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丹

一進病房我就看到了這個女孩,眉清目秀的臉上掛滿了悲傷,整個人蜷縮在床上,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貓。我詢問了她的名字,叫子琪,她應聲后我坐在床旁。簡單認識后,女孩小心翼翼地開口說話,而她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我怎么樣都可以,我就是擔心我父母”。
職業的本能讓我去判斷女孩的精神狀態,什么樣的情況讓女孩開口就是對父母的擔心呢?疑心、被害、債務……?再三詢問后女孩都一一否認了。我說:“看來你對父母的關注超過了對自己的關心。”聽了這話,女孩的目光透過劉海兒盯著我,淚水在眼睛里打轉。我輕聲安慰她,希望她能夠多說一點。
子琪從小活潑開朗,學習優異,愛好廣泛,父母親人都對她喜愛有加,但是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女孩要經常跟隨父母搬家、轉學。從初中開始她就輾轉于不同城市不同學校,在這個過程中女孩歷練出超強的適應能力,她總能很快適應環境,并與周圍人結識。她是老師眼里的好學生,同學眼里的好伙伴,可唯一不足的是,她無法很好地適應她的家庭。
多年頻繁的搬家讓父母居無定所,父母總是吵架,當著她的面,背著她的面吵個不停。多數時候是父親占上風把母親“制服”,有時女孩還會跟著受牽連,被父親這般說那般嚷—— 父親總能找到說教女孩的理由。
女孩說:“我總要很努力才能讓爸爸停止挑剔,可是我發現我努力的速度趕不上爸爸發火的速度。推門進家我就會很緊張,很壓抑,很累很累,可那是我的家我又不能不回,因為在那個家里有個比我更柔弱的人在等著我回去,那就是我媽媽。”于是,在某一次的轉學后女孩生病了,她變得少言寡語,早晨起不來,晚上睡不著,體重急劇下降。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腦子變笨了,反應變慢了,學習成績也越來越差。她幫不了自己,更幫不了母親,她害怕見父親,她理解父親望女成鳳的心,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就這樣斷斷續續熬過了兩年,一直休學在家。
與父母的初次見面機緣巧合地成了我們的首次家庭訪談。父親失去了往日的盛氣凌人,兩眼發直,母親更是泣不成聲。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怎么就變成這樣,為何看了兩次門診就被建議住院?他們對于住院一無所知,他們擔心女兒被欺負,他們害怕這一步走不對就把女兒推向萬丈深淵,他們害怕女兒記恨。他們能想象到的所有不好一股腦襲來,恐懼讓他們不知所措,他們反復詢問醫生,以求尋得保障。
在臨床心理病房工作,與父母建立聯結也是我工作的重要部分,如若雙方沒有建立信任,沒有達成統一,那么女孩的治療過程也不會順利。在交流中,父親一直強調自己是愛女兒的,自己努力工作,努力掙錢,就是為了給女兒創造更好的條件,可就是光顧著工作,而忽略了對女兒的關心。也許自己是心氣兒太高,再加上嘴不留情傷害了女兒,也許是她在外受了刺激回家沒有被關注,再也許……父親陷入了無限的自責。一旁的母親也順著說:“我就會給她做一日三餐,天天就想著怎么做好吃的給她,卻忽視了心理上的支持。”母親的補充每一句都很小心,一句話要三看父親才能說完。關注到這個細節后,我提醒父親:“好像媽媽很在意你的反應啊?”父親立刻回到了原來的模樣,我仿佛看到了在家耍威風的丈夫,父親順勢說:“她們娘倆誰能離開我?她們哪件事不是我給的建議……”“你是個很有主見、很自律、要求很高的人”,我回應到。爸爸得意地笑。
“但感覺你更像他們的領導,不太像爸爸和丈夫”,見我挑戰了父親,媽媽順勢說:“他就是這個樣子,頤指氣使,在家指手畫腳,什么也不干,但對誰也不滿意,就像個領導,女兒這個樣子他總是說我沒有管教好。”妻子壓抑的不滿委屈在這一刻終于脫口而出。丈夫被驚嚇到了,不善言語的妻子原來有這么多感受和想法。
“你希望他做什么樣的爸爸?什么樣的丈夫?”我順勢問下去,妻子不敢直言,我一直鼓勵。“我的要求并不高,我就希望下班回家陪我做做飯,說說話,看到孩子喜笑顏開些,多一些鼓勵和支持,多一些關心和愛護,對我們娘倆態度好一些,他看不到我們的努力,看到的都是我們的不足。”“這個要求對您來說難做到嗎?”我問父親,父親搖頭表示不難。“我以為她們要的是個成功的男人,沒想到……”“她們需要的是體貼的丈夫和暖心的父親。”父親低下了頭。
看到父親有這般反應,我暗自輕松,原來父親是鐵漢柔情,他也需要妻子的引導和肯定。在充分共情夫妻二人后,我布置了家庭作業,在女兒住院期間夫妻兩個人要加強溝通,盡量講兩個人的事情,至于女兒的治療方案我們醫務人員會實時與他們溝通。
后續的治療比較順利,女兒在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的作用下,癥狀逐步減輕,社交功能不斷恢復。在病房結交朋友,積極參加團體治療,將專注力集中在學習上。更讓人可喜的是她能夠安排自己的事情,不會總擔憂父母,而父母在外悄然發生的變化也讓患者理解了自己被“困”家中的原因。我們也在患者的知情同意下,將子琪的內心獨白講述給父母:“子琪很多時候急你們所急,難你們所難,她既要支持母親,又要迎合父親,她顧不上照料自己,她要想辦法適應不停變換的外部環境,又要平衡家庭的矛盾,她身兼數職,比任何人都努力做到最好,既要讓母親開心,又要讓父親放心。”“她希望我們倆好,不再爭吵。”母親理解到。
是的,我點頭肯定:“只有你們倆好了,恩愛了,你們的孩子才能放心去做自己,才能不再被家庭的‘債務所牽絆。”我順勢把母親的手交到父親手里,父親低頭落淚了,說道:“活了四十多年居然被我的女兒治愈了”。