯本。不過,他沒有提及譯者和出版信息。那是戴望舒和戴克崇合譯的,初版本于一九三○年由水沫書店出版,他們署的是筆名“江思”和“蘇汶”。早在一九二六年七月七日,魯迅就曾關注過《一周間》這個描寫蘇聯內戰的中篇小說,說:“在中國,姓名僅僅一見于《蘇俄的文藝論戰》里的里培進司基(U. Libedinsky),日本卻也有他的小說譯出了,名曰《一周間》?!彼€說:“可惜我還沒有看過他們最新的作者的作品《一周間》。”(《馬上日記之二》,《世界日報·副刊》1926年7月19日、23日)意思大概是他希望能早日看到漢語譯本。寫《〈鐵流〉編校后記》時,魯迅未必知道“江思”就是戴望舒。不過,兩年后,他肯定是知道了的。他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二十日致曹靖華函中說:“《一周間》譯本有兩種,一蔣光慈從俄文譯,一戴望舒從法文譯,我都未看過,但聽人說,還是后一本好。”

值得一提的是:一九三一年時,瞿秋白和魯迅沒有見過面,信息都是通過馮雪峰這個中介傳達。馮還是魯迅與望舒之間的信使。
魯迅所說“在戴望舒先生的指導之下”水沫書店準備出的“相似的叢書”應該也是重在譯介左翼作品。這個計劃似乎胎死腹中。
可能的原因是,到了一九三○年尤其是下半年,國民黨政府又驟然收緊輿論,開始實施法西斯文化政策,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左聯五烈士被當局殺害于上海龍華,是其標志性事件。左翼書籍出版也隨之舉步維艱。魯迅在《〈鐵流〉編校后記》中繼續寫道:“然而對于左翼作家的壓迫,是一天一天的吃緊起來,終于緊到使書店都駭怕了。神州國光社也來聲明,愿意將舊約作廢,已經交去的當然收下,但尚未開手或譯得不多的其余六種,卻千萬勿再進行了。那么,怎么辦呢?去問譯者,都說,可以的。這并不是中國書店的膽子特別小,實在是中國官府的壓迫特別兇,所以,是可以的。于是就廢了約。但已經交去的三種,至今早的一年多,遲的也快要一年了,都還沒有出版。其實呢,這三種是都沒有什么可怕的。”

《現代文藝叢書》本來已經在進行之中,但懾于當局壓力,被迫中途而廢;戴望舒他們再要“頂風作案”—繼續大規模譯介左翼文學著作是不現實的。
不過,在此之前,在那曇花一現般的相對寬松時期,戴望舒曾經在魯迅的指導下出色完成了一套“相似的叢書”的出版工作。那就是《科學的藝術論叢書》。據日本漢學家蘆田肇的考證,這套叢書首先是在馮雪峰、戴望舒、杜衡(蘇汶)、施蟄存及出版他們著作的第一線書店即水沫書店前身的劉吶鷗之間成為話題,然后由馮雪峰為中介求得魯迅的幫助,在這個過程中產生了出版計劃。叢書的主編是馮雪峰而不是魯迅,也并非馮雪峰與魯迅共同主編。《科學的藝術論叢書》實際出版的是九種,即:
《新藝術論》,波格達諾夫著,蘇汶譯,水沫書店一九二九年五月版;
《藝術之社會的基礎》,盧那卡爾斯基著,雪峰譯,水沫書店一九二九年五月版;
《藝術與社會生活》,蒲力汗諾夫著,雪峰譯,水沫書店一九二九年八月版;
《文學評論》,梅林格著,雪峰譯,水沫書店一九二九年九月版;
《文藝與批評》,盧那卡爾斯基著,魯迅譯,水沫書店一九二九年十月版;
《社會的作家論》,伏洛夫斯基著,畫室譯,光華書局一九三○年三月版;
《文藝政策》,藏原惟人、外村史郎輯,魯迅譯,水沫書店一九三○年六月版;
《藝術論,附二十年間的序文》,蒲力汗諾夫著,魯迅譯,光華書局一九三○年七月版;
《唯物史觀的文學論》,伊可維支著,戴望舒譯,水沫書店一九三○年八月版。
