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
費蘭特的訪談錄《碎片》中,收錄了她一九九八年五月十八日寫給編輯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一本擬定標題為“工作的女人”的小說,故事講述了女性工作的痛苦,還有需要掙錢吃飯的恐懼。她說,這部小說的創作基于她深入了解、體驗過的工作,也運用到了她熟悉的人的體驗和經歷。雖然小說寫完了,但費蘭特最終沒交給編輯,只是把這本小說放到抽屜里,成了她從未發表的習作。
費蘭特在這封信中,談到了創作這部小說時感到的那種費勁、不安以及曲折的心路歷程,她試圖尋求編輯的幫助,獲取相關建議。她問:“關于那些工作的女人,你知道有哪些代表性的小說?”“我對描寫忙于工作的女性身體的作品很感興趣。假如你知道有這一類的書—我不在意是高水平的文學作品,還是一些流俗的書,請你告訴我。”在這封信中,她說明了她對那些投身職場的女人的看法:“工作會讓男人變得高貴,但我懷疑,工作并不會讓女人變得高貴。”
目前女性依然是參與家庭生活、照顧兒童的主體。女性如何看待工作,女性生活和工作的矛盾,是現實中女性比較容易陷入的困境。費蘭特拋出了一個重要的文學主題—工作的女人。但縱觀她的寫作,她塑造得最好最深刻的還是“寫作的女人”,她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用一種克制的語言呈現自己的經歷,展示自己的處境。事實上,文學史上充斥著各種女性:讓靈魂得到提升的圣女、狂熱的情人、充滿奉獻精神的母親、追夢的女人、放浪形骸的風塵女子,但我們其實很難一下想到一部讓人信服的作品,呈現 “工作的女人”。
閱讀意大利文學,就會發現工作的女性一直存在,只是她們不被認可。而且在文學作品中,她們工作的身影—尤其是作為公司職員,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后變得稠密。意大利二十世紀中期重要作家帕韋塞(Cesare Pavese,1908-1950)的中篇小說《在孤單的女人中》(Tra donne sole, 1949年)借助男性人物莫雷利之口,表達了人們對于當時工作的女人的看法:“克萊麗雅,我看到您穿著工作服,監督工人刷墻,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呢。”經歷了父親的死,二戰的創傷,曾經居住的城區被炸毀,克萊麗雅是一個決心放棄家庭生活,成為自己的主人,要在社會上做出成就的女性。她成了一家時裝店的負責人,進入上流社會,但現實卻常常讓她很惱火:裝修店鋪的工人很輕視她,權貴都覺得她是個小裁縫,就連喜愛她的男人也時時提醒她:女人的工作沒那么重要。工作的女人一直要與反對的聲音做抗爭,那些基于當時社會習俗,對于女性工作提出的質疑和否定是真實存在的。我們在這些文學作品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過去時代對于女性的態度,社會習俗總是試圖把女性排除在職場之外,而實際上女性一直在“工作”,只是這些工作通常被家庭成員無視,甚至是被女性自己無視。這些態度在某種程度上一直延伸到現在我們生活的時代。討論意大利當代文學中“工作的女性”,我們得先從那不勒斯真實主義作家瑪提爾德·色拉奧(Matilde Serao,1856-1927)說起。

瑪提爾德·色拉奧(Matilde Serao,1856—1927)
瑪提爾德·色拉奧和早期那些出身貴族的女性作家不同,她不僅是作家,還是一位記者和出版人。她是第一位創建日報的意大利女性,她是《羅馬郵報》(Il Corriere di Roma)、《晨報》(Il Mattino)和《日報》(Il Giorno)的創建者。對于后來涌現出來的很多意大利女記者,她是一個參照,一個標桿性人物。瑪提爾德·色拉奧精明強干,根據她的自述,別人去當時權貴常去的度假村休閑,她卻是去工作的,給自己的報紙拉贊助,趁機打聽一些時事動態和要聞。色拉奧創作頗豐,當時影響很大,是長達六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陪跑者,晚于她十幾年出生的意大利撒丁島作家格拉齊亞·黛萊達(Grazia Deledda,1871-1936)卻得到了這一殊榮。這兩位女作家同屬真實主義,但是色拉奧的寫作更偏向于我們現在所說的非虛構,也正因為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她的作品中清晰看到當時平民女性工作的處境。
瑪提爾德·色拉奧除了小說創作,對于那不勒斯地方史、社會狀況也有詳盡的描繪和展現。在費蘭特《失蹤的孩子》中,莉拉在老年時探索那不勒斯歷史,她了解到的一些關于那不勒斯的過去和傳說,其實有很多信息來自色拉奧的《那不勒斯傳說》。在色拉奧的《那不勒斯腹部》(Il ventre di Napoli)這本著作中,作家以清晰明確的筆觸,記錄了那不勒斯人的住房、飲食、謀生手段等,還重點談到了那不勒斯的高利貸、賭博等問題。我們也可以看到那不勒斯下層女性的處境。

切薩雷·帕韋塞(Cesare Pavese,1908-1950)
那不勒斯的富家子弟當時在意大利是穿戴最好的,那里制作的鞋子和手套是意大利最好、最時尚的。服裝、鞋子、手套的制作是那不勒斯的特色,這無疑是意大利后來時尚業興起的歷史根源。當時主要的女性工作是裁縫、女帽制作、賣花、做胸衣。費蘭特小說中的一些女性人物,也是靠做手套和帽子補貼家用,這也印證了這一點。那些裁剪布料做手套的人每天可以掙到九十分(100分為1里拉),而當時“工人之家”的房租是三十四里拉,她們就是工作一月,也付不起一個月的房租(《那不勒斯腹部》)。在色拉奧筆下,生育過很多孩子的母親也要找工作,幸運的話,她們可以在煙草廠找到工作。她們大部分都是做女傭,要汲水,打掃衛生,有時要給兩三家人提供服務。通常她們毫無怨言,在四十歲左右,生命就會終結。還有一些臨時職業,例如洗衣女,還有給人梳頭、熨衣服的女性。
切薩雷·帕韋塞是意大利二十世紀上半葉的重要文人,具有多方面的才華,寫小說、詩歌,也翻譯英美文學作品,對于意大利文學影響深遠。與他來往的是意大利著名文學出版社—都靈艾諾迪(Einuadi)的文人圈子。他曾經對生了兩三個孩子的娜塔莉亞·金茲伯格(Natalia Ginzburg,1916-2016)說:不要再生小孩了,開始寫作吧。娜塔莉亞·金茲伯格養育出了卡羅·金茲伯格(Carlo Ginzburg)—著名歷史學家、《奶酪與蛆蟲》的作者—也沒耽擱她自己的創作。娜塔莉亞·金茲伯格在回憶帕韋塞的文章中,也無比感激地提到了帕韋塞對她的鼓勵。這里就以他們的作品為例,看一看北方都市里女性的工作狀況。
帕韋塞的作品里其實有一些個性鮮明、主體性很強的女性,即使放在當代的作品中,也絲毫不過時。帕韋塞憑借《美麗的夏天》,一九五○年獲得了意大利“斯特雷加”文學獎,這本選集里有三篇中篇小說,是作家創作的都市生活系列。同名小說《美麗的夏天》中有一個缺乏生活經驗,但個性獨立、勇于探索的十六歲女孩吉尼雅。她是孤兒,和哥哥塞維利諾相依為命,生活在都靈。哥哥是電工,經常上夜班,吉尼雅要負責做家務、做飯。小說中有特別具體的“工作的女性”的處境描寫,雖然卑微,但是卻充滿生機。平民女孩吉尼雅在一家裁縫店里工作,她每天跑前跑后給客戶送貨,幫助裁縫干活,在工作場所也看到了別人的生活狀態。這讓人有時很享受:“有時她會覺得,在裁縫店待著很有意思,尤其是老板娘叫她用別針別住客人的衣服,聽一些顧客講故事,特別有趣。”
但凡是工作,都有煩惱的一面。在她抱怨工作很煩之后,哥哥并沒有開導她,而是拿出了他們的母親生前的觀點,勸她待在家里,這樣就可以更準時為自己做飯:
塞維利諾回家時,她說裁縫店里的工作讓她很厭煩(其實是因為她愛上了一個軍人畫家,希望和他多待一會兒)。
“那就換個工作吧。”他心平氣和地說,“但別再讓我餓肚子了,選個上班時間規律的工作。”
“店里有很多活兒要干。”
“媽媽一直說,你待在家里就好了,也賺不了幾個錢。”