(見蘆田肇《魯迅、馮雪峰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接受—水沫版、光華版〈科學的藝術論叢書〉版本材源考》,張欣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3年第2期)
從以上列表中我們可以得出如下信息:一、《科學的藝術論叢書》的名目是一個有點遮人眼目的幌子,目的是為了更容易避過當局的圖書審查,實際上這些書的原作者都是蘇聯和歐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蘇聯和馬克思主義是當時當局避忌并禁止的詞匯);二、這套叢書出版的時間為從一九二九年五月到一九三○年七月;三、出版方為兩個,即水沫書店和光華書局,其中水沫出版七種,光華二種;四、漢譯者四位,魯迅、馮雪峰(畫室是其筆名)、蘇汶和戴望舒;其中馮雪峰翻譯四種,魯迅三種,蘇汶和戴望舒各一種。戴望舒雖然只譯一種,但是他時任水沫書店經理,在出版發行環節應該出力最多。在那一年多時間內,他兢兢業業,協助魯迅和馮雪峰,冒著一定的政治風險,迅速及時推出了這套馬克思主義叢書。因此,那時戴望舒的觀念、態度和能力各方面都受到魯迅由衷的嘉許。

戴望舒(1905-1950)
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到一九三○年初,由于戴望舒勠力譯介、出版馬克思主義理論著作,得到了魯迅的首肯和表揚。此時兩人的關系是同路人,甚至可以說是并肩作戰的戰友。
然而,在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刊行的《文學》第一卷第一號上,魯迅發表《又論“第三種人”》一文,針鋒相對批駁戴望舒。文章開頭交代了背景:“戴望舒先生遠遠的從法國給我們一封通信,敘述著法國A.E.A.R.(革命文藝家協會)得了紀德的參加,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大會,猛烈的反抗德國法西斯諦的情形,并且紹介了紀德的演說,發表在六月號的《現代》上。”即,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一日,戴望舒參加了法國革命文藝家協會召集的大會,紀德也參加了那次大會,還發表了演說。為此,戴望舒很激動,寫了一封長信給施蟄存,由后者很快編發于《現代》雜志。戴望舒介紹了這次集會和紀德的演說,還順帶發表了自己的一些感想。這些感想跟當時文壇的“第三種人”爭論有關,其基本態度是同情“第三種人”,所以引起了魯迅的注意,甚至引發了魯迅的辯駁。因為,自從一九三二年蘇汶在《現代》雜志上撰文挑起所謂“第三種人”與左翼的論戰,魯迅也一再參戰。
戴望舒說:“在法國文壇中,我們可以說紀德是‘第三種人……自從他在一八九一年……起,一直到現在為止,他始終是一個忠實于他的藝術的人。然而,忠實于自己的藝術的作者,不一定就是資產階級的‘幫閑者,法國的革命作家沒有這種愚蒙的見解(或者不如說是精明的策略)。”
魯迅對這段話批駁道:“左翼理論家無論如何‘愚蒙,還不至于不明白‘為藝術的藝術在發生時,是對于一種社會的成規的革命,但待到新興的戰斗的藝術出現之際,還拿著這老招牌來明明暗暗阻礙他的發展,那就成為反動,且不只是‘資產階級的幫閑者了?!濒斞笍臍v史演變的角度辯證地討論“為藝術而藝術”這個主張的意義及其局限。歐洲唯美主義者一開始提出這個口號時,具有積極的革新意義,即通過維護藝術的標準和水平,反對藝術被世俗的觀念和力量所主導和異化;不過,當“新興的戰斗的藝術”(魯迅指的應該是無產階級藝術)出現時,藝術家就要為階級斗爭和社會理想而藝術,不能再死抱著“為藝術而藝術”這塊老招牌。魯迅還尖銳指出,戴望舒故意混淆“忠實于自己的藝術”和“為藝術的藝術”的關系。紀德“忠實于他的藝術”,以藝術的方式去表現他的政治主張和社會理想,這跟“為藝術而藝術”有著本質的區別;第三種人才是“為藝術而藝術”。魯迅進而批駁了戴望舒把紀德拉到“第三種人”陣營里的說法和愿望,確定地說,“不可以說紀德是‘第三種人”。