但吉妮雅也是說說而已。如果不賺那些錢,她就沒有新衣服穿,也沒錢買洗碗用的手套。香水、帽子、雪花膏,給圭多的禮物,這些她都不會有了。
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都靈已經是一座工業城市了。吉尼雅的這種處境在現代社會很常見,工作很容易受到家庭義務、戀愛的沖擊。吉尼雅是個清醒的女孩,她深知那份卑微的工作對她的生活很重要,所以決定堅持下去。事后證明:那場戀愛也是轉瞬即逝的一段關系,一場漫不經心的玩弄,她一廂情愿、充滿幻想的未來婚姻生活,也隨著戀情的結束煙消云散。
帕韋塞在另一部作品《在孤單的女人中》里塑造了一個成功的女時裝設計師的形象。她從都靈出發,去了羅馬發展事業,后來回到故鄉都靈,籌備開一家新時裝店,中間有幾段很有意思的描寫。故事以第一人稱講出:
電話響了。但我躺在浴缸里,一動不動,我很享受我的香煙。我想著,可能是在那個遙遠的夜晚,我第一次告訴自己,如果我想做成什么事,如果我想從生活中獲得一些什么東西,我不應該依賴于任何人,也不應該和任何人產生感情。我做到了。
女主人公去參加一個沙龍活動,她通過職業身份進入到上流社會,然而并沒有受賞識。

娜塔莉亞·金茲伯格(Natalia Ginzburg,1916-2016)
我認識一些面孔和名字:他們是從羅馬來我們工作室的人。我認識幾件禮服:伯爵夫人的長藍裙;一位穿著百葉裙的矮小女士,竟然對我微笑示意;一名騎士轉過身,我也認出他來了,他去年在羅馬結婚,他向我低頭致意—那是一位金發的高個子外交官,他被扯了一下,他妻子提醒了他的職責,提醒他我是個裁縫。這讓我怒火中燒。
克萊麗雅—故事的女主人公—無疑是義無反顧地投身到工作中的,而且她也成功了。但是她的態度和成就依然會遭到質疑,追求她的都靈權貴莫雷利也從根本上否認她的工作態度:“您存在一個很大的偏見,您覺得工作,闖一番事業,或者是為了謀生工作,要比那些出身好的人值得稱道。”
我們也可以看看和帕韋塞同時代的女作家娜塔莉亞·金茲伯格的態度,還有她筆下女性的工作處境。金茲伯格是意大利二十世紀中期重要的女作家,她的《家庭絮語》獲得“斯特雷加”獎,作品影響深遠。寫作并沒有影響她承擔家庭職責,因為她總是在凌晨、在家人睡覺時進行創作,而且數十年如一日,通過這種方式解決了工作和生活的矛盾。
她的一則短篇小說《母親》,里面有個兼顧工作和家庭的女人,一個年輕的寡婦(可以說和作者的遭遇有類似之處,因為娜塔莉亞·金茲伯格的第一任丈夫由于猶太人身份被害)。但很顯然,這個女主人公并不熱愛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小說是通過兩個兒子的口吻講述的,這是一個在家里漫不經心的女人:
她們和外婆和迪奧米拉是一類人:守規矩,做事麻利,從未犯錯,從不丟東西,從不把抽屜弄得一團糟,從不深夜歸家。但母親買完菜便拍拍屁股走人,買菜也不用心,被賣肉的騙了,甚至有時找的錢也不對。她就那樣走了,追不上她,找不到她。其實他們很羨慕她走得那么干脆,沒人知道她辦公室在哪兒,她很少提及。只知道她的工作是在機器上打字,用法語和英文寫信,說不準她在工作上很出色,很可靠。
這個年輕的寡婦雖然工作獨立,但她經常遭到父親的痛斥和羞辱,原因不過是晚上和朋友看電影。后來她因為感情上的挫敗,選擇在旅館自殺。金茲伯格凸顯了那個時代工作的女性的艱難處境,首先是最親密的家人都不能容忍她們擁有這種自我空間:兩個孩子看到在外面和別人喝咖啡的母親—一個快樂、散發著魅力的女人,他們感到陌生和屈辱。
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甚至是六七十年代,女性的工作,無論是高級時裝設計師,還是像小吉尼雅一樣是普通店鋪的小幫工,她們的工作價值并沒有得到充分肯定。這是意大利發達的北方地區的情況,南方地區的情況只會更糟糕。費蘭特在她的處女作《煩人的愛》中探討了這個問題。她母親阿瑪利亞在家里加工手套掙錢,后來靠給富人區的太太小姐加工成衣補貼家用,這在那不勒斯很常見,她對家庭的貢獻并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承認。她的女兒黛莉婭在回憶過去時,也承認自己亦在無意識中抹殺過母親工作的價值:
我想到了那些錢,也想著我母親,想到她在影集中的樣子:她當時十八歲,肚子已經因懷了我而隆起,她站在外面的陽臺上,在背景上可以看到“勝家”縫紉機的一部分。在拍照之前,她一定是在踩縫紉機,在拍完照之后,我很確信她會回到縫紉機前埋頭干活。她沒有任何照片可以展示她平日的辛勞,遭受的苦難,照片里她沒有笑容,沒有明亮的眼睛,也沒有為了看起來更好看而整理頭發。我認為,菲利波舅舅從來沒想過阿瑪利婭的工作和她對家庭的奉獻,我也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出身優渥、受到良好教育的女性進入職場,會是什么情況呢?我們也可以在中部羅馬作家阿爾巴·德塞斯佩德斯(Alba De Cespedes,1911-1997)的《秘密筆記》中看到中產階級對待女性工作的態度。《秘密筆記》是寫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日記,女主人公叫瓦萊麗婭,是個受過良好教育,會說法語,四十多歲的已婚女人。因為要補貼家用,她找了一份兼職的工作,這讓她和那些做專職太太的朋友越來越疏遠,最后無法交流。
在我開始工作之前,我們時不時會在下午見面,一起打牌。我和路易莎、嘉琴塔的經濟狀況差不多,因為她們丈夫掙的錢并不比我和米凱萊掙的多。總之我們現在不一樣了,我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每年我都覺得這種差別越來越明顯。
那些沒有工作的女性顯然是主流,她們帶有一種優越感,對工作的瓦萊麗婭表示同情。她們無法理解工作的女性是什么狀態,她們就像和她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她們開始問我做的是什么工作,盡管她們去年就已經問過了。我再次回答說,那是一份令人愉快的工作,需要責任心,薪水相當不錯,我干得很開心。但我覺得,她們并不相信我。路易莎說:“真可憐。”她一邊說,一邊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好像我失去了親人似的。卡米拉建議說:“你就不能找個借口嗎?”我回答說可以,我當然可以找個借口,但一想到那些還沒完成的要緊工作,我不會玩得開心,另外,偶爾給自己找點空閑,這沒什么用。瑪格麗特強調說:“來吧來吧,別管工作了。”還沒等我回答,她突然發覺自己遲到了,“噢,天啊,路易斯!”她驚叫了一聲,親了親幾個朋友的面頰,匆匆離開了。

阿爾巴·德塞斯佩德斯(Alba De Cespedes,1911-1997)

達契亞·瑪拉依妮(Dacia Maraini)
小說也以一種直接、犀利的語言,概括了這些家庭主婦的生存狀態,她們用各種手段,從自己的丈夫手上獲取禮物和錢:
卡米拉興致勃勃地說起了圣誕節時,她丈夫送給她的禮物,這些禮物很昂貴,都是費盡心機通過狡猾的手段得到的,她頭上那頂裝飾著灰色風鳥羽毛的帽子很吸引我。朱莉安娜也講了她如何誘使丈夫給她買珠寶。她們都很有趣,讓人覺得像是在看變戲法。她和卡米拉談論各自丈夫時的樣子,就像讀書時談論教育我們的修女一樣,她們講自己怎么通過狡猾的手段欺騙他們,盡管動機都很單純,比如買一件新衣服或選度假的地方。嘉琴塔自信地說,她可以讓丈夫每月都支付電費,但實際上電費是兩月一付。路易莎認為,要抬高在孩子身上的花費:“這是唯一保險的方式。”她笑著說。她的笑聲使別在帽子白色緞帶下的一小束紫羅蘭微微顫動,她說:“每次度假,只要我輸了錢,孩子就會扁桃體發炎或感冒。”
瓦萊麗婭的母親作為舊時代舊觀念的代表,也特別反對女兒承擔家里的經濟責任。
我母親經常對我說:“你不讓丈夫承擔家里的所有經濟責任,還有孩子的必要開支。你這樣做不對,他有義務養你們。至于你賺的錢,你應該存起來。”