所謂“第三種人”,可以理解為“中間人”。隨著左聯的成立,代表無產階級的左翼文藝與代表資產階級的右翼勢力的斗爭開始白熱化,有許多作家(基本上是小資產階級)不愿意站隊,于是采取所謂不左不右的立場,進行觀望。左翼人士希望他們左傾,當發現他們依然不聽勸告保持中立時,就干脆說他們右傾—成了資產階級的幫閑。戴望舒不同意左翼這種非友即敵的二分法思維,他用了“愚蒙”和“橫暴”這樣有點惡毒的詞匯加諸左翼,使得魯迅頗為不快和不滿。戴望舒本是左翼陣營的一員,魯迅、馮雪峰等都在革命思想上給過他指導,也曾跟他在同一條戰壕里戰斗;而“第三種人”陣營里則有多人是他多年的朋友,其代表人物即“第三種人”的首倡者蘇汶則是他的發小;他實在不忍心兩邊的朋友勢不兩立,于是他呼吁兩邊休戰,握手言和。他說:“我不知道我國對于德國法西斯諦的暴行有沒有什么表示。正如我們的軍閥一樣,我們的文藝者也是勇于內戰的。在法國的革命作家們和紀德攜手的時候,我們的左翼作家想必還在把所謂‘第三種人當作唯一的敵手吧!”他的這種愿望是善良的急迫的,也有點幼稚和隨意。對此,魯迅以開導但不乏嘲諷的語氣安慰他說,國內文藝界已“不再內戰,沒有軍閥氣味了”。魯迅進而理性又原則性地告誡戴望舒,同時又仿佛是在指導左翼戰友,“第三種人”復雜得很,是搖擺的、多變的,可左可右,左轉的可以與之攜手,右轉的則是革命的敵人,免不了受到左翼的打擊。
魯迅此文最后一句話非常耐人尋味,暗含著此時他對戴望舒的態度。他把戴望舒在這封通信里所表現的觀點比喻為“從背后射來的毒箭”,左翼陣腳的正面敵人當然是右翼,那么背后是“第三種人”嗎?筆者以為不一定是。按照魯迅“將營壘分清”的說法,“第三種人”里有右傾到與右翼結成同盟的,也有駐扎在原地不動的,還有左傾而有意朝左翼移動的。這最后一部分的動向最有迷惑性,最不為左翼所警惕。因為戴望舒說他希望左翼與“第三種人”和好,所以魯迅把他歸入最后一種,在左翼對他沒有提防的情況下,他在左翼的背后(左后方)冷不防射出“愚蒙”和“橫暴”這兩支語言毒箭。此時魯迅對戴望舒的總的態度是:還沒有把他當敵人。一方面魯迅惋惜他心向左而言向右,居然用向左翼射冷箭的方式給右翼助攻,另一方面善意訓誡他不可再犯這樣的錯誤、再做這樣的傻事。
筆者之所以覺得,此時魯迅雖然認為戴望舒已經不是同路人,但也沒有把他劃入敵人陣營,是因為上面所引他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二十日致曹靖華函中表示,他同意別人說的戴望舒譯本比蔣光慈譯本更好—盡管蔣光慈是從俄文直譯,而戴望舒是從法文轉譯。
戴望舒不是好辯之士,沒有對魯迅的批駁進行反駁;他依然與“第三種人”陣營的朋友保持聯系。尤其是回國后,他與穆時英、劉吶歐、杜衡等老友過從甚密,而他們都是“第三種人”的代表,屬于為魯迅所更加不齒的一類。
在多數情況下,“之流”是魯迅對人或物表達不滿乃至輕蔑的主要用詞,這是一個貫穿他一生的措辭習慣。從一九三五年下半年開始,魯迅就開始把這個詞作為“微詞”用在“第三種人”頭上。如當年八月十五日致黃源函中說:“《五論……》是一點戰斗的秘訣,現在借《文學》來傳授給杜衡之流,如果他們的本領仍舊沒有長進,那么,真是從頭頂到腳跟,全盤毫無出息了。”意思是,在論戰方面,杜衡他們連做他的徒弟都不夠水平。再如,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十日,他在《〈且介亭雜文〉序言》中說:“近幾年來,所謂‘雜文的產生,比先前多,也比先前更受著攻擊。例如自稱‘詩人邵洵美,前‘第三種人施蟄存和杜衡即蘇汶,還不到一知半解程度的大學生林希雋之流,就都和雜文有切骨之仇,給了種種罪狀的。然而沒有效,作者多起來,讀者也多起來了?!痹诖颂?,他對邵洵美、施蟄存和杜衡等之攻擊、仇恨、加罪雜文,表示憤怒和不屑,說他們簡直是螳臂擋車,自取其敗;他們越反對,雜文越有生機,越發壯大。還如,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八日魯迅致歐陽山、草明函中說:“我的娛樂只有看電影,而可惜很少有好的。此外看看‘第三種人之流,一個個的拖出尾巴來,也是一種大娛樂。”他如此漫畫“第三種人”,極盡調侃和嘲諷。
到了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魯迅終于把“之流”這頂帽子蓋到戴望舒的頭上。他在那天寫給曹靖華的信中說:“《文學導報》已收到……至于‘第三種人,這里早沒有人相信它們了,并非為了我們的打擊,是年深月久之后,自己露出了尾巴,連施蟄存、戴望舒之流辦刊物,也怕它們投稿。而《導報》還引為知己,真是抱著賊禿叫菩薩?!痹谶@段話中,他把“第三種人”罵作“賊禿”,語氣相當重,同時把“它們”(不是“他們”,咒罵和蔑視)暗喻為喪家犬—被打擊后,只能露出尾巴逃竄。“連施蟄存、戴望舒之流辦刊物,也怕它們投稿。”這句話值得細細體味。首先,由于“之流”之使用,還是帶有微諷的口吻。但是,最關鍵的是:此處魯迅把“施蟄存、戴望舒之流”跟“第三種人”區別開來了,甚至有點對立了—此處“第三種人”應該是特指像蘇汶那樣典型的頑固的反動的“第三種人”,而施蟄存、戴望舒似乎正在與他們劃清界限。一九三六年四月那陣子,施蟄存、戴望舒手頭并沒有刊物。魯迅說他們辦刊物,還怕“第三種人”投稿;恐是傳言。不過,這個“怕”字的涵義微妙—透露了戴望舒與“第三種人”的微妙關系。“第三種人”中的多人是他的老友。他在回國之后比較徹底地了解了有關爭論的底細,開始有點傾向于左翼,有點想疏遠“第三種人”,但這有一個過程,而且他肯定得小心翼翼,不能立即明言拒絕與他們的交往(包括文字之交),所能采取的權宜之計是能躲則躲。魯迅將心比心,充分理解戴望舒的尷尬難處。在一九三二年關于“第三種人”之爭論烽煙初起時,瞿秋白、周揚等曾經把“第三種人”擴大化、敵人化,受到魯迅、茅盾等人的阻攔。魯迅一直認為,“第三種人”的成員構成是龐雜多變的,其中有敵人,也有朋友,還有暫時非敵非友的,可以爭取過來的。魯迅對于左翼處理與“第三種人”的關系的總策略是:孤立打擊少數,爭取團結多數。而戴望舒就屬于可以團結的對象。也許,因為在編輯出版《科學的藝術論叢書》時所結下的戰斗友誼,因為那時戴望舒給魯迅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好;他舍不得把戴望舒推向敵對陣營。
然而,由于復雜的人際關系、人情因素和思想傾向,戴望舒終竟很難脫離“第三種人”陣營。到一九三六年,蘇汶等人已經在魯迅等左翼一干驍將的討伐下,成了縮頭烏龜。而戴望舒由于被網開一面,依然活躍于文壇;所以,在魯迅看來,“第三種人”陣營有時會讓戴望舒出頭露面替他們代言。一九三六年五月七日他致臺靜農函中說:“‘第三種人已無面目見人,則驅戴望舒為出面腔,冀在文藝上復活,遠之為是?!贝魍嫘愿駵厝?,礙于情面,沒有斷然與“第三種人”分道揚鑣;這讓魯迅不免有點失望,以至于要臺靜農“遠之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