瓦萊麗婭的女兒米雷拉對于獨立的問題特別敏感,她已經確立了不同的人生目標。米雷拉屬于后來的六七十年代,是積極參與婦女運動的一代女性。在母親要求檢查她的抽屜時,她展示了自己的立場:
米雷拉馬上較起勁來,她說,她那么用功學習,那是因為她想開始工作,想變得獨立,一成年就離開家:這樣她就可以不看任何人臉色,把所有抽屜都鎖起來。
達契亞·瑪拉依妮(Dacia Maraini)的創作也不容忽視,首先是她的創作年限很長,創作出了大量的文學作品。《聲音》是一本以羅馬為背景的偵探小說,里面有形形色色的女性,也是批判性別暴力的著作。小說里有一位職業女性米凱拉,也有一位出身良好,但沒有穩定職業的女孩安杰拉。兩個女人住在同一棟樓里,故事是以米凱拉的口吻講的:
對于這棟樓里的人來說,我們倆都是“保護對象”,因為我們獨自生活,工作很辛苦,而且常常要出差。我在電臺工作,而她……我沒再往下想,因為我并不知道其他事。
保護其實是與加害密切相關,安杰拉在被人殺害之后,她的生活浮出水面:
那樁謀殺案發生后一星期,記者就已經深入調查了她的生活,肆無忌憚地踐踏了她的隱私:在沒有一份固定工作情況下,她是怎么生活下去的?為什么她的作息如此奇怪?她是不是真的參演過色情電影?事實上,沒人能說出是哪部電影,但有人說看到過她,是不是一個和她同名同姓的人?有人暗示她可能賣身。
安杰拉從小被繼父性侵,在社會邊緣徘徊,利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籌碼,換取想要的東西,但她也曾經夢想過有一份工作,比如在電臺的工作:
我從沒想過她會收聽我的節目,她會想做我的工作,尤其是,我沒有想到,她覺得我的聲音“清脆悅耳”,但為什么她從來都沒有和我說?為什么每次我們碰見時,她總是狠狠地關上家門,把我一個人留在樓梯間,好像如臨大敵呢?
在大都市獨自生活的女性,即使是有一技傍身,或者出身優渥,也時時會感到一種威脅,這不僅是一種顯性的、人身安全上的威脅,也是一種潛在的威脅。這是一種即使是在當代社會也能感受到的脅迫,就像原罪一樣。安杰拉遭遇的悲劇,也讓人們的注意力轉移到這一點上,在她自己身上找原因。
費蘭特在“那不勒斯四部曲”里,其實塑造了大量的“工作的女性”,她們通常獨當一面、具有非凡的能力,這也是這個系列能讓女性獲得力量的原因。小說中有一系列上一代女性的生活,莉拉的母親、埃萊娜的母親都是家庭主婦。她們的遭遇和生活狀態引起了年輕一代,尤其是埃萊娜的強烈排斥,這也激發了她揚帆遠行的決心。埃萊娜通過學習,成為一個作家、記者,寫了不少書,晚年在都靈一個安靜、高雅的社區生活。莉拉也有過很多的工作體驗,她做過鞋匠、肉腸廠女工、IT、項目經理,等等。費蘭特筆下的新一代女性社會生活日益明確,也更加明確,埃萊娜的兩個女兒在美國謀得了大學的教職,小女兒也在留學,正在成為一個知識分子,這都是讓埃萊娜引以為傲的事。
從色拉奧筆下那不勒斯受苦受難的女性,帕韋塞描摹的都靈職場女性,德塞斯佩德斯的羅馬知識女性,瑪拉依妮筆下的女記者,一直到費蘭特筆下的莉拉和埃萊娜,女性工作的態度越來越堅定。莉拉和埃萊娜都發現:通過婚姻,完全無法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獲得滿足感,她們毅然告別了之前的生活方式,各自在工作領域進行了探索。雖然工作不能解決她們所有的問題,但她們提供了在這個社會上,女性通過工作生存下去的范本。她們經歷的歷程、獲得的成就,與近一百年來女性在工作領域的不斷開創和嘗試密不可分。
費蘭特懷疑,工作會給男人帶來尊嚴,但不一定會給女人帶來尊嚴。在過去的文學作品中,我們能清楚地看到其中的原因。女性身體的生產性,使社會觀念把女性的價值與生育以及家庭職責置于女性存在的首位,工作的女性處于夾縫之中,在工作場所,她們的身體會受到多重目光的審視。即使是在當下,通過這些文學形象討論女性工作的演變,也能讓人更清楚地看到一種矛盾和撕裂,同時看到一種抗爭和探索,為新一代的女性提供參照。
本文引用的作品均為作者